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据杨褐说,梨娘被买进杂耍班子后,他见梨娘貌美,便时常在无人处接近于她,使了些情场的手段,向她倾诉爱意。
而梨娘初来乍到,性子又胆怯安静,对杂耍班子中的人情世故俱不清楚,真以为遇到了可以托付终生的郎君,便在杨褐的哄骗下,连身带心都交付了出去。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
近日,梨娘终于得知了杨褐与尤金娘的关系,明白了杨褐对她根本未存真心。
她去找杨褐对峙,杨褐却同她扯破了脸皮,警告她不要将此事张扬出去,不然,不仅不会有人相信,她还会被卖到更下贱的处所。
她无力伸冤,又自我羞恨,悲愤之下,萌生决意,想要玉石俱焚、报复杨褐,也不出奇。
至于杨褐口中“虽说是我破了她的清白身子,但床榻上的那几回都是你情我愿,我未曾逼迫,她也得趣不少,谁料她后来会这么想不开”这类的混账话,李忠便一概略过了。
“……杨褐道,凶案那日,梨娘进门后柔情款款,不复此前对他满是剑拔弩张的恨意。他以为梨娘已经认命,是来向他服软道歉的,便喝下了她端上的茶,之后发生的事便与他此前的交代毫无出入……”
“等等!”
听着李忠的讲述,贾明对杨褐恨得牙根痒痒,咕咕哝哝啐骂个不停。但听到这里,他却骂声一止,当即拍手道:“这也可以是杨褐杀害梨娘的动机!杨褐深知尤金娘因父母缘故、痛恨男人不忠,担心梨娘将此事捅到尤金娘面前,故而急切杀人。”
他越说越胸有成竹:“太爷,现在动机有了,只用找到证据,那杨褐就是板上钉钉的真凶、我之前跟您说了他行凶的经过,您照着查了没?第一刀是站着捅的,伤痕应当同其余刀伤有所不同才是。”
李忠摇头:“你说的那处伤口被反复捅刺过多次,已经验不出更多的信息了。”
“反复捅刺?”
贾明一琢磨:“别的伤口都只刺了一次,只那一处站着刺进的伤口被反复捅刺,这不就是毁尸灭迹吗?”
他大拇指一竖!
“太爷,咱们可以结案啦!”
李忠:“这仅为疑点,并非铁证。既无铁证,便不能以此断定凶手是谁。”
贾明竖着的拇指只能慢慢蔫巴下去。
但他还有办法:“药丸怎么说?阿柿可看见了,他会昏迷,是他自己吞食了药丸。”
李忠还是摇头:“这点也无法证实。如今能确定的,只有残余的茶水中的确混有烈性迷药,可迷药到底是他自行服用,还是被梨娘骗着用下,却验不出来……”
他看着贾明:“贾县丞,无论你对阿柿看到的一切如何笃定,但杀人罪名重若千钧,若是没有实证,我便不能将这个罪名强行压到杨褐的身上。”
贾明就纳了闷了,这李忠看着分明就是个靠拳头说话的魁梧大汉,怎么行事起来反而这般缜密,一板一眼,非要讲理。
就梨娘这个案子,放到别的县衙,以目前查出来的这些,直接就能给杨褐定罪,管他认不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酷刑堆上去,最后肯定能画押结案。
偏李忠跟别人两样,不愿用刑逼供,还非要找到铁证……
但贾明又不敢把肚子里的这些说出来,只能委婉地同李忠提:“您光查没用,您得审犯人,您不想屈打成招,那您就诈他!这犯人啊他都心虚,经不住诈,到时候心一慌,嘴一秃噜,馅就露出来了。”
他说完,干脆毛遂自荐:“太爷,这事儿我熟,您放着,我来审!”
李忠沉面思考片刻,同意了贾明提审杨褐。
但接下来的事却并非如贾明所愿般发生。
任凭贾明一会儿巧舌如簧,一会儿危言恫吓,甚至在李忠频频的皱眉中出言诓骗杨褐“有人亲眼看到了你的行凶经过”并将阿柿此前所说的场景栩栩如生地描说了一遍,杨褐也始终不见丝毫动摇。
他直直跪倒在地,手指死死扣地,放声直喊冤枉,誓死要贾明拿出证据。
那声嘶力竭、血丝充目的凄厉模样,仿佛想要将冤屈喊至云霄,请诸天神明降下,为他断一断案!
一场闹腾下来,贾明的嗓子哑了,后背湿了个汗透,案件却没有丝毫进展。
旁边的角落里,阿柿一直乖乖站着,听陆云门小声地将这些对话一句句译给她。
听到杨褐的喊冤,她皱起了眉,细声细气地认真跟陆云门讲:“可他真的杀了人,我看到了。”
陆云门也小声回她:“但大梁并不能靠这个定案,要找到真实存在的罪证才行。”
阿柿板住小圆脸,郑重地思考了一会儿,似乎也找不到好的办法。
她苦恼地叹了口气,然后隔着她过长的袖子,用她被长袖管盖住的手指戳了戳陆云门的手臂,悒悒不乐地问道:“如果始终找不到证据,杨褐又不肯认罪,那李县令最后会怎么做?”
少年的讲解通俗易懂:“通常,若是疑犯不肯认罪、县令又确实无法找出将他定罪的理由,那么,在决定性的罪证出现前,这名疑犯便会一直被关着,很可能会被关押至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但李县令……”
陆云门望向上首,看着那名眉间竖纹紧紧皱起、面色铁黑如阎罗的如山男子。
“……李县令,或许不会这么做。”
少年的话很快应验了。
在几度彻夜不眠,将这起案子的所有线索一遍一遍不断查验、对人和卷宗都翻覆核实过无数遍后,李忠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无法定杨褐有罪。
他要放杨褐出狱。
听到这个消息后,贾明气得肺都要炸了,当即炮仗似的冲到了李忠的屋中。
李忠已经许久没有歇息了,便是高大魁梧的壮汉,眉眼间也难掩倦色。
但他的坚持仍旧无法撼动。
“我既为官掌人命,便绝不可令一人屈死。”
贾明因为阿柿的话,一点也不觉得让杨褐去死是屈死:“万一他是凶手呢?你不让他屈死,岂不是令梨娘屈死了?”
“即便如此,没有实证,我便不能罔顾人命。”
油盐不进烦死了!
贾明气得一个劲儿地直捋八字胡,但嘴上还是再接再厉劝道:“您换个角度想象,如果他是真凶,这次脱罪后尝到了甜头,以后说不准就会再次杀人。你现在杀了他,就算杀错了,那最多也就罔顾一条人命……哎!哎!”
他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要拍着桌子跟他理论,结果就被李忠一句“人命关天,怎可如此算数!”给轰了出来。
他骂咧着出门,走路没留神,险些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这狼狈相还被侯在门外等他的护卫百善给看了个全。
他这火蹭蹭往上冒,正无处发泄,恰巧此时,阿柿举着根饴糖吹出来的小老虎,喜滋滋地跟在陆云门的身边,开心到小虎牙就没有收起来的时候。
贾明顿时就找到了出气口!
“笑笑笑!你还笑得出来!”
贾明冲过来,抬手就指向阿柿:“都是因为你那招魂的本事练得不到家,一个有用的证据都没找到,现在那杨褐就要被无罪释放了!”
他那指头挥得猛,没个准头,一不小心便带着力道碰到了饴糖小老虎,直接将阿柿手里的整根苇管挥飞了出去!
那只神气的小老虎于众目睽睽下,在半空中划了道弧,最后结结实实摔到了坚硬的青石板地上,“咔”地一声,碎裂开来。
阿柿望着四分五裂的小老虎,眼睛茫然地睁大,手还保持着她握着粘饴糖苇管的姿势,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前几天,来县衙浆洗衣裳的漂妇睡觉落了枕,活儿做得慢了不少。阿柿从陆云门口中听说后,便马上拉着他跑去自告奋勇,说要重操旧业,帮着漂妇一起洗衣裳。
陆小郎君遭李忠借调,此时没有差事,便也事事顺着她去。
有了陆云门在旁边翻译,说着北蛮话的阿柿和操着浓重当地口音的大梁漂妇很快成了好友。
漂妇对她喜欢、又很感激,每日都会带些新鲜的吃食给她。今日,漂妇送给她的,便是那根用饴糖吹出来的糖老虎。
小老虎的脑袋高昂、尾巴翘上了天,很是牛气,威风极了。
阿柿一见到它就表现得爱不释手,从干完活起,她便一直把它护在身前。每次举起它对着太阳、轻轻晃动看光透过来的颜色时,她都十分小心翼翼。
就连几次兴奋地对陆云门夸赞“你们大梁人的心思可真巧!”时,她也不敢大声说,像是生怕说话时的自己太激动,一不留神把小糖老虎弄坏了。
但现在,它却被贾明一挥手给碰飞了。
见阿柿不可置信地在原地发愣,陆云门跑向摔落的饴糖,将它从地上捡起。
但他带回来时,老虎糖已经碎成了三段,尾声翘着的尾巴折了,嗷嗷冲天吼的脑袋也掉了。
阿柿看着他掌心里的老虎糖,后牙咬紧,腮帮鼓起,圆眼睛里刹那就覆上了一层眼泪,水光潋潋地开始打转。
就在这时,县衙外突然惊起的擂鼓声打破了院内的僵局。
下一刻,李忠着一身深青色官服推门而出,衣间刺有怒目飞禽,腰上穿着鍮石八銙,行动时脚底生风,官仪威严,直向擂鼓处去!
“光!”
阿柿登时望向李忠,都忘了要哭。
目不转睛盯了他一小会儿,见李忠就快要走远了,阿柿着急地立马看向最近对她百求百应的陆小郎君。
“县令的身上又在发光了。”
她捏住陆云门袖腕处的一小点布料,特别小力地扯了一下,像极了只想要讨好主人、多吃一条小鱼干的圆脸小狸花。
“这次的光好大好恢弘,又慈悲又威厉,我好想靠近多看一会儿,行不行?”
少年不露神色,看向贾明,仿佛不经意地抖了抖手中碎掉的老虎饴糖,令贾明一下子想起自己刚对阿柿做了件缺德事。
他的嘴角抖了抖,告诉阿柿:“只可远远看着,不准贴过去!”
小狸花嗷呜地使劲点头,把碎掉的糖块送给蚂蚁,随后立马拉着身边的陆小郎君,连跑带颠地追向李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