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笑声起自身后。
如砺霜锋,亦有种远上寒山的清绝与孤傲。
不知怎么,竟有几分耳熟。
虞棠正转过身,偏巧遇上一阵风。那风吹乱几缕发丝,惹得他颊上一片酥麻痒意。他抬手碰了碰,这才暗自失笑哦,我如今是个瞎子,瞧不见人的。
这一念之间,他便察觉那人已离去了,只余下些冷冷清清的药香。
“刚刚那是什么人”他便问司空摘星。
司空摘星早在那人刚走来时就已心生警惕。但要问那人长的什么样子,高矮胖瘦甚至是男是女他却一概答不上来。只因他全副心神皆在眼角余光里瞥见的那一截淡杏色衣角,以及被拢在袖中如同饮了血一般的烈艳刀光。
眼看那人似是不经意间一停驻,又简简单单地与他们擦身而过,最后安然消失在往来不息的人群中,他仍十分慎重地在虞棠掌心写下两个字高手。
能让司空摘星认可的高手,少说也是陆小凤那个级别。这会儿再一细想,或许他并不认得人家,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罢了。更有甚者,还可能是蔡京那老贼派来的杀手。
“算了。”虞棠拉了拉司空摘星衣袖,道,“我们也走了。”
他才说要走,还未真的走。一旁那书生却猛地一震,仿佛刚刚觉醒一场大梦般,只凭本能地就张口喊道“别”
恍惚间他又抬手一抹额,额上竟全是汗
冷汗
好像方才那声冷笑也犹在耳畔
他手一抖,突然连嘴巴也跟着一起抖了抖,抖出一串“走走走”
虞棠冲他笑了笑,当是别过。
再转身时,却还是没走成。
虞棠能清楚地感觉到司空摘星带着自己往旁边避了一避,却不知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围一直有很多人,他知道。这些人刚刚还在骂他,他也知道。但现在,他们好像都朝着他这边围了过来。人声嘈杂,他的脑袋空白了一瞬,因此便有些接不住他们的话。
他只好紧紧揪住司空摘星衣袖,问道“怎么了”
还好,司空摘星很快答他“没事,我们走。”
虞棠立即舒出一口气,乖乖由司空摘星牵着准备走,可耳边随即传来一声近乎撕心裂肺的恸呼“别走”
紧跟着又是一声“翠翠”
“如意街的包大娘她怎么跑这儿来了,包子不卖了”
“她女儿翠翠,听说头几天跟人私奔了”
“别瞎说我外甥就在县衙门当差,他说最近城里来了一伙拐子,专朝那些个喏,你瞧你家要是有这样的姑娘,可千万看仔细了别叫她出门赶上这关节出事就只能自认倒霉,现如今官爷都光顾着找那虞三去了,哪儿还有闲功夫来管咱们的死活”
“就是那虞三才不见了几天,关卡设的到处都是,想过去就得交钱我看他们一个个都巴不得永远找不着人”
“说起来,我倒希望他平安无事,毕竟宋国公”
与此同时,虞棠耳边那一叠声的“翠翠”、“翠翠”渐渐一声高过一声,他顿了顿,左手臂忽然一下被人用力把住,就听刚刚那还悲泣欲绝的声音一瞬间转为欢天喜地,对他道“翠翠娘可找着你了走,快跟娘回家”
显然是将他给认错了。
想到刚刚还把人当作是刺客,司空摘星也对这可怜的老大娘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他当下领着虞棠回过身,指指他,耐心地劝道“这位大娘,你看清楚了,这是我家小姐,不是翠翠,你认错人了。”
虞棠也辨别着她的方向,低了头,柔声地道“是啊老人家,您瞧仔细了,我不是翠翠。”
包大娘一愣,忙搓了搓眼睛,她凑近一瞧,瞬间奇道“对啊翠翠,你怎么突然变了个模样”
虞棠低声又道“抱歉了大娘,您再看看,我真不是翠翠。”
这时周围也不乏有人站出来为他说话的“是啊,听这姑娘口音也知道,她不是咱这儿的人”
“昨儿你老人家还扯着东街林寡妇说是你家翠翠呢”
“包大娘,你老糊涂,认错人啦”
“她也不是翠翠么”包大娘怔怔地放开虞棠的手,一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早已是泪流不止。
她近乎一步一跌地朝前方不知是哪儿的道路走去,口中不断喃喃地发问道“那我的翠翠呢我的翠翠她去哪儿了”
“翠翠、翠翠”
周围一片叹息声中,虞棠拉了司空摘星的衣袖,低声道“我们走罢。”
一直走到据说是全城最负盛名的医馆“妙真堂”时,虞棠仍在低头想事。
他在想,半个月前他娘对他说的一席话。他还在想,他娘之所以风风火火地把他送出京城,也不是非要为了给舅舅祝寿,而是要他远离那些风风雨雨,去江南好吃好喝好玩养养身子散散心。
然而如今
虞棠已不愿多想。
他舒口气,在这儿坐了半柱香时间。
对面为他看诊的大夫已换过三轮,个个都对他唉声叹气,三句话必不离让司空摘星早早回家准备他的后事。
司空摘星气极,如今已堪称是十分狰狞的表情盯着眼前这第四位大夫,看他眉头一皱、又松开,松开、又皱,还听他叹一口气、接着又叹一口气,几乎忍无可忍想要掀桌的时候,才见他终于开口道“这脉象”
他捋了把胡子,慢悠悠地接道“堪称是险象环生、又枯木逢春啊老夫”
“说人话”司空摘星不耐烦地打断他,“就说能不能治”
“不急不急”那老大夫又是慢悠悠地一摆手,“先让老夫问这位小公子几个问题。”
他一只手正稳稳地指着虞棠,司空摘星一愣,随时准备揣起虞棠直接跑了,那老大夫已是捻须一笑,问道“敢问小公子贵姓”
虞棠也朝那老大夫一笑,却是不答反问“任老太医,明人不说暗话,我这眼睛你能不能治”
“哈哈哈哈”任申清朗笑道,“小公子果然记得我”
不过随即他便正色道“那么我也有话直说了,倘若如今老朽仍在太医院任职,而令尊令堂能再次拿出一枚玉蟠桃或与之相当的神药作药引,那小公子的眼睛就有八成把握能治”
“玉蟠桃”司空摘星听了,当即倒吸一口凉气,“西方星宿海极乐宫,传说中十三年才结一次果,能起死人而肉白骨若真能得到它”
他语气突然转而愤愤地道“如此神药,你竟只有八成把握”
“咳咳”任申清咳了两声,其实他一张老脸也有些微微地发红,但他仍以一种说不清的充满希冀的目光望向虞棠。
不知不觉地,司空摘星也转过来看他。
这时虞棠反而忍受住了一时想要伸手去触碰自己眼睛的欲望,十分冷静地对他们道“没有玉蟠桃。我暂时也回不去京城。”
“唉”虽说不出他所料,但任申清还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小公子近日的遭遇老夫也有所耳闻。”
“若不然,”他沉吟片刻,又道,“还有一个比较玄的法子。”
“什么你赶紧说”司空摘星连忙竖起耳朵。
就听任申清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等。”
说什么凭借虞棠体内残存的药力没准某天就能完全化解这一劫,还让虞棠放宽心,好吃好喝地养两天,兴许突然一下子他的眼睛就好了。
“狗屎”
司空摘星气得痛骂了一路。
他在前边驾着马车,时不时地回过身来同虞棠说几句话解闷。
“咱们还是尽快赶到江南去,我听说那什么一指判生死的张神医,还有赛华佗、阎王敌他们几个就在,找他们去,一准比这狗屎大夫行”
虞棠正软酥酥地躺在里头。他昨夜睡得不够,马车又一颠一颠的,其实这会儿都快睡着了,因此有些迷迷瞪瞪的,半梦半醒间就回了句“他们或许还真不行”
“什么”司空摘星大惊,连忙拉了缰绳。
马车骤停,虞棠刹那间惊醒。不等他出声询问,司空摘星已一头扎了进来“你说你不行了”
“对。”虞棠捂着额头,幽幽地道,“我说你不行了。”
司空摘星“”
憋了半晌,他却出人意料地来了一句“我发现你这人真挺了不起的”
虞棠没忍住呆了呆,笑道“你说什么”
司空摘星豁了出去,大声地道“我说,你挺了不起的”
虞棠一下子笑开,却侧了点头,支着耳朵,也同样大声地道“刚刚我耳朵好像突然不好使了,你说了什么我没听见,你再说一遍”
司空摘星很贴心,几乎贴在他耳边,更大声地道“我说你就是个混蛋”
虞棠揉揉耳朵,却一下子躺倒了下去,他将被角拉高,盖过大半张脸,闭上眼睛喃喃地道“看来我耳朵是真的不好使了,否则怎么听见有个混蛋在倒打一耙,反而要骂别人是混蛋的”
司空摘星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他捡起马鞭,又坐到外面重新驾起了马车,而任由虞棠在车里睡了过去。
虞棠这一觉就直接睡到了晚上。
他既是饿醒的,也是被硌醒的。
虽说如今睁不睁眼对他来说并没什么分别,但他还是睁开双眼并用力地眨了两下,以示震惊
他现在头朝下,脑子一圈圈地发蒙,正被人扛在肩上。
飞。
作者有话要说是这样,我这里的小苏楼主就真的是小苏,因为他才刚艺成下山,准备进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