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个人吵不成架。
面对祝今夏从始至终的冷静,卫城有力使不出,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暴雨骤歇,最后电话两边陷入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祝今夏以为卫城早已挂断电话,才听见极轻的一句。
“祝今夏,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了”
“没有。”祝今夏迈着机械的步伐,沿着路缓缓前行。
电话那边起初是一声轻啜,像堵在喉头的哽咽,祝今夏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它变成难以克制的哭声,沉重压抑。
“那你为什么变卦”
“”
“说好永远在一起,说好到了三十岁就生个小孩,你为什么变卦了呢”
男人嚎啕大哭。
像被一记闷雷击中,祝今夏定在原地。
风从四面八方而来,钻入衣袖、衣领,无孔不入。
她抬手擦了把脸,“卫城,你还记得你上一次这么哭是什么时候吗”
卫城没有说话,只是哭声渐弱。
她知道他记得。
“你上一次哭,是大四那年,因为你补考英国文学史的事,我们大吵一架。”
“”
“我要你去找老师求情,你不肯。你说你不是我,成绩也不好,老师凭什么给你这个面子。”
“”
“补考不过就拿不了毕业证,没有毕业证就签不了工作。我一直逼你去找老师,你不去,最后哭着说分手就分手那时候你也像现在这样。”
卫城不知她为何旧事重提。
“祝今夏,你何必”他自嘲,“我已经够难堪了。”
而祝今夏只稍作停顿,又说了下去。
“我去找曾院,请他帮忙让你及格,他说只要你填满试卷,他就给分。他还问我保了哪所学校,有没有拿到新生奖学金,今后想做什么,具体研究哪个方向
“最后他忽然笑呵呵问我,祝今夏,这个卫城同学是你什么人啊,值得你特意跑来求我
“我本来侃侃而谈的,却在那一刻忽然说不出话来。
“曾院哈哈大笑,说是你男朋友吧”
八年了,祝今夏从未提起过,直到八年后的今天,她才回忆起那些被遗忘的细枝末节。
原来它们还历历在目。
“很奇怪吧,去办公室的路上,我忙着酝酿措辞。和曾院说话时,我忙着感激。最后他问起你是我的谁,我才忽然无地自容。”
她抬头看着沉沉的天,笑笑。
“其实早在那个时候我就察觉到我们不合适了,可我不愿意承认,好像只要承认,我就输了。”
卫城恼怒“祝今夏,多少年前的事了,翻旧账有意思吗”
“我不是在翻旧账。”
“那你说这些干什么”
良久的沉默,祝今夏问“卫城,这些年你过得开心吗”
“有什么可不开心的”他提前堵住了她的口,“你别拿那些不开心的时候说事,日子都是这么过的,哪有人万事顺心的”
“可你明明可以更开心的。”
“你又知道了”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祝今夏说,“我们明明都能过得更轻松些,我卷我的,你躺你的,又何必勉强凑在一起,以至于我卷也卷不起来,你躺也躺不平呢”
“”
电话的最后,卫城又一次怒火高涨“你说来说去,还是想说我配不上你”
然后还是老三样。
是你同意和我在一起的,没人强迫你。
你无非嫌我收入不如你高,那也是因为你让我回国。
结婚是你答应的,悔婚的也是你,让两家人为你的变卦买单,就是你不对。
又一次,卫城占据了道德制高点,士气大振。
祝今夏于疲惫中感到一阵好笑,她到底哪根筋不对,和一个喝醉酒的人谈这么久
在卫城的乘胜追击中,她挂断了电话,正欲转身,肩上忽然一沉。
她吓一大跳,回头看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个大汉,一身藏袍,皮肤黝黑,一笑就露出焦黄的牙齿。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你干什么”
祝今夏连连后退。
环顾四周,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离超市已经很远了。
原本只是想稍微走远一些接电话的,结果无意识越走越远。
夜幕低垂,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沿街的铺子本来就只零星开着,这会儿也关的七七八八,最近一家亮着灯的商店也在几十米开外。
大汉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满口浑浊的酒气,眼神飘忽。
祝今夏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却不料对方虽然喝了酒,但动作仍然敏捷。
头发被人一把扯住,祝今夏被迫停下脚步,紧接着,手臂也被人死死攥住。
鼻端钻进一股难闻的气味,混合着酒气与酸臭,令人作呕。
祝今夏一边挣扎,一边呼救,好容易把头发拔出来,又被人抱住了腰。
她没头没脸地挠人,抬脚死命踹,不知多少下,总算踹中男人的要害,耳边传来一声闷哼,腰上一松。
她朝着超市的方向拼命跑。
时序从货架后走出来,手里拎着满满两篮东西,正准备结账,一看大门外。
人呢
他把购物篮放在收银台,快步走向门口。
台阶下瓜果蔬菜健在,负责看守它们的人却不知所踪。
“祝今夏”
喊了几声,没有回应。
镇上就一条主路,时序左右看看,路的一头似乎有人,但镇上设施陈旧落后,一到夜里只剩零星几盏路灯,大部分地段都黑黢黢的。
起初没看清楚,直到看清那团黑影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时序心跳一滞。
超市老板吓一大跳,他认识时序,知道这是中心校的校长,本以为来了个大主顾,怎么跟见鬼似的,帐也没结,拔腿就跑
东西不要就不要吧,关键他也没硬塞给他,跑什么跑啊
他在后头喊“喂,校长,东西不要了啊”
时序没回答,事实上,他连气都忘了喘。
百来米的距离,他听见祝今夏的呼救声,凄厉得像是被拔了毛的鸡。
不要命地一阵狂奔,终于在半路接住她。
她身后还跟着个醉汉,边跑边用藏语喊话。
祝今夏屁滚尿流地摔在他面前,被他一把扶住,“你有没有事”
“没事。”祝今夏扑在地上,听见他的声音,狂跳的心总算落地,她一边回头看那醉汉,一边下意识问,“他说什么”
“”
都什么时候了,她关心的居然是这个
时序松了手,冷冰冰道“他说来啊,快活啊。”
地上的人“”
转眼间,醉汉跑近了,时序像是跨栏一样,目不斜视从祝今夏的身体上跨过,挡在她前面。
他切换语言,一边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一边强行将醉汉拉开。
把人领走的同时,他前后呼喊了两声。很快,从几家还开着的铺子里快步走出几名男子,跟他一块儿把醉汉团团围住。
时序生就一副凌厉的眉眼,五官深邃,平日懒散时倒还好,如今敛了笑意,眉头一皱,浑身都有种生人勿近的气质,就显得不是善茬。
光看架势,像是什么土匪头子在前呼后拥地欺凌弱小。
打电话的打电话,看人的看人,当地人接手处理醉汉了。
时序从人群中走出来,意外发现祝今夏还坐在地上。
“受伤了”心又提了起来。
“没有。”
她披头散发坐在地上,低着头,也看不清表情。
交涉过程中,醉汉说没动她,他便放下了心,如今看她这模样,又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
时序拳头一紧,倏地回头看那醉汉,“他动你了”
“没有。”
“”他又回过身来,“那你坐在地上干什么,脚崴了”
“没有。”祝今夏没有接过他的手,自己爬起来,转身朝超市的方向走。
看她走路的样子,确实没有任何不妥。
时序跟上去,“你上哪去”
“回学校。”
祝今夏没回头,一边走一边低声回答。
时序眉头一皱,“祝今夏,你这是在给我甩脸色”
想起刚才她凄厉的叫声,这会儿他还后怕,结果她还是一句平平淡淡的“没有。”
时序也来了气。
他走上前去,一把拉住女人的胳膊,“我有没有说过让你待在原地,哪也”
话没说完就僵在嘴里。
只见被他大力拽回身来的祝今夏,此刻满脸泪痕。
时序怔住,蓦然松手。
下一秒,女人又背过身去,胡乱擦了把脸。
好半天过去。
“你怎么了”时序的声音骤然减轻分贝,与先前再不是一个量级,“吓到了”
谁也没注意到,明明在问对方是否吓到,一副受惊小马驹模样的却是他自己。
没办法,时序没见过女人的眼泪。
他小心翼翼,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仔细查看,这才发现祝今夏的面颊上有一丝划痕,约莫是起冲突时被醉汉刮伤。
她皮肤白,跟豆腐似的,一点划痕都格外明显。
但再明显也就是划痕而已,至于哭成这样
时序想说什么,但那双红肿的眼睛叫他说不出刻薄话。
他凝神片刻,四下看看,说“你跟我来。”
带她沿街道走下去,停在一扇紧闭的门后,他开始砰砰敲门。
“开门。”
砰砰
“方姨,我是时序。”
砰砰砰
“方姨”
门是一根根木条竖着封起来的,很老式。
门内传来老人的声音“臭小子,我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说”
时序顿了顿,又一次把门拍得砰砰作响。
他说“方姨,开开门,人命关天。”
十分钟后,从床上穿好衣服爬起来,又把木条一根一根搬开,再戴上老花眼镜的方姨,在昏黄的灯光下仔仔细细捧起祝今夏的脸,又仔仔细细观察完那条仅有指甲盖长短,细得跟针似的,不戴眼镜还真找不着在哪的浅红色划痕,随手抄起一旁的拐杖,回头一下一下打在时序身上。
“这叫人命关天”
“这叫人命关天”
“你小子说谎不打草稿,我刀呢,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人命关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