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婉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件破败的屋子里。她头还是晕的,后颈隐隐作疼,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脖颈。
旁边有人浅笑道∶"陆大人不给夫人端杯茶吗?"
话音落下,张婉容面前就多了一杯茶。
白瓷的茶杯,尽管洗得很干净,但微微发黄的杯壁仍能看出是用了很多年的。她的目光顺着握着茶杯的白净手背,一路往上,便看见了陆知章尽显雅致的面容。
他已不是年轻时候的模样,两鬓不知何时染了一点风霜,眼角也有密密的细纹。张婉容微微垂下目光,从他手中接过茶杯,低低道了声谢。
旁边那人又笑道∶"原来姐姐对陆大人这样生分啊,瞧着倒不像是传言中的恩爱夫妻。"
声音落在耳中,只觉得无比熟悉。张婉容顺着那声音望去,便瞧见本该在行宫中安生坐着的慧公主,正坐在屋中破旧的板凳上。她的手里同样捧着一个白瓷茶杯,雾气袅袅而升,将她微微含笑的容颜衬得飘逸如仙。
一时之间,张婉容竟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何方。
好在陆知章及时解答了她的疑惑。他扭头对慧公主淡声道∶"公主如今为我的阶下囚,居然还能如此多话,难道就不怕……"他说着,露出一个不可捉摸的笑意∶"我对公主不利?"
张婉容这才看见,慧公主白嫩的手腕上,绑着粗粗的麻绳。
然而她却仍像置身于明华殿中、置身于金殿之上,闲庭信步,不紧不慢,微微笑着∶"我如今在陆大人手上,陆大人想做什么,岂是我多不多话,就能阻碍得了的?"
陆知章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公主倒是极有自知之明。"
"被亡命之徒抓住,倘若连点自知之明都没有,我岂不是死得很快?"慧公主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神情明媚轻快,一点儿被囚禁于此的意思都没有。
而摸不清状况的张婉容这时才反应过来,失声道∶"惠公主?您为何在这里?"
慧公主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即便手腕被绑,也不影响她悠然自得的模样。"被陆大人邀请至此,我也是很是意外。"
张婉容不明所以,却也知道挟持一国公主仍是大罪,于是目光落在了陆知章身上,沉着脸,大声喝道∶"陆知章,你竟然胆敢将慧公主囚禁在此?"她其实并不知道他们如今身在何处,只是瞧着眼前屋子破败,摆设陈旧,到处结着蛛网,猜测他们根本不在行宫之中。
陆知章揉了揉眉心,一贯稳操胜券的神情消失不见,难得露出了不在意料之中的懊恼。
他潜入行宫之中,本意只为带走张婉容。谁知打晕张婉容后正要炒逃走,便见到慧公主竟寻张婉容到了假山旁。
当时她孤身一人,虽然穿着精致富贵,但行宫之中皆是官宦中人,穿着精致富贵也并不奇怪。他当时并未猜到,眼前的女子便是差点将他逼入绝境之中的慧公主,只以为是哪家的干金。为了能顺利逃出行宫,不暴露人前,陆知章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此女子打晕带走。
为了不过分引人注意,他原本是打算寻一处隐蔽之所,将此女子仍在那里,而后带着张婉容逃出行宫。
谁知这女子却并未彻底晕过去,在他躲避巡逻的禁卫时,突然大喊一声-
"我是大庆慧公主,你是何人?何为将我带到此处?"
他顿时大惊,想去捂住她的嘴已经来不及,只能将刀横在她脖颈之上,威胁听到动静的禁卫不得上前。
而后他挟持着慧公主,边退边逃,不知跑了多久,才终于寻到这个一个暂时落脚之地。
然而此处并非久留之地,禁卫已经得知他挟持了慧公主,想来很快就会搜到此处。
回忆至此,他着实忍不住心中怒意,回头狠狠瞪着慧公主。
然而慧公主端着茶杯,笑盈盈的,根本一点儿沦为阶下囚的态度都没有,悠闲自得的态度仿佛仍在行宫之中,一切尽在她掌握之中。
而事实上,一切确实尽在她掌握之中。
他敛去了怒容,走到慧公主跟前,在她对面坐下,食指轻扣着桌面,问∶"公主为何要将自己送到我手上?"
慧公主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而行宫之中,禁卫出现的时机也那样巧合。更别提如今他们虽然逃到行宫外,却被大肆搜山的禁卫仍困于山中。
当所有的巧合汇聚到一起,那么巧合便不再是巧合。他不知道慧公主究竟意欲何为,但她既然还没有让禁卫搜寻到此,想来是打算与他说些什么。
慧公主仍穿着厚厚的胭脂红点赤金线刻丝小袄,外罩着一件白底水红花纹对襟褚子,下着白色织金线海棠鸾尾长裙。整个人精致又小巧,仿佛从画上走出的人一般。闻言,她微微歪着头,笑道∶"明明是陆大人将我抓来至此,怎么是''我将自己送到大人手上''?"
她这样狡辩,陆知章心中暗怒,面上却不与她生气,只是轻哼一声,"倘若我猜得没错,禁卫应该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他挟持慧公主逃出行宫时,虽然没有看到,但慧公主一定对禁卫留有暗号,吩咐他们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话音刚落,一个身穿黑衣的人便急急闯了进来,"大人,我们要尽快撤离了,禁卫快要搜过来了!"
陆知章闻言,眼眸微动,而后目光继续落在慧公主的身上∶"即便这样,公主也要说,您不是将自己送到我手上吗?"
慧公主像是也没想到禁卫会来得这样快,眼眸之中有一丝惊诧。随即她便笑了起来∶"陆大人这样聪明,难道猜不出来吗?"
"挟持公主,罪无可赦。"陆知章的神情还是镇定的,但说出的话却让一旁的张婉容花容失色,"什么意思?"
陆知章的目光这时才挪到她身上,带着沉甸甸的、她看不懂的神情,轻声道∶"公主故意将自己送到我手上,不过是为了名正言顺将我当场诛杀。"说完他又看着慧公主,"可是我不懂。"
慧公主依旧微笑着,不辩驳,不解释。
"李忧之不是在清源查找我贪污赈灾款银的证据吗?虽然我处处做了掩饰,但如今我不在清源,他只要有心,定然能查出些证据。既然如此,公主又为何要亲自下手?"他的目光沉沉,透出一股危险的气息,"您难道就不怕,我会失手杀掉您,与您同归于尽?"
"你会吗?"慧公主笑着反问,"即便你杀了我又如何?黄泉路上,也不过多一个人作伴而已。"她说着,目光悠悠落在张婉容的身上。
张婉容还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陆知章却忽的白了脸色。
一她在威胁他,那他儿子的性命威胁他。。
倘若此刻被威胁的人不是他,那么他当真要笑出声来。
"公主难道不知,我连自己的岳父都杀掉了,难道还会在乎一个孩子?"
"岳父是岳父,孩子是孩子。"慧公主依旧笑吟吟的,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没能出乎她的意料。"你可以不在乎你夫人父亲的生死,但你的亲生骨肉,倘若连你都不在乎了,还有谁会在乎?"
她说的轻描淡写,仿佛被握在她手中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
张婉容听着他们的对话,脸色惨白到没有一点儿血色。
倒是陆知章,片刻之后,忽然笑了起来。"所以,公主让李忧之去清源查找我的罪证是假,暗中传递消息,让我入行宫掳走夫人才是真。"
他本不是大意之人,即便张婉容告倒御前又怎样?即便李忧之查到他的罪证又如何?他早已为自己留足了后路,难道还会怕他们?他之所以会放下清源的所有事情,千里迢迢奔赴长安,不过是有人传了消息给他——身在长安的张婉容有危险。
他不知何人传递这样的消息给他。他也曾想一笑了之,不去在乎,可到底没能扭过心底的挣扎。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到了张婉容的身上,目光深沉,里面涌动着连自己都分不清的情绪。
而后他转过目光,重新停驻在慧公主身上。"其实公主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拿到罪证,将我绳之以法。你只是想寻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以便除掉我。"
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事到如今,慧公主也不否认,"你很聪明。"说着,她言语之中透着一点儿惜才之意,"只可惜,你在为徐空月做事。"
陆知章这下是真的笑出了声,自嘲道∶"我再聪明又如何,还不是被公主玩弄在股掌之间。"
慧公主闻言,脸上的笑意微顿。而后便听到陆知章继续说道∶"可公主为何会觉得,我会束手就擒,任你宰割?"
"不然呢?"慧公主反问,"你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慧公主意在除掉他,而非是将他捉拿问罪。她既然敢以身犯险,自然也是有把握自己能全身而退。更何况如今陆知章不在清源,那么他府中的一切都将尽落于李忧之手上。
包括他府中的小少爷。
倘若说别的他都可以不在乎,但是唯独不能不在乎他的亲生骨肉。
张婉容先前便知道,这些身居高位之人从来不把他们的命当回事,但她仍然没有想到,慧公主会拿川泽的性命威胁陆知章。她望着慧公主的目光带着不知所措的祈求,"川泽……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个孩子.."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先前慧公主同陆知章说话时,总是笑盈盈的,稳操胜券的模样,但张婉容含着哭腔的声音一响起,她便敛去了笑意。秀致的眉目间透出一股淡淡的无力感∶"姐姐,对不起。"
张婉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眼泪一颗颗从面颊上滚落。
而另一边,听闻慧公主被歹人掳走,徐空月甚至来不及多想,就披上盔甲,带兵搜山。
南山那么大,他却不惜一切代价,命五人一组,一寸一寸搜索着南山的大片山林,甚至连荆棘丛中都不能有一丝放过。
一时间,整片南山鸟兽皆惊。他骑在马上,表面镇定如初,可内里早已慌了神。
五年前的那一幕不断在眼前浮现,他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清楚。心底惶恐伴随彻骨的寒意,在四肢百骸游走。即便他穿着厚厚的大氅,仍然驱不散那从骨头缝里散发而出的寒冷。
细柳便是在这时出现的,她手里牵着一只纯白的小狗,毛很长,几乎与地面齐平。虽然只有成年男子前臂那般大小,却异常灵活,不住地四处嗅着,浮躁的一直用爪子刨地。
徐空月微微波眉,不明白细柳为何带狗前来。他还未开口询问,细柳便朝着他先行了一礼,而后才道∶"公主走前曾吩咐,倘若她失踪,就让小白前去寻她。"说完又低头看了一眼略显浮躁的小狗,补充一句∶"小白就是公主的爱犬。"
徐空月知道皎皎养了一只狗,先前张婉容遭遇刺杀时,她们身边的禁卫减少,就是因为有一部分人前去寻这只狗了。他曾觉得这是狗有些多事,如今才知晓,即便是她身边的一只狗,也不是凭白养着的。
他不知道皎皎这次又想做什么,不知道她故意引来陆知章意欲何为,更不知道她假装被挟持到底有何阴谋?但此时此刻,他只担忧她是否安全。陆知章那样的人,竟然敢从行宫之中将她掳走,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想到这里,他眼神微微眯起,露出一股极具危险的气息。"既然公主这样吩咐,那么就按照她的吩咐做吧。"
细柳很快带着小白前去搜寻皎皎的踪迹。徐空月骑着马,遥遥跟在其后。
小白仿佛对山林中的一切都充满好奇,每一棵树都能留下它的独特印记。而细柳就那样牵着绳,不紧不慢,不骄不躁,连徐空月看了,都不由得夸一句沉稳。
他心中隐约觉着,细柳这样的人,根本不像是宫中普通的宫女。还未及细想,前方带狗寻路的细柳就停下了脚步。她蹲着身子安抚了一会儿小白,而后转身对徐空月道∶"徐将军,小白找到公主的踪迹了。"
徐空月策马上前,顺着细柳手指的方向看去,便看见遥立崖边的一座略显破败的小木屋。
那是山中猎人的临时居所,如今却被用来囚禁大庆尊贵无比的公主。
他眼底露出一丝危险,正要开口,便瞧见木屋之中隐隐有浓烟升起。
他心中顿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策马快速朝前奔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