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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23章

    赵珩保持这一个姿势久了,手臂有些发麻,他幅度很轻地动了动,不足一息,姬循雅握着他的力道立加。

    赵珩微微偏头。

    姬循雅正引赵珩入正殿,余光瞥见赵珩动作,亦转头,明知故问道“怎么了,陛下”

    姬循雅离他太近,略转转头,唇瓣开阖间带出的小小吐息便大半吹到皇帝耳畔,凉且痒,如昨夜被蛇尾绕颈纠缠不去似的。

    群臣肃穆,皆静待两人先入正殿。

    众目睽睽下,这诡异又暗昧的感觉蜿蜒掠过赵珩的脊骨,弄得他有些不适地吐了口气。

    而后,帝王收敛了所有异样情绪,微微一笑,抬手往姬循雅肩上拍了拍,“将军待朕关怀备至,朕甚为动容。”

    姬循雅目光从赵珩手上一掠而过,“为臣者,理当如此。”

    自始至终,他一直未放开赵珩的手。

    若朝中尽是如姬循雅这样的臣子赵珩微弯的眼眸中闪过一缕阴郁,再快再利的刀,亦难处置干净。

    赵珩一笑,“如将军者,世间能有几人”

    此语若有深意,姬循雅却不怒反笑,“陛下谬赞,臣愧领受之。”

    众臣为显恭谨,待赵珩与姬循雅入殿后才渐次而入,因而,哪怕是最前者,也只看见了姬循雅偏头含笑与皇帝说话,而素来喜怒无常,稍有不顺心之处便要大加惩处的皇帝竟也面带笑意。

    果真历经生死,能磨砺人的性情,再次之前,群臣从未想过,皇帝能与忍辱负重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如今见皇帝强颜欢笑,纵然先前暗暗有了大昭天命已绝,或将改朝换代的念头,有些人此刻心情亦难免笼罩了层黯然。

    二人入座。

    群臣亦随之坐下。

    姬循雅面向赵珩,笑道“臣自入陪都以来,一直流言蜚语不断,言及臣,则必乱臣贼子谋害君上,所图不小,今陛下玉体无恙,臣身上的罪名,也算洗刷大半了。”

    话音清润,不疾不徐,朗然若玉鸣,只闻起声音而不考虑内容,令听者很难不心生好感。

    赵珩承认,姬氏不发疯时,看起来的确是温润而泽的君子像。

    但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众臣不期而同地想到。

    何为入陪都以来流言蜚语不断君带兵数十万气势汹汹南下难不成是游山玩水吗,其居心不轨世人皆知,竟还能如此冠冕堂皇地说这是流言蜚语况且,何为罪名洗刷大半,自他囚禁皇帝以来,流言一则说姬循雅已鸩杀皇帝欲自立,一说姬循雅欲控制皇帝以操权柄,如今皇帝活着,只能说明前者不实,却不能否认后者。

    姬循雅此言,直接将流言做实。

    便是明明白白地昭告世人,皇帝已在他手中,诸卿当如何

    又能如何

    今日宫宴,既是为了让他们看皇帝未死,更是姬循雅在确立权威。

    他自出现以来,其行止,皆踩在诸人

    的底线上挑衅

    有宗亲被气得脸色张红,欲拍桌而起,手还未按到桌面,余光却瞥到一片森白。

    是,身后靖平军未完全出窍的利刃。

    他悚然剧震,一下子清醒过来,倏地收回手,死死压在膝上,不过几息,已是大汗淋漓,面若金纸。

    姬循雅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见对方此刻恨不得缩到桌子下,轻轻一笑。

    “陛下,”礼部官员不敢不让姬循雅上座,亦不敢把皇帝放在下面,遂两人并排,皇帝略向前一些,坐下后距离更近,姬循雅只要稍稍倾身,就能贴上赵珩的耳朵,“几千朝臣亲贵,蒙国恩深重,血勇仍在者,俱绝矣。”

    幽冷的吐息轻拂。

    赵珩不以为意。

    皇帝能带着南下的朝臣必然是亲信中的亲信,譬如现在还生死未知的国舅,还有一些人,在得知皇帝欲往陪都后,怕国都沦陷后性命不保,自然要千方百计地同皇帝“南巡”,偏安一隅,求得苟存,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的人,本身就谈不上有何骨气。

    赵珩偏头,姬循雅却尚未坐回去,距离瞬间被拉得极尽,堪堪呼吸相缠。

    我还未喝,一臣下不可置信地心说,怎么便醉得产生幻觉了

    赵珩的声音亦不高,“昔年姬景宣兵败于曲池自尽,后周国灭,宗亲姬氏尽降于我朝太祖,”语调平和,毫无挑衅之意,“以将军所言,血勇仍在者,亦绝矣。”

    殿中一时间落针可闻。

    岂非找死有人心道,不仅自己找死,更是给旁人引祸,倘姬循雅震怒,他们这些人焉有命在

    姬循雅看向赵珩,目光沉沉。

    可惜赵珩是个瞎子,就算姬循雅这时候盯他盯出朵花来,他也看不见,忽地一笑,向姬循雅举杯,话音中带着赞叹,“然二百七十年后,不也有将军这样的卓然儿郎,挽朕之江山欲倾。”

    众人心里跟着一紧又一松,短短片刻就已体会了多少人一辈子都体会不到的大起大落。

    姬循雅亦扬唇,眼中却殊无笑意,温声道“陛下,杯中无酒。”

    赵珩晃了晃酒杯,“朕喜不自胜,竟未觉察出,”他笑道“朕先前荒唐,误解了将军一片忠心赤诚,待回京后,朕必发明旨,将姬卿封号改为宸,卿以为如何呢”

    此言既出,殿中已是一片寂静。

    诸多封号中,以宸字最贵不可言,太祖唯一的皇子,之后那位世宗文帝,在未入主东宫前,封号就是宸。

    赵珩显然不是引太祖旧例,把姬循雅当子嗣看,总不能真是朝臣喉头紧张地滚动了下,动了禅让之念吧

    至于赵珩说着说着就称呼姬循雅从将军到姬卿,反而是一件极其无足轻重的小事了。

    赵珩是活生生的人,俩人不过两寸之距,说话时再小心,也有温热的呼吸洒落在姬循雅面上。

    姬卿

    这么唤人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凡赵珩知道名字的,总能

    得个以卿相称,算不得贵重,更非特例。

    还不如将军顺耳。

    姬循雅垂了下眼,含笑道“陛下,臣甚喜受恩二字,这封号乃太祖亲拟,臣感恩戴德,不敢忘怀。”

    赵珩闻言亦不勉强,宸字虽然的确是他提的,但此事传扬出去,世人只会觉得是姬循雅跋扈,无比真挚道“以卿之功绩,自然什么封号都配得。”

    “臣不敢。”姬循雅驯顺回答。

    朕看你没什么不敢的。赵珩心说。

    两人正在说话,有侍人上前奉酒。

    赵珩握着酒杯,漫不经心道“卿万事皆好,唯过谦”

    话音未落,变故陡起

    方才那正毕恭毕敬给赵珩倒酒的侍人不知用了何种法子,立时从酒壶下方抽出把匕首来,猛地朝端坐着的皇帝扑去

    匕首寒光四溢,直直朝赵珩心口刺去。

    “护驾”

    “陛”

    赵珩听到声响转头,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脸上流露出了抹近乎空白的茫然无措,“将”

    下一秒,利刃入体,如穿透张宣纸似的轻易。

    血溅满座。

    姬循雅放下手。

    几滴血落在赵珩苍白的下颌上,明明只是温热,皇帝却仿佛被烫到了,猛地缩瑟了一下,“将,”他喉头干涩,半晌才颤抖着将完整的词句说完,“将军。”

    他看不见,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无非是刺客刺杀他,又被姬循雅当众杀了。

    刀挺快,赵珩起了几分兴致,不知近三百年后的兵刃,与他当年的刀剑有何分别。

    腥气蔓延,与满殿雅致馥郁的熏香混合,甜中带腥,呛得人阵阵反胃。

    众臣如初梦醒,面无人色地向上看去。

    刚才还活生生的侍人不,刺客,此刻正以一个相当诡异的姿势俯压在御案上,三尺青锋从他后颈刺入,贯喉而出,直直插入桌案。

    血液喷涌,顷刻间就在他身下洇出一滩血。

    不需人吩咐,立时上来几个军士,见怪不怪地拔剑抬尸。

    殿内无声,如同一巨大的棺材,将在场诸人尽数钉进其中。

    “陛下,”姬循雅开口,“是臣疏忽,竟令刺客混入太极宫,请陛下降罪。”一面说着,一面从衣袖中拿出条帕子,他倾身,素白的缎帕几要擦过赵珩的脸。

    不料刚刚还吓得一动不动的赵珩倏地往后一退,他退得太远太极,身形不稳,一把按住了桌案,又猛然抬手,再出声,已是满口轻颤,带了几分压抑的哭腔,“朕”

    姬循雅目光在赵珩脸上游走。

    他半点都不信赵珩,但不妨碍他欣赏赵珩表演出的恐惧。

    似天然而发,毫不造作。

    “陛下受惊,不若,臣先送您回潜元宫,”姬循雅很喜欢他这幅样子,语调愈发低柔耐心,哄着道“可好吗”

    赵珩强压着颤抖,“朕,朕不必将军相送。”

    姬循雅轻叹。

    众臣心跟着一紧。

    在场皆是累世公卿的勋贵,便是从前也害过旁人家破人亡,但何尝亲眼看过杀人,还是这样,半点不体面,鲜血淋漓的杀法。

    姬氏自降昭后其子孙虽有官职,却不问庶务,历代皆以清谈读书为要,也算得上清贵的诗礼之家,怎么养出了这么个,杀人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的疯子

    就在众人以为姬循雅将动怒时,他却温言道“既然陛下不想,臣不敢强求。”

    皇帝被吓狠了,只觉眼前这个是毒蛇豺狼,殿中那群是只会明哲保身指望不上的废物,慌不择路地说“朕要燕靖思送朕回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