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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有程玉吩咐,膳食很快就做好送来。

    考虑到赵珩是个下半身完全不能动弹的半瞎,送膳的侍人还格外贴心地抬了张紫檀小案,正摆在赵珩面前。

    赵珩从未想过自己能从床上起不来的一天,心绪复杂了几息。

    但随着菜品一样一样摆上,香气充盈了半个内殿,赵珩就一点都不纠结了。

    事已至此,吃饭要紧。赵珩没心没肺地想,他净了手,接过侍人送来的玉竹筷。

    不是程玉。赵珩心说。

    他们身上没有程玉身上那样浓郁的药味。

    摆好菜品,从进来起便屏息凝神,竭力让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的侍从悄然抬头,看向皇帝。

    青年帝王样貌卓然,不嗔不怒时气韵沉静端华,不似传言中喜怒无常暴虐恣睢的暴君,倒很有个垂拱而治的圣明君主样子。

    他手持玉竹筷,却迟迟没有下箸。

    几乎流露出了几分茫然无措。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尚未经事,一眼望去,只觉这连菜都夹不起来的皇帝很有些可怜。

    他看了眼与他一道来的靖平军主事燕朗燕大人,犹豫了几息,道“陛下,可需奴帮您吗”

    话音未落,赵珩抬腕,迅捷地夹住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

    其动作之快,下箸之准,连看得见的人都要望尘莫及。

    少年与燕朗都沉默了几秒。

    原来他刚才迟迟不动筷,是在辨别哪道菜是鱼

    待鱼肉咽进去后,赵珩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微微一笑,“多谢,朕自己来便好。”

    他不笑时好看,笑起来更是玉润含情,少年只觉耳下滚热,烛火烧灼似的烫。

    余光瞥见面无表情的燕朗,少年忙低下头。

    赵珩满足地喟叹了声。

    这才是人该吃的饭

    参汤虽不错,但任谁在半死不活时被灌了十几次参汤,都会对这玩意深恶痛绝。

    少年低了有小半刻头,见燕朗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自己身上,又悄悄抬眼去看赵珩。

    皇帝吃相斯文,即使现在看不见,也丝毫不显狼狈。

    不过,吃相显然与饭量无关。

    少年眼睁睁看着赵珩般风卷残云地扫荡了桌子上的菜,在吃完两碗粳米后,还能再喝一盅养气补血的药汤。

    赵珩左手边摆着鱼骨,右手边搁着已经被皇帝剃干净肉的、原本用来炖汤的鸽子骨架,他看不见,但居然没被骨刺扎到嘴。

    少年人瞪大了眼睛,觉得传言可能有误,皇帝不是服毒自尽,而是活生生饿死的。

    时令鲜菜赵珩只夹了口笋片,但糯米藕被他吃得只剩下了一块。

    连原本目不斜视的燕朗都忍不住看向皇帝。

    然后,他就看见赵珩又夹起了一块桂花糕。

    他居然还吃得下

    燕朗震惊非常。

    且不说皇帝的饭量是不是一个中毒未愈的病人的饭量,便只身为有名无实的天子,身世风雨飘摇之际,他不仅没有食不下咽,相反,吃得香极了。

    皇帝到底有没有心

    燕朗由衷地产生了这个疑问。

    他来时已经做好了力劝皇帝用饭的准备,结果,赵珩根本不需要人劝。

    他看起来更需要加餐。

    在燕朗心绪汹涌时,赵珩又夹了一块栗子酥。

    燕朗与少年对望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少年人震惊的是皇帝这么能吃,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燕朗震惊的是,皇帝居然如此没心没肺。

    终于,赵珩在两人震惊中又带了一丝敬佩,敬佩里还掺杂了几抹一言难尽的复杂目光中放下筷子。

    而后,赵珩拿起了一个桃。

    燕朗终于忍不住,“陛下刚刚醒来,为了圣体康健,也该节制才是。”

    他真的害怕把赵珩撑坏,毕竟皇帝的身体现在和纸糊的没什么分别。

    赵珩闻言一笑,道“朕知道了。”

    却还拿着桃不放。

    桌案被撤下。

    赵珩慢悠悠地玩着手中桃子,看得燕朗胆战心惊。

    赵珩忽道“程玉呢”

    燕朗一怔,旋即答道“回陛下,程玉在将军处。”

    赵珩哦了声。

    燕朗既看不透此刻皇帝在想什么,更难以理解将军眼下的所作所为,只垂首问道“陛下可还有吩咐”

    赵珩扬扬手。

    燕朗躬身道“臣等告退。”

    少年人离开内殿前还忍不住往里看了眼。

    皇帝半坐着,周身皆白,无一处亮色,远远望去,竟如未亡人在披麻戴孝。

    唯手中一颗桃子,熟红欲滴。

    少年慌乱地低了头,紧随燕朗出去。

    赵珩躺在床上,摸了摸被撑起来的肚子,心道姬将军这是要将他养成猪。

    吃完又不能动弹,和待宰的年猪有何分别。

    他正百无聊赖地躺着,忽闻有人声传来。

    赵珩歪头细听,依稀听到来人在向守卫解释自己的身份太医院院判,李元贞。

    也不知他是根本没跑,还是没来得及跑,就被姬将军的人抓回来给皇帝治伤了。

    又过了片刻,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李元贞李太医快步进来。

    “陛下。”李元贞道“臣来给陛下诊脉。”

    赵珩点点头,他左手拿桃,很配合地将右手递过去。

    李元贞一面给皇帝诊脉,一面打量着皇帝。

    与李元贞想象中的凄惨景象不同,赵珩昏睡时,他差点以为赵珩被姬将军折磨死了,现下人醒着,形貌虽羸弱,精神却好得很。

    手里那是李元贞几乎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

    桃子

    桃子

    赵珩笑问“李太医,朕的自己身体如何”

    李元贞毕恭毕敬道“陛下吉人天相,自有上天庇佑。”

    可不命大吗,他心说,喝了牵机居然没死。

    指下脉象虚浮,似有还无,忽急忽缓,在李元贞看来,皇帝半只脚已踏进了阎罗殿。

    本该死了。他想,皇帝断气时是他亲自探查的鼻息脉搏,得知皇帝还活着,李太医怀疑自己医术怀疑了半日。

    他踌躇几息,低声唤道“陛”

    “朕的眼睛几时能看见”

    却遭赵珩径自打断。

    李元贞一顿,将欲出口的话陡然咽了下去,道“待陛下眼中淤血化开,至少还需十数日。”他看了眼赵珩眼上的黑绸,“陛下的身上的伤每日都需换药,臣少时就将药送来。”

    赵珩颔首,“劳烦李太医。”

    李元贞受宠若惊,更添了几分惊疑,忙道“陛下折煞臣了。”

    侥幸死里逃生,皇帝居然连性情都内敛了不少。

    李元贞见礼而出。

    他甫一踏出宫室,就看见一修长高挑的身影站在殿外的窗边。

    李元贞瞳孔一缩。

    看位置,是正对内殿的窗子。

    察觉到了李元贞的视线,这人偏身看过去。

    庭院中灯火通明,照得他容色生辉,恍若天人降世。

    被黑眸冷幽幽地看着,李元贞只觉头皮发麻。

    “皇帝同你说什么了”他问。

    明知故问。

    习武之人五感敏锐,他又站在那个位置,李元贞和皇帝说了什么,他显然一清二楚。

    李元贞蓦地明白了皇帝为何要突然打断他,一时凉气上涌,冷得他几乎发颤,他咬了咬舌尖,恭敬道“陛下询问龙体如何,又问了双目何时可视物。”

    这人嗯了声,再无二话,径直进入寝殿。

    李元贞一动不动,待看不见他的背影了,才转身,快步离开。

    李元贞脊背已然湿透,他深深地喘了口气,心说这将军虽是是万中无一的好样貌,却吓人得足以使小儿止啼。

    眼珠黝黑得不见底,像极了,刚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怨鬼。

    苦涩药气扑面而来。

    赵珩避也不避,语调散漫慵懒,道“玉卿。”

    程玉半俯下身,在赵珩的手背上写道陛下。

    刮得赵珩微微痒,想抽手,却被攥住手腕。

    赵珩感觉到身侧的被褥被压下,似是程玉半跪到了他身边。

    床帐散落,烛光多被遮挡在外。

    一缕微光撒在程玉脸上,影影绰绰,朦胧微茫。

    这仆从垂首半跪,毫无防备地露出半截脖颈,低眉顺眼得近乎可欺。

    他紧紧锢着自己名义上君主的腕骨,抬手,在赵珩手腕内侧极尽谦卑地写字。

    手指冰冷光滑,轻柔地在肌肤上划过。

    如同蛇,正蜿蜒着巡游过自己猎物的全身。

    赵珩压下这诡异触感带来的战栗,去分辨程玉写了什么。

    奴来服侍陛下换药。

    他写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