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之下的宫道上,议事完毕的官员们带着满身疲惫,朝着宫门口走去。如今西北边境流寇作乱,肆意骚扰百姓,守城将领却毫无作为。如今有消息传来,流寇又与北魏有所勾结.肆意掠骚/扰边境重地。皇帝大怒,急招众人前来商讨。
如今定国公已死,朝中并无能担此重任的将领之才。他们商讨许久,始终没有得出一个好的结论。
倒是皇帝为此忧心不已,犯了旧疾,他们这才得以出来。
迈着沉重的步子,有人不经意抬头,便瞧见了前方高处的高台上,有一素色华服的女子站在其上。
随着一声惊呼,不少人都抬头望去。于是便有人认出,那是荣惠郡主皎皎。
皎皎从前比之公主更为尊贵,更得皇帝喜爱朝中不少大臣都是认得她的。如今她站在这样危险的高处,不少人都停下了脚步,抬头张望。
皎皎站在这高台之上,狂风呼呼地吹,她好似前所未有的清醒。往事如云,转眼就飘散不见。
回首她这一生,有父母宠爱,有皇祖母袒护。她比大多数人都要幸福。她曾眼高于顶,什么人都瞧不上。也曾低微到了尘埃里,试图用三年的时间去捂化一颗顽石。
可石头就是石头,即便如寒冰一样冰凉,却不会想寒冰那样遇暖而化。
她如今已经不指望再去捂化什么,只是希望自己于众目睽睽之下身死,舅舅能顾惜几分情分,彻查此事。
她听到下方传来喧哗声,低眸瞧了一眼。
那些都是如今朝中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人,有重臣,有老臣。即便是重臣不理,相信那些以劝谏皇帝为使命的老臣也能为自己说一说话。
她收回视线,知道自己的时间到了。
选择这里,并非因为这里够高,或是能看见政和殿。只是因为,今日皇帝召集朝臣商讨要事,他们离去的时候会经过这里。
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吓到他们,只是如今除了这个办法,她再也想不到其他。一直以来她都被呵护在掌心,与人斗、与权势斗,什么朝局变化,什么颠倒是非,她什么都不懂。
她唯一能寄希望的便是底下这些大臣了。希望他们看在她以死喊冤的份上,能彻查燕王谋反一事。
低低叹息一声,她从怀里取出早已写好的锦缎。
纸张太过脆弱,她怕被血染透之后,再也不能看。于是换了上好的锦缎,又用上了不会褪色的耐水墨。
那墨是徐空月从北方带回来的。据说时常有人因为书信被风雨沾湿而懊恼,后来有人便研制出了这种不怕雨水的来的。当时皎皎觉得稀奇,便从他那里要了一些,没想到,却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回想当日,徐空月对她要这种防水墨锭的行为十分不能理解——她既不办公务,又不身在军中,明明平常使用的贡墨纸笔不胶,香味浓郁,丰肌腻理,很是好用,为何还要这种粗制滥造的墨锭?
皎皎将那小小一锭抱进怀里,一副生怕徐空月会抢走的样子。"我又没用过,怎么能光听你说不好就觉得不好?"
她那副如珍似宝的吝啬样,让徐空月几乎不忍直视。他微微偏过头,避开皎皎过分明亮好看的眼睛,不咸不淡道∶"我并非觉得这墨不好。只是你用惯了成色上好的贡墨,只怕会用不惯这种墨。"
皎皎紧紧护着怀里的墨锭,还是那句话∶"你不让我用一用,我怎么知道我用不用得惯?"
跟她讲道理,无异于胡搅蛮缠。徐空月掐了掐眉心,扔下一句∶"那你就用一用,看看这墨到底用不用得惯?"说完,甩袖而去。
皎皎要这墨锭,一方面确实是觉得稀奇,想瞧个新鲜;另一方面,不过是想同徐空月多说几句话罢了。
可徐空月总是对她爱搭不理,这次也不例外。
皎皎有些灰心丧气。可下一瞬,她又露出笑脸——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她就不信,她暖不化徐空月这块顽冰!
可她终究还是没能暖化他。
只是如今这些都无所谓了。他到底是顽石还是顽冰,都不重要。她已亲手写下和离书,彻底还他自由。她对他,只余这三年时光的歉意,而他对她,却欠着她至亲之人的性命。
可她也没有脸面要求他偿还什么,毕竟没有她的强求在先,也就不会有这引【狼入室之祸。比起恨他,或许她更应该恨的是自己。
遇人不淑,识人不清。她比谁都更该死。
只要一想到母亲以大庆长公主之尊,却在暗无天日的监牢中被屈打致死;只要一想到父亲以战功获封定国公之爵位,却被逼到服毒自尽,只求不要牵连甚广;要一想到赵x垣熙临死前的模样,皎皎就悔恨痛苦到无法呼吸。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她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
她将那锦缎紧握手心,双眼微阖,张开双臂。狂风呼啸,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她掀翻下去。而她也放空自己,如同飞鸟一般,乘着风,朝着暗沉的天空飞去。
耳边呼啸的风声伴随着阵阵惊呼,皎皎忍不住想,她到底还是吓到了他们。
她在落下的时候抬眸看了一眼,看到宫道纵横交错,有一人狂奔其上。他跑得太快,素白的衣角飞舞起来,彻底失了往日的稳重与沉着。
诡异的是,这样的距离,皎皎本不该看清他脸上的神情。可那转瞬即逝的一眼,还是让她看清了他脸上的神情。
忧虑,恐惧,震惊,害怕…….
在落地前的那一瞬,皎皎忍不住想,原来他如今还会露出这样含着"害怕"的情绪。她以为经过了莫北城破,满怀仇怨的他,早已不会再害怕什么。
又忍不住想到,也不知道他收到那封和离书,是否彻底松了一口气?或许他曾经不知道要怎么解决自己这个麻烦才好,但现在他就不用发愁了,她已写下和离书,从此之后与他再无瓜葛。
落地的那一瞬,皎皎能清晰感知全身骨头错位,巨大的疼痛席卷全身,疼得她忍不住分神去想,原来死亡竟然是这样一件痛苦的事。
视线模糊一片,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再看一看这不值得留恋的世间。可是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风里传来阵阵呜咽之声,仿佛一首送葬的哀曲。她能感知到有微微粘稠的液体从口中、鼻子、耳朵……从全身很多地方缓缓流出,浸得浑身冰凉。可她却连动一动胳膊、擦拭一番都做不到。
有脚步声在身边停下,一只手颤抖着抚上她的脸颊。皎皎模糊的视线里,那人长身而立,芝兰玉树,本该是魂牵无数少女的良人。
她也是那无数的少女之一,几乎将一颗心都挂在了他的身上。她本想着,此生都要与他携手而过,谁知他们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意识消失前的一瞬,,皎皎眼前浮现起琼花树的少年将军模样。彼时他脸上挂着温润谦和的笑意,瞧着她的目光含着浅浅笑意。
倘若她没有强求这一场姻缘,倘若他没有经历过莫北城破那一场灾难,倘若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仇恨与误会.……他们之间会不会是另一种模样?
可惜,再也没有什么"倘若"了。
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落下雨来。雨点先是一滴一滴掉落,而后淅淅沥沥,逐渐大了起来。
地上的血水混在雨水里,淡化了刺眼的血色,而后蜿蜒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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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空月不知自己找了多少个地方,他从长公主府找到琼花院,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如今的南嘉长公主没落到门口的石狮子都颓废破旧了不少,没有人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连琼花院都空无一人。
空荡荡的琼花院里,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人影,就连门头上的匾额与院中栽种的数棵琼花树都消失不见。
望着几乎空无一物的院落,他才猛然惊觉,尽管刻意不去在意,他还是将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铭记在了心间。
他知道皎皎喜欢琼花,院落的名字要有"琼花",院中还种着琼花树,就连她的衣裳,也喜欢以琼花作为点缀。
他不是不知道,皎皎这样喜欢琼花的原因。那年琼花宴,他在后园湖边的一颗开得绚丽灿烂的琼花树下,瞧见如误落凡间的少女,忍不住心头微动。
他其实是见过那少女的。更早之前,徐空月还在任老将军手下率领先锋军,行军途中,监军姚晃找到他,让他带着一位少女赶路,他说那是他的侄女。
徐空月一向不待见姚晃,更别提他还想让他带着无关紧要的人赶路。别说那是他的侄女,就算是他老母,徐空月也绝不留情。只是不等他断然拒绝,任老将军也派人前来,要他带着那少女一同行军。只等到了沧州,自会有人前去接应,不会劳他费心。
尽管任老将军的人一字未提那少女的身份,可徐空月仍能猜到,那少女的身份,绝对不止是一个小小监军的侄女这样简单。
可即便如此,他仍是连面都没露,只是让副将岳郑万前去安置——不管那少女究竟是什么身份,总归是与他无关的。
行军艰苦,赶路又匆忙,徐空月从不过问少女的情况,只是偶尔想起,便觉得那少女肯定吃不惯这样的苦。他甚至幸灾乐祸的想,恐怕那少女吃过这样的苦后,再也不会跟着行军队伍了。
某日天色将晚,行军队伍驻扎在一片水源附近,不少将士纷纷跳进河里嬉闹洗澡。彼时正是夏季,天气炎热,行军又紧又急,几乎没人能好好洗一个澡。就连徐空月偶而都能闻到自己身上如同馊了一般的难闻味道。
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战事紧急,个人得失更应该抛之脑后。
他站在河边,瞧着一湾水潭里胡乱扑通的将士们,只觉得好笑。岳郑万站在一旁,也眼热的瞧着水里的人。徐空月只扫一眼便知道,他也想跟着下去。只是碍于副将的颜面,以及顾虑他,才没有立即冲下去。
想了想,他扔下一句,"想下去便去吧。"转身就走。
走到营帐附近,却瞧见旁边不远处的账外,站着两个年岁不大的姑娘。她们面朝水源,眼露艳羡。
徐空月几乎一眼就瞧见了那个更高挑的小姑娘,她身上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尊贵,单单只是站着,就显露出与旁人不同的仪态。
先前跳下水的将土开始陆续爬出来,赤身露体,口g——军中几乎没有女人,一大群男人之间哪里还需顾忌什么?谁能想到此刻军中还有着两个小姑娘呢?而那两个小姑娘见状,不由得微红了脸,一个忙捂着眼睛,被另一个挑开帐帘,推着躲了进去。
这只是不经意一瞥,徐空月并未将之放在心上。
等到下半夜,几乎所有的将士洗了一个满意的凉水澡,开始呼呼大睡,徐空月这才得了空来到河边,准备清洗一番。河岸边生长着大片芦苇,半青半黄,极好的阻绝了视线。徐空月挑选了一处地方,褪了外衣,正要下水,就听到旁边的芦苇丛里传来女子说话的声音。
个声音满是抱怨∶"他们居然连沐浴的地方都不给您置办,还要您亲自来到这荒郊野岭…….她似是有些说不下去,微顿之后才继续道∶"这种破地方,您要如何沐浴啊?"
另一道声音紧随而起∶"行军打仗,本就艰苦,我们不请自来,已经很是给他们添麻烦了,怎么还能有那么多要求?"声音清脆悦耳,微微带着少女的娇嫩稚气。
徐空月微微屏住呼吸,他直觉,后来说话这声音便是白日里满身贵气的少女。他原本以为,这样出生优渥的女子,是不会习惯这种匆匆行军的日子,更别提还这样体谅他们。可少女所言,似乎理所当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少女说完,紧接着扑通一声,有水花声响起,先前那声音惊呼一声,慌忙道∶"您怎么就这么下去了?"
少女满是笑意的声音接着响起∶"坐在岸边多难清洗啊,还不如下来。"说着,又是哗啦一声,似是她掬起一捧水,朝着另一人泼去。而后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她的笑意清脆干净,如山间缓缓流淌的清泉,又好似春日里绽放的鲜花,又像是一汪甘醇的美酒,入耳酥麻,让人想要沉醉其中。
先前的声音又是惊呼一声,随后又满是颓然∶"哎呀,都湿透了!"
少女却不以为意,"湿了就湿了,反正我们本来就是要来此沐浴的。"说完又是哗啦一声,似是她又掬水撩起,玩闹着。而后又是一串清脆悦耳的笑声。
月亮倒映在水面上,从芦苇丛的间隙,徐空月能看见一个光洁如玉的肩背,漆黑秀发沾了水,湿漉漉的被拨到了一边。
只一眼,那光洁白皙的脊背便仿佛印入了心田。徐空月只觉得心砰砰直跳,仿佛下一瞬就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了。他急忙收回视线,再也顾不得什么"将军"颜面,仓皇而逃。
只不过他逃得太过匆忙狼狈,一不小心撞到了芦苇丛上。苇杆细细的,高高的,根本不经撞。只这一下,便是哗啦一声。
倘若是白日,这声音几乎不可闻。但在寂静的深夜里,这声音就格外清晰明显。
先前还在嬉闹的少女顿时警觉,"准?"
徐空月微微站定,心仍在砰砰直跳。他为自己竟然偷窥到少女洗澡而差愧。即便他并非有意,但偷窥之事属实,他无法否认。他快速平复急速跳动的心脏,努力端稳声线,装出一副无辜模样。"我无意闯入,还请小姐莫怪。"
——出乎意料的,他竟然不想给少女留下不好的印象。
先前那声音顿时惊叫起来,"你这登徒子,居然偷看我家郡……小姐沐浴!"
徐空月顿时燥得脸色通红。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管如何解释,偷窥洗澡的罪名都难以抹去。尤其对于未出阁的女子来说,名声还是那样重要。
彼时他年少脸皮薄,只要一想到往后军中所有人都会拿此打趣他,就燥得恨不得藏进芦苇荡里去。
可随即那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如云,不得胡说!"
那叫做如云的女子还想争辩,"可是郡…小姐,这个登徒子他……."
"不许无礼!"少女训斥道。
徐空月看不见那个叫如云的女子脸上是什么神情,想来定然满是不服。只是她到底什么也没说,大概是愤愤闭上了嘴。徐空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沉默着,于是试图辩解∶"我并非有意……."
"我们本就是跟随行军队伍,遇到这种事…….少女微微压低了声音,跟那个叫如云的女子解释着。
只是在这无比寂静的夜里,她的声音又与徐空月的声音交织在了一起。两人不自觉都闭上了嘴。
随后那个叫如云的女子压低了声音怒骂了一声∶"可是这登、徒、子偷看您!"说到"登徒子"三个字时,她微微提高了声音,想来是故意说给徐空月听的。
"这片水域本就这么大,他也不过是无意闯入。"少女却满是无奈,"还是你想满世界嚷嚷,我沐浴之时被外人看见了?"
那叫如云的女子这才不说话了。
随后少女又微微扬声道∶"我的婢子无状,还请您不要见怪。"
本就是他有错在先,少女却这样体贴谅解,还处处为他说话。徐空月不自觉对她改观不少。
他也微微扬声道∶"是我有错在先,还请小姐见谅。"鬼使神差的,他又提议道∶"倘若小姐不介意,我可在一旁守着,以防还有其他人贸然闯入。"
他话音刚落,如云便惊呼一声∶"还有其他人!"
随后大概又是被那少女悄声教训了一顿。月色如水,有微风轻轻拂过,无数芦苇随风微微摆动。徐空月只能听见轻微的说话声,却听不清她们到底说了什么。
他面色再次绯红了起来。自己这提议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实际上问题大了——谁能保证他不会偷看呢?
这样一想,又觉得自己先前的提议简直太蠢了。蠢得他都不像是他了。可话已出口,他无法回收,只能尴尬站在原地,等着少女将他骂走。
可少女却并无责怪之意,只是问道∶"这夜深人静之时,还会有人前来沐浴吗?"
听她说话,温文秀丽,端庄大方,仪态自然,想来也是家教甚严。徐空月更添了几分好感,耐心解释道∶"夏季炎热,男子易出汗,睡梦中更甚。如今靠近水源,想来会有不少人前来……沐浴。"
军中武夫向来粗鄙,他在军中也没有那么多顾虑,便学了一二。只是如今面对少女,却忍不住斯文、再斯文一点儿。
少女听完,轻笑了一声,而后道∶"如此,那就多谢您了。"
随后水声又起。
只是这一次再无少女的笑闹声了。
徐空月背对而站,耳边是水声潺潺。月辉无声洒落,有风吹过,水面如同洒下了一把碎金,波光粼粼《,很是好看。
及至少女沐浴完毕,上了岸,徐空月不等她出声,便悄然离去。
第二日他便叫来岳郑万,叮嘱其往后要多加注意少女主仆的需要,切勿苛待对方。
岳郑万对他态度的转变倍感惊讶,却还是告诉他∶"可是今早便有人过来,将那主仆两人接走了。''"
徐空月微微震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岳郑万的脸色有些一言难尽,"您不是不想瞧见那姑娘吗?说什么倚仗权势、胡搅蛮缠……还吩咐我,关于她的事,不必事事向您禀报。"
他有说过这些吗?徐空月不记得了。只有岳郑万的眼神越发鄙夷。
之后战事繁忙,徐空月再也不曾见过那少女了。偶尔夜深人静之时,他想起月光下那白皙光洁的脊背,仍然忍不住心神荡漾。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再见那少女的情景。即便少女不曾见过他,或许也不会认得他。只是没想到,他会在长安城再次见到她。
琼花树下,她站在一块巨石之上,努力伸出葱白如玉的胳膊,想要将头顶那一枝琼花摘下来。
西北多干旱,徐空月在西北之地待了很久,其实并不喜这种攀折花枝的做法。只是少女娇俏可人,满眼喜爱,并无轻贱,竟让他一改往日的冷漠不喜,静默一旁看着。
只可惜,那枝琼花过于高,而少女身量不足,几乎难以够到。他眼看着少女身躯越发往前,心中微紧,想也不想就上前。
没想到,他还未走到,少女便一个站立不稳,朝着湖面跌去。徐空月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疾步到了跟前,长臂一捞,好险才避免了少女跌落湖中的悲惨结局。
瞧见他,少女眼眸微微一亮,而后眼神含羞带怯,微微别过眼,不肯与他对视。
徐空月却是毫无顾忌,肆意打量。她比先前长大了一些,只是年岁还是很小,诱着微微稚气。他忍不住想,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谁?虽然他从未在她面前露过面,可她有没有打听过他的名字?
这样想着,他将那一枝琼花折断,送给了她。
他本来想,虽然他们开始没有一个好的初见,但岁月那么长,他总能找到更合适的机会,将自己名字告诉她。
只是没想到,宴席上,他亲眼看着少女落座于南嘉长公主身边,满腔热情如遭寒霜,顿时冷却了下来。
对于少女的身份,他曾猜测过很多次。却唯独忽视了南嘉长公主捧在手心的小郡主。
他虽然初次入长安,却也听说过,南嘉长公主府的那位荣惠郡主,性子骄纵,蛮横霸道,又小心眼,又爱记仇。倘若不小心得罪了她,便别想着有什么好果子吃。
他本来对此是抱有怀疑的。因为那夜月色之下,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耳边,她的体谅,她的大度,都让他无法将长安城中跋扈的小郡主,与那月光下的少女对号入座。
只是没等他理清心头杂乱的思绪,便瞧见了那位荣惠郡主当街暴打百姓的一幕。
她站在马车之上,神情倨傲,眼神狠辣,手中挥舞的鞭子毫不留情,一下一下挥打在那无辜百姓的身上。那人躺在地上不住哀嚎求饶,她置若图闻。甚至那人稍稍滚远了些,她便叫来仆从,将那人架住,继续挥舞着鞭子。
他曾见过很多横行霸道、欺辱乡里的恶霸,却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肆无忌惮,于天子脚下横行的人。
更勿论,还是一个女子。
那一刻,心底厌恶翻涌而起,将所有不该存在的情绪都强制压下。
他本以为,自此之后再也不会与她有什么瓜葛,谁知她竟然求来了圣旨,要嫁给他。
那时他只觉得可笑,他仇人的女儿,居然心心念念想要嫁给他。可他却无法拒绝。他如今是中书侍郎徐成南之子,得之庇护,他不能公然抗旨,给他们一家带来无妄之灾。
他忍下所有的厌恶与仇恨,与他们步步周旋,,谁料如今才得知,竟然是一场误会。而他甚至来不及悔过,便收到了少女亲笔写下的和离书。
一时间,只觉得造化弄人,世事变化无常。
他不知道少女究竟会去哪里,如今她家不成家,还有什么地方能去?念头微动,他蓦地想到皇城深处。倘若说如今还有她能去的地方,恐怕也就只有皇城了。
他匆匆进了宫,猜想着她可能去的地方。尚未得出结论,便听到身边匆匆而过的宫人悄声议论着。
他隐隐听见了"荣惠郡主"几个字。不及细思,他一把抓住从身边经过的一个太监,问∶"荣惠郡主,她怎么了?"
他的脸色太难看了,语气又冷又急,那小太监被唬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听说……听说荣惠郡主站在了明政殿前方的宫墙上,正……正准备往下跳。"
徐空月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再没有一丝半点血色。
他常在宫中行走,那小太监也是认得他的,忍不住问了一句∶"徐大人,您不过去瞧瞧吗?"
徐空月好似被重锤击中,忍不住后退一步。而后不等小太监反应,便跌跌撞撞朝着他说的地方去。还未靠近,便远远瞧见站在高处的皎皎。
她一袭粉色衣裙,裙面上绣着大片白色的花,灿烂地仿佛不属于人世间。狂风起,吹起她的衣裙,层层叠叠,如云似海,美得惊心动魄。
他拔腿朝着那里狂奔而去。
只是不等他靠近,便瞧见一抹粉白色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张开双臂,从高台之上一跃而下。一路急速跌落,像一朵春日凋亡的桃花。而后重重摔落地面。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渐到了脸上。徐空月茫然无措地抬手摸了摸。入手粘稠温热,带着无比熟悉的腥气。
久经战场的人都很清楚,这是一滴血。
皎胶的血。
那一瞬间,仿佛天塌地陷。
他看到摔落地上的皎皎,殷红的鲜血从她身下流淌而出,将砖缝染得血红。
他朝前伸出手,却不知道还能握住什么东西。皎皎躺在地上,无声无息。他颤对抖着手,轻又缓地摸了摸她尚且温热的脸颊。
猛然间想到,皎皎曾问过他∶"如果有一天,我在你面前死去,你会不会为我流泪?"
那时她坐在他的书房里,尤嫌不够,还将凳子搬到桌案的另一面,与他相对而坐。
她总是肆无忌惮进入他的书房,肆意妄为,赶也赶不走。给她冷脸,她或许消沉一会儿,随后又笑脸贴上来。有时不光缠着他,还会拿些奇奇怪怪的问题问他,问得他烦不胜烦。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
他只觉得可笑至极,不怒反问∶"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死在我面前?你难道不应该长命百岁吗?"
皎皎又气又好笑,"虽然我很感谢你让我活到一百岁,但什么叫''我这样的人''?你得给我一个解释!"她就像是一团鲜活的火焰,会对他笑脸相迎,却也会跳脚怒骂她。她虽然追随在他身后,却也从不依附于他。
而那时,他却只觉得她胡搅蛮缠,又不讲理,于是将公文重重摊开在面前,冷着一张脸∶"我还要处理公务,你出去。"
记忆中,他似乎很少给过她什么好脸色。而此时,看着她无声无息躺在眼前,他猛然惊觉,自己还从未对她道过歉。不管是从前诸多的冷脸与恶言,还是关于长公主府的种种事,他甚至连一个解释都没给过她。
无边的懊悔与痛苦从心头蔓延开来。心口之上仿佛破了一个大洞,雨丝伴随着狂风一股脑涌了进来,浇得他心头生疼。
有人在耳边叫喊着什么,可他却什么都听不见。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当日琼花树下的少女,她踮起脚尖,只想够到延伸到湖面的一枝琼花。
可是下一瞬,满树雪白变成了鲜红,当日的少女再没有往日的娇俏,她死气沉沉躺在地上,望向他的眼神里,再没有了嬉笑怒骂。她仿佛一团枯黄腐败的杂草,再也没有了鲜活气息。
喉中传来轻微的痒意,徐空月微微垂头,一口血就那么喷吐而出,染红了他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和离书。
徐空月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因为他的视线突然便矮了很多,还瞧见了几乎没有什么印象的父亲与母亲。
他们的面容都是模糊的,不管他怎么抬头看,都难以看清。父亲牵着他的手,笑着说∶……我们去看一看,好不好?"
-就连声音都是模糊不清的。
他恍然间记起,这好像是他五六岁时发生的事。父亲的好友喜得爱女,于是父亲母亲携他前去祝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走过了几重院落,才终于到了地方。厚重的帘子隔绝了寒风,屋里还烧着地龙,很是暖和。
那时他年岁尚小,对襁强褓之中的婴孩不屑一顾。听到母亲夸奖那婴孩生得好,一看便知道是个美人胚子,想也不想就说∶"母亲这话说的不对,万一将来她长残了怎么办?"
母亲一听就怒了,只是碍于在外面,不好公然揍他,以免有损她端庄贤淑的颜面。只好怒道∶"再怎么长残也不会有你长得残,小时候粉雕玉琢的多么可爱,哪像现在,不但调皮捣乱,还一张嘴就能气死人!"
旁边不少人都笑了起来。
旁边一位端庄贵气的女人也笑着,而后从乳母手中接过婴孩,低头看了看,又望了望他,才笑着道∶"倘若我女儿将来也能像你儿子这样''长残''了,我也不用愁了。"
母亲立马转变了脸色,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的笑容,"小孩子家家的,就喜欢胡说八道。小郡主长得这样可爱,只怕将来长公主府的门槛都得被媒人踏破。"
他听得直翻白眼,于是凑到襁褓前,想瞧瞧这将来会导致门槛被踏破的罪魁祸首。
婴孩还很小,正在熟睡中,微微阖着眼睛。不时还砸吧一下嘴。他瞧得有趣,伸手去摸了摸小婴孩如羊脂白玉一般的脸蛋。
只是指尖刚刚触及肌肤,便觉得触手冰凉,不像是活人。
而那婴孩睁开眼睛,口鼻眼角有血丝流出。她望着他的眼神有着融化不开的哀伤,以及怨恨。她一字一顿说∶"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是你害得我无助而亡。"
一字一句,皆含血泪。
而他被那浓重到化不开的怨恨震慑,后退一步,然后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只是那梦中冰凉的触感,仍然存留在指尖。
茶壶里的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入口冰凉,凉到彻骨。
徐空月只觉得指尖的冰凉顺着手腕,一点一点蔓延往上。短短时间内,已经让他浑身冰凉。于是烦躁道∶"去打水来,我要洗手。"说罢,又急急补充了一句,"要热水!"
和光还未来得及出去,徐空月就仿佛再也忍受不住似的,径直出了门,去找水洗手。
这一日,徐府几平鸡飞狗跳。徐家的公子徐空月如同疯了一般,拿着刚烧开的水就要洗手,一众下人拦都拦不住。
御医来了之后,几次把脉,都瞧不出任何毛病。问他哪里不舒服,得到的回答也只有一个字。
冷。
仿佛数九寒天还未过,仿佛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冷到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透着冰凉。
御医听罢,也只能道一句∶"是下官才疏学浅,您这病症,我医不了。"
送走御医后,徐夫人抱着他哭了好大一场。徐问兰站在一旁,眼中含着泪光,轻声唤了一句∶"哥哥….….."
徐空月茫然坐着,怀里还抱着一个徐夫人塞进来的汤婆子。可他仍然觉得冷,冷彻心扉,冷入骨髓。
徐成南叹息许久,只得命人在他屋子点上火盆。
可不管火烧得有多旺,身上衣裳穿得有多厚,他始终觉得冷。凉意从指尖事延开来,从骨头缝里一丝丝散出来,不可隔绝,无法根除。
数日之后,徐成南来到他跟前,犹豫再三还是问∶"今日陛下旨意,要将………."他仍是迟疑,半晌才在徐空月茫然空白的目光下继续道∶"荣惠郡主与她父母合葬了。"
他望着徐空月如今的模样,心底止不住的叹息,"你可要……去送一送她。"
徐空月却茫然抬眼,懵懂又不解∶&amp;quot;为什么要合葬?&amp;quo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