黑妹四下看看,趁着何家的那个丫鬟没在,伸出两根手指,朝着床上少女的鼻子拧了上去。
少女吃痛,嘤咛一声睁开眼睛,正对上的便是一张黑里透红的笑脸,身上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这就是救她的人。
她高估了自己受伤后的体力,也低估了天气变化之后黄河的凶险。
在被救之前,她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屡次试图靠岸都被汹涌的河水打回去,如果不是眼前的姑娘,她说不定真的变成了漂子。
少女打个哈欠,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好久没有这样睡过觉了,过去的那些年里,不喝点酒她就难以入眠。
她还想继续睡,可是黑妹不想让她睡了。
“你醒了,哈哈,太好了,是活的,活的!是我救了你,我叫黑妹!是我和白狗一起救了你,哈哈哈!”
活人一千五百两,死人八百两,何家在县城里贴了告示,白纸黑字,可不能不算数。
黑妹笑声爽朗,少女也被感染,扯扯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正要开口,忽然,一道人影疾风般的冲了过来,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黑妹,扑到少女身上号啕大哭:“大小姐,奴婢终于找到你了!”
少女眉头微蹙,看清眼前的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听这口气像是丫鬟,少女轻声问道:“你确定我是你的大小姐”
丫鬟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一把抓住少女的手:“奴婢看过了,您的脚背上有颗红痣,您就是我家大小姐,我是您的丫鬟燕儿啊。”
少女把手从燕儿手里抽出来,她想去看自己的脚,可惜身子一动,便是一阵疼痛传来,她只好作罢。
少女微笑:“好吧,既然你看过了,那看来我真的是你家大小姐,不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燕儿的笑意直达眼底:“您不记得了,太好了,不是,奴婢是说那么可怕的事,不记得才好。”
少女轻轻挪动身体,伤口处又是一阵剧痛,河水浑浊,她又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伤口十有是发炎了,再拖下去,真能要了她的性命。
“我受了伤,请郎中给我治伤吧,否则我还是要死,你又要再哭一场。”
没等燕儿说话,黑妹便大声喊道:“不能死,一千五百两呢,还没给钱呢!”
郎中就在外面,那是白狗请来的,可是燕儿死活不许郎中给自家小姐看伤:“你们知道我们何家是什么身份吗官宦之家!我家大小姐是嫡长女,这身份,你们见都没见过吧,快去,把你们这里最好的大夫请过来,对了,有医女吗要请医女,大小姐千金之体,岂能让臭男人看病!”
这小地方,医女是没有的,好在有一位郎中的娘子也懂医术,燕儿连翻几个白眼,终于同意让郎中娘子给自家大小姐看伤。
郎中娘子的目光落在少女的伤口上,迟疑地问道:“姑娘这是剑伤”
少女声音平静:“不是剑伤吧,寻常人哪有剑”
话音刚落,燕儿便说道:“这当然不是剑伤,这是匕首,有贼人上船抢劫,刺了大小姐一刀,大小姐从船上掉进河里了。”
燕儿的声音很大,像是生怕周围的人听不到。
郎中娘子没有再问,仔细为少女清洗伤口,又敷了药粉:“我家祖上做过军医,这药粉治疗刀伤最是有效,姑娘安心养伤,我明日再来换药。”
少女谢过,重又躺下闭目养神。
燕儿却不想让她睡觉,不停在她耳边说话:“大小姐,落水前的事,您全都不记得了”
少女摇头:“不记得了,我甚至不记得我是谁。”
“您不记得也没有关系,奴婢告诉您,您出身北直隶真定府何家,您的父亲就是何家的大老爷,大老爷是进士出身,做过礼部郎中呢。”
燕儿说得口沫横飞,少女却抓住了重点:“做过那现在不是礼部郎中了”
燕儿怔了怔,神情讪讪:“老太爷过世,大老爷回乡丁忧了,如今刚出孝期。”
少女哦了一声:“也就是说,丁忧之后未能官复原职。”
燕儿急了:“才不是呢,大老爷学问极好,又有武安侯这样的亲家,不但能官复原职,还能高升呢。”
少女又轻轻哦了一声:“和武安侯府订亲的人是我吗”
“是啊,就是您啊,要不怎么......”后面的话被燕儿硬生生咽了回去,刘妈妈的叮嘱,她差一点就给忘了。
“我既是大小姐,那理应养在深闺,为何会来到此处,又为何会落入河中”少女不解。
燕儿松了口气,连忙解释,原来这位何大老爷先后娶过两位太太,现在的这位是续弦,大小姐则是何大老爷的原配劳氏所出。
十四年前,身怀六甲的劳氏从京城返回真定,路遇大雪。
在破庙里躲避风雪时,恰好遇到鞑虏奸细要抢夺年仅四岁的武安侯世子陆臻,当时劳氏正和武安侯夫人聊天,陆臻就在她的身边。
奸细抢陆臻的时候,劳氏本能的挡了一下,被奸细一脚踢飞。
虽然有武安侯府的侍卫将奸细当场斩杀,但劳氏在这场意外中受伤,早产生下女儿。
劳氏产后血崩而死,这个女儿被何家如珠似宝养大,万万没想到,前不久武安侯夫人忽然造访,一眼认出此女并非劳氏的骨肉。
原来,武安侯夫人亲自为她接生,并且许下亲事,从此,这个小小女婴便是武安侯府的世子夫人。
后来,侯府派来接应的人到了,可是劳氏刚刚生产,无法长途跋涉,武安侯夫人便让人去京城给何大老爷报信,还派了两个人守在破庙之中。
没想到,劳氏没有等到何大老爷赶到便去世了。
据何大老爷回忆,当时破庙之中还有一对在此躲避风雪的夫妻,那位妻子也是受到惊吓后早产,只不过何大老爷当时心系妻子,没有留意,现在想来,定是那对夫妻看到劳氏出身富贵,便起了歹心,趁人不备将两个孩子调换了。
听到这里,少女忍不住问道:“武安侯夫人就是看到那位何小姐脚上没有红痣,才确定她是假的”
燕儿拼命点头:“是啊是啊,您看您有红痣,所以您就是咱们家的大小姐,大老爷好不容易才找到您的,派了奴婢和刘妈妈过来接您,您落水后刘妈妈便去报信了,奴婢已经让人去送信了,等她回来咱们就动身。”
少女无声笑了,十四年前,何大老爷抱错了女儿,十四年后,何大老爷终于又找回了亲生骨肉,可惜船行河中,又遇到了贼人,万幸何大小姐命不该绝,落水后被人遇起,从此骨肉团圆,良缘再续,何家有了武安侯府这个大靠山,何大老爷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如果我没被救上来,葬身河中,那么这门亲事,说不定就要落到何家其他姑娘头上,也说不定就是那位假的何小姐,毕竟那位也是被精心教养长大的,也是记在前任大太太名下,如果没有我,她也是何家大小姐……我说的对吗”
燕儿一怔,是这样的吗她一个小丫鬟岂会知道这些,她全都是按照刘妈妈说的办事。
少女岔开话题,问起一件令她更感兴趣的事:“你说武安侯世子叫陆臻”
她分明记得,武安侯世子名叫陆忠,这个和她订亲的陆臻是哪来的
“是啊,就是叫陆臻。”燕儿非常肯定,她认识几个字,担心自己忘了,临来时还让刘嬷嬷特意写在纸上。
少女茫然,忽然想到了什么:“现在是哪一年”
“现在是崇安三年啊。”燕儿一点也不吃惊,大小姐什么都不记得了。
“崇安三年现在的皇帝姓什么,还是周池吗”
少女脑海里浮现出周池的身影,她回到这里之前,正是周池登基后的第十五年,那时的年号是元庆。
燕儿吓了一跳,慌忙四下看看,确认黑妹和白狗没在门口偷听,这才板起脸来:“大小姐,太祖的名讳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直呼的,您刚醒过来也就罢了,以后可不能这样了,不但会被人笑话,更要招来祸事。”
太祖
少女心中一痛,原来小池子已经成了太祖。
“那现在的皇帝是太祖的什么人”
见大小姐终于不再直呼太祖的名讳,燕儿松了口气:“当今天子是太祖的孙儿,不过先帝也是太祖的孙儿,太祖驾崩后帝位传给了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又传给了高宗皇帝,高宗皇帝驾崩时尚无皇子,帝位便传给了弟弟,也就是当今天子。”
少女眯起眼睛:“太祖驾崩距今多少年了”
燕儿不知道,太祖驾崩时她还没有出生,哪里知道
不过,她想起一件事:“太皇太后还健在呢,她老人家去年才过了七十大寿。”
见大小姐一脸茫然,燕儿更放心了,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太皇太后的事,可这位大小姐显然就是不知道,看来没有说谎,她就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太皇太后娘家姓闵,不过闵家早就败落了,这两年才渐渐好起来......”燕儿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凑到少女耳边,“太皇太后被太祖皇帝囚禁了四十多年,圣上登基才放她出来。”
少女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苍白的脸上瞬间有了神采,眼睛里甚至还有了一丝兴奋。
果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燕儿更加得意:“咱家大太太的表妹,嫁的就是闵家,新过门的晋王妃,就是她家的姑娘,不过......”
少女心中一动:“你说晋王妃,晋王封地在哪里”
燕儿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晋王的封地,当然是在晋阳城啊,不然还能在哪儿”
晋王当然是在晋地,而晋阳,是晋地最大的城池,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眼前这位看来是真的全都不记得了。
“你家大太太的表妹家的姑娘,嫁得还怪好的。”少女一脸艳羡,晋王妃啊,能不好吗
燕儿原本得意的小脸黯淡下去:“可惜晋王妃是个短命的,大婚当日就死了,据说啊,还是被她陪嫁带来的丫鬟杀死的呢,你说说,多倒霉啊。”
“啊”少女大惊小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杀人啊,好可怕,她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那凶手呢,抓到了吗”
燕儿冷哼一声,扬起下巴:“晋王妃是为了保护晋王爷才……晋王爷能不为她报仇凶手当场就被杀死了!”
少女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掌有茧,拇指、食指和中指上全都有茧,她就是晋王妃身边的丫鬟吧,这双手,杀过人,或许在此之前,便杀过很多人。
她是晋王的人,可却又是晋王妃身边的丫鬟,她要杀晋王,可晋王妃却为了保护晋王死在她手中,而最后,她又被灭口,所以她真正要杀的人,其实不是晋王,而是晋王妃!
少女嘴角牵起一抹笑容,万幸,她的脑袋没被浪头打坏,还是挺聪明的。
燕儿仍在喋喋不休,说晋王妃有多么贞烈多么伟大,可那口气不似是在赞美,而是遗憾。
原本大太太的外甥女能做晋王妃的,现在虽然也是,可毕竟是死了,死了的晋王妃和活着的晋王妃,那能一样吗
看看那位死去的大太太和现在的大太太就知道了,不一样!
少女看了燕儿一眼:“你家大太太的表妹是姨娘”
燕儿一怔:“你怎么知道”
大太太的那位表妹,可不就是闵家的姨娘吗
“你说是她家的姑娘,却没说是她家的女儿。”
燕儿有些没面子,立刻说起现在的闵家多么富贵,除了那位短命的晋王妃,还有哪位姑娘嫁入了高门大户。
燕儿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噪音,少女闭上了眼睛,周池早就死了,而闵氏却还活着,她熬死了丈夫,熬死了庶子,又熬死了孙子,终于重新走到了人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