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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他的紧张
    屋中静寂一刻。

    片刻后,抵在脖颈上的锋利渐渐放松下来,对方松开手。陆曈转过身,摸索出火折子,将灯重新点亮了。

    微弱光明照亮了书架后一小段,也照亮了对方的脸。

    裴云暎站在木架前,似被突然的灯火晃得微微眯起眼,望着她道“陆大夫。”

    孤灯冷月,良夜荒芜。四面书架,满室洪流般的籍册里,人也像是要淹没其中。

    青年只穿了件简单黑衣,不似白日时明朗,显得幽寂冷峻,连目光也没了平日的温煦,平静晦暗如深海。

    陆曈目光掠过他手中的籍册。

    他手里拿着一本医案。

    医库里的医案纵是医官也无法随意调看,何况裴云暎一介外人可刚刚她分明听见裴云暎拿钥匙开锁的声音,且不论他是从何处得来的钥匙他今日来此是为了一册医案

    手中燃着的油灯只能照亮一小段,医案上小字像是荡起的涟漪,从模糊渐渐有点清晰的影子,依稀可见

    还没等她看清楚,眼前骤然一黑。

    双眼被人捂住了。

    覆住她眼睛的那只手微凉,像雪花停留脸颊上那点微妙的痒意。

    耳边响起裴云暎含笑的声音“还敢看陆大夫真是不怕死。”

    陆曈沉默。

    须臾,那朵微凉的雪花从她双眼离开,眼前渐渐恢复光明,再抬眼时,裴云暎已将医案收回怀里了。

    陆曈蹙眉。

    她其实并不在意裴云暎过来做什么,大半夜跑到医官院医库来,总不会是为了散步。

    此人身为殿前司指挥使,可先前雪夜追杀、宫中刺客、还有今夜的不请自来桩桩件件,怎么看都不简单。

    神秘,但也危险。

    他俯身接过陆曈手里油灯,目光瞥过陆曈拿着的医案,微微一顿,道“这么晚出来,陆大夫打算做什么坏事”

    陆曈“这话应该是我问裴大人吧”

    同样深夜潜入医库,要说抓把柄,也算彼此彼此了。

    他点了点头,望着她微微地笑道“本来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谁知道会撞上你。”

    “怎么办呢,陆大夫”

    陆曈神色冷淡。

    他离她很近。

    方才捂她眼睛时,陆曈便被他逼得往后退了一步,脊背抵上冰凉的书架。抬头,就是他那双幽黑的眼。

    眉眼是极好看的,俊美又温淳,像是盛京春夜入梦而来的良人,影子都带了几分风月芬芳。

    然而眼神却极冷。

    像有刺骨的雪藏于平静深海,只有从偶然荡起的涟漪,能窥见其匿下的冷峭。

    陆曈平静地看着他“裴大人想怎么样”

    她想起刚才黑暗里落在自己脖颈上的那一线冰凉,那一刻她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气息危险。

    不是错觉。

    裴云暎笑了一下,放下油灯,正欲说话,目光突然停在她身后的木架上。

    那里,放着一只小小药瓶。

    他拿过药瓶。

    药瓶精致,灯色下隐约照亮瓶身上三个小字

    雀静散。

    裴云暎低头瞥过,待看清,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这么危险的东西,怎么放这里”

    医官院四处都放有各种成药方便随取,医库也不例外。

    “雀静散”是哑药。

    宫中犯了错的下人,亦或是主子为保守秘密常用此药物。

    这一瓶,不知是谁随手放在这儿的。

    “裴大人不妨有话直说。”

    他看一眼陆曈,顺手把药瓶在陆曈面前晃晃,向来明朗眸中毫无笑意“陆大夫可知,皇城宫内,常用此物保守秘密。”

    夜色如水,有微风吹来,油灯里一小团光也摇摇欲坠,像细弱微浪要淹没在黑夜的海潮里。

    陆曈冷冷盯着他。

    他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须臾,陆曈突然伸手,一把夺过裴云暎手中药瓶,拔开瓶塞仰头灌了下去。

    她这动作太快,裴云暎也没料到,待反应过来,神情骤然一变“你做什么”

    “裴大人不是让我喝了它么我喝完了。”

    手腕被一把扣住,他怒道“你疯了”

    陆曈微微皱眉。

    “谁让你真喝了”他方才的游刃有余咄咄逼人荡然无存,神情竟有几分震怒与紧张,一把拽起陆曈的手往外走“走。”

    陆曈甩开他的手“干什么”

    “找大夫。”

    “我就是大夫。”陆曈往后退一步,“要我喝药的是你,要我找大夫的也是你。裴大人,你是在同我玩笑”

    他似有些头痛,声音不复方才淡然“我不过是想要你知道此事机密”声音骤然一顿,裴云暎看向陆曈“你怎么还能说话”

    “雀静散”服下顷刻生效,然现下已过几息,陆曈安然无恙。

    裴云暎迟疑地看着她“你刚才”

    “药瓶是空的。”

    陆曈微微一笑,神色有些嘲讽“雀静散是毒药,裴大人,你不会以为医官院会随手放置这样的毒药吧”

    那药瓶放在此处都不知多久了,是个空瓶,常进先前说过几日放些防虫蛀的香丸进去以免书简腐坏,谁知一直忘了这事。

    闻言,裴云暎怔住。

    陆曈道“其实就算喝下也没什么,不过,”她仰头,盯着裴云暎奇怪地开口“服毒的是我,殿帅何必激动”

    她知道他在故意吓她,所以她也故意顺着他演戏。

    只是方才裴云暎厉喝的模样,有一瞬间,让人恍惚也生出一种错觉。

    像是紧张她的模样。

    她离裴云暎很近,裴云暎低头,对上的就是陆曈认真的目光。

    那双眼睛大部分时总是平静的,偶尔也会撞见其中汹涌波澜,以至于忽略这双眼睛本来的模样。不知是灯火的光太幽谧,还是盛京的春夜太温柔,那双眼眸澄澈如水,装满了真切的疑惑,如方才路过院落中时那片月光,脉脉照亮整个树林。

    他顿了顿,倏然移开目光,冷冷道“我可不想自找麻烦。”

    这理由不算很好,但陆曈也没有继续追问了。

    屋中静了一会儿,裴云暎回头看向陆曈“如果那药瓶不是空的,你也会喝下”

    “会。”

    他拧眉“为何”

    “我相信,裴大人不会让我喝哑药。”

    他盯着陆曈,神色有些奇怪“你很信任我的人品”

    “不是啊。”

    陆曈轻飘飘地开口“是我觉得,如果裴大人真担心我泄露秘密,会直接一刀杀了我,而不是给我一瓶哑药。”

    “大人不会如此善良。”

    裴云暎“”

    他嗤地一笑,语气很淡“听你说来,我十恶不赦了”

    陆曈不答,只看向窗外,长空乌云彻底散开,一轮皎月垂挂梢头。

    油灯里的灯只剩短短一截。

    快四更了。

    她提醒“裴大人还不走吗等下若有人察觉追来,我便只能说是你挟持于我了。”

    裴云暎瞥她一眼,陆曈站在那点微弱的火光里,四面八方皆是黑暗,而她一身雪白中衣立于书架前,乌发如瀑落在肩头,孱弱苍白的模样,像从架上卷册里走出来清丽女鬼。

    看似温驯,实则凶险。

    他便无所谓地笑笑“那我就说我们是一伙的。”停顿一下,又看着她“不过应当不会,至多以为你我私通。”

    陆曈反唇相讥“大人放心,私通也不找你这样的。”

    他噎了噎,像是被气笑了,又看了陆曈一眼,转身往门外走去。

    将要走到门口时,忽又想起了什么“对了。”

    陆曈抬眸。

    “下次要藏,记得屏息。”

    他像是故意气她“呼吸声太明显,一进门就听见了。”

    陆曈“”

    屋中重新陷入安静。

    陆曈握紧手里的医案。

    早知如此,方才就应一针捅下去的。

    不该手下留情。

    春山夜静,四更天的长空没有一粒星。

    院子里,黑犬趴在棚窝里,忽地睁开眼睛,直身竖起耳朵朝门口方向听了片刻,复又重新缩了回去。

    殿帅府的书房里,有人进了屋。

    屋中灯火通明,高柄铜灯里灯火明亮。

    萧逐风坐在书桌前,听见动静抬起头,就见裴云暎闪身进了屋内。

    “找到东西了”他问。

    裴云暎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册文籍丢他面前,一面脱去身上黑衣,拿了件椅子上的外袍披上。

    萧逐风接过文册,低头翻了几下,目光微动“竟然还在。”

    面前人换完衣服,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低头喝了一口,闻言道“可以交差了”

    萧逐风点头,又问“去医官院没被人看见”

    喝茶的动作一顿,裴云暎盯着茶盏里沉浮的茶叶“没有。”

    萧逐风点了点头,又问“陆医官也不在”

    年轻人蓦地抬眸“问她干什么”

    他这反应陡然激烈,叫萧逐风也怔了一下,随即开口“总觉得你每次都会和她在意想不到的场合见面,我以为以你二人孽缘,今日会撞见也说不定。”

    说到此处,萧逐风倏尔一顿,狐疑看向他“没见到就没见到,怎么一副做贼心虚样”

    裴云暎神色微变,像是被这句话中某个字眼蛰道,冷然开口“你无不无聊”

    又把茶盏往桌上一搁,没好气道“自己拿着东西交差吧。”转身走了。

    萧逐风“”

    这人平日里可没这么喜怒无常,一句话而已,不知哪里说错,发这么大火气。

    他把那本籍册收好,冷冷道“莫名其妙。”

    昨夜的风惊动了医库的人,惊动不了清晨的日头。

    翌日天晴,风和日丽,堂前新燕绕着医官院门口的柳枝双双来去,春华竞秀。

    清晨不必去给金显荣行诊,殿帅府那头也无事,陆曈便起得晚了些。

    方梳洗完,就见林丹青背着个大包袱从门外进来。

    陆曈视线掠过她身后鼓鼓囊囊的行李,问“你要出去”

    林丹青点头“是啊,今日旬休,我要回家。来医官院都两月了,我都没回去过,攒了两月的日子。”复又想起什么,瞪着陆曈“陆妹妹,你是不是忘了今日旬休了”

    陆曈怔了怔。

    医官院医官使家在京城的,不必留宿院中,她与林丹青算是特别,夜里宿于宿院内。留宿医官院的医官使每月能多一两俸银,不过,她二人倒并不是为多俸银才留下。

    陆曈是为了接近戚玉台,至于林丹青,不得而知。

    每月两日旬休是医官院的传统,自打进入医官院后,各种事情纷至沓来,陆曈没有同常进告假。本想说攒着这月一起,却又因戚玉台一事耽误,此刻若非林丹青提起,她差点忘了今日起旬休这回事。

    见陆曈沉默不语,林丹青还以为她是有什么难处,遂过来挽住她胳膊道“陆妹妹,要不你去我家吧我家府邸很大,你同我回去,我给你看我养的金丝猫儿绣球,可漂亮了,有人来了还会撒娇,你一定会喜欢的。”

    林丹青知道陆曈孤身一人在京,虽先前在西街医馆坐馆,可医馆的少东家与陆曈到底非亲非故,算不得亲眷。旁人旬休各自归家,可陆曈家又不在盛京,真要离开医官院,也没别的地方可去。倒不如随她一起回林家去。

    陆曈回神,婉言谢绝“不用了,我要回西街。”

    “真的”林丹青觑着她脸色,仍不甘心,“你可别跟我客气”

    陆曈笑着摇头。

    再三邀请陆曈无果,直到林家下人的马车在门外催促,林丹青才不得不放弃,自己扛着行囊出去了。她归家之心似箭,蹦蹦跳跳出门时,背影都透着欢喜,陆曈瞧着,不免也微微笑了笑。

    笑着笑着,神色又淡下来。

    她起身,走到屋里木柜前,弯腰从木柜里抱出一个包袱。

    包袱扁扁的,没装什么东西。林丹青入医官院前,带来的衣裳零嘴话本子一干七零八碎的东西,足足有五台大木箱,宛如迁居。陆曈却不同,除了几件衣裳和绒花,裴云暎送来的四只瓷瓶,杜长卿的本钱,就只有银筝偷偷塞给她的那一袋碎银。

    那袋碎银她一角也没用,好好地保存着。

    陆曈把包袱提起来,又背上医箱,打开屋门走了出去。

    门外春色妖娆,晴日下风吹过,满树杏花飘扬似雪。她抬头,暖融融的日头从头顶倾泻而下,晒得她微微眯起眼睛。

    许久没回医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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