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是捞上来了,时序坐在甲板上,水也喝饱了。
他气得够呛,又差点呛得没气,结果麻烦又找上了门。
“我的行李”
刚被捞上来的“落汤鸡”,浑身都在淌水,前一秒还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后一秒就拉住他的胳膊,“快,快帮我捞一下箱子”
她是连人带箱一起落水的,如今人上来了,箱子还在水里,正欢快地“随波逐流”,眼看着越飘越远。
还捞箱子,捞个人都快被她乱脚踹昏了。
时序没好气,回过头来,第一次看清祝今夏的脸。
昨晚在县城街头,黑灯瞎火,她先是一个跪趴摔他面前,没对上脸,后来又去捡帽子了,压根没看清面目。
但这并不妨碍时序认出她。
船行在即,有人在码头呼喊,时序抬头便知,是她。
与好不好看无关,实在是肤色太有辨识度。
跟她一比,这边的人都黑的发亮,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白的了。晚上看着还好,白天被太阳一照,简直耀眼生辉。
白只是第一印象,离得近了,才看出别的。
女人很美,明艳动人,顶着高原强日晒,纤毫毕现,愣是找不出一点瑕疵来。
尤其一双眼睛,如高山湖泊,无垠旷野,四目相对,不动声色间便能叫人心折。
纵使一副落汤鸡造型,妆花了,头发丝也在淌水,被那双眼睛一瞧,仍是容易犯迷糊。
可惜时序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这会儿肺还疼呢,不知是呛的还是气的。
肩背上也隐隐作痛,时刻提醒他刚才在水里被踹了多少脚。
只听说过有人是断掌,打人疼,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是断脚,这脚部力量该去踢国足啊。
“又不是我的箱子,谁爱捡谁捡去。”他没好脸色。
“你”
时序挣脱束缚,正准备走人,就看见女人咬咬牙,开始撸袖子,要朝水里跳。
“你干什么”他赶紧回头,把人摁住。
“你不帮我,我自己捡”
“你会游泳”
“大不了淹死。”
“嘶”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松手”
时序不松。
两人面对面,一个仰头,一个俯视,他还死死攥着她的胳膊,力道大的惊人。
这下祝今夏也看清他的面目。
男人轮廓分明,带点异族风情。肤色略深,并不符合时下所谓的冷白皮审美。湿漉漉的发梢下是一双狭长的眼,锋利似刃,暗含怒气,那点火大像是浮动的光,点亮了整张面孔。
像是电影跳帧,时间凝滞了一刹。
但也只有一刹。
来不及对男人的模样有个判断,祝今夏扭头一看箱子离船更远了。
箱子里是她此行的全部家当,没了它,她要如何停留此地更别提里面还装着她的笔记本电脑,被水一泡,怕是气数已尽。
她急了,使劲挣脱,“我叫你放手”
“好让你跳下去,我再救你一次,挨你一顿毒打”
“那,那你就帮我捞箱子”
“凭什么”如此理直气壮的语气,时序也来了气,打消了助人为乐的念头。
祝今夏急道“我给你钱”
“不干。”
“两百五百一千”一个接一个的数字从她嘴里蹦出来,她还从手腕上撸下手表,往他手里塞。
“”
两人一度僵持,箱子越漂越远。
看出男人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祝今夏终于停止求助,行李注定回不来了。
她死死攥着那块表,浑身还在淌水。高原的风不知从何而来,吹得人浑身发抖,悲从中来。
这种悲来得有点突然。
在她决意与卫城离婚时,没有悲,最多是迷茫里带点如释重负。在卫城发朋友圈广而告之,终于“东窗事发”后,没有悲,多是恼人里带点尘埃落定。在决定踏上支教之路,展开逃亡时,没有悲,甚至是喜大于忧,以为自己找到了安全出口。
结果大风大浪没击垮她,眼下这点小挫折,倒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祝今夏一屁股坐在甲板上,不动了。
时序起初是松口气,不跳了
不跳就行。
他转身欲走,很快发现哪里不对,回头就看见,女人双手掩面,一开始是肩膀颤动,后来全身都抖了起来。
这还哭上了
是的,不仅哭上了,还不过一眨眼功夫,就哭出了孟姜女的架势,哭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时序后退两步,看看水面上的行李箱。
这种哭法,很难不让人怀疑里面装的是她家人骨灰。
可真要是骨灰,这会儿捞起来也没啥用了,早变水泥了。
他一个头两个大,想装作没看见,掉头躲进船舱,抬头却对上万叔的视线。
万叔就站在驾驶室里,指指姑娘,指指他,比嘴型“瞧瞧你闯的祸”
时序“”
他冤枉啊他。
万叔继续“还不赶紧帮帮人家”
时序“”
跟他有啥关系啊
“你小子不当人”万叔开始瞪眼,撸袖子。
时序“”
迫不得已,只能当人。
他深呼吸,“别哭了。”
还在哭。
“至于吗,不就一只箱子”
接着哭。
“我捞,我下去捞还不成吗”
只听扑通一声,祝今夏抬头,男人已经一个猛子扎进江里,动作干净利落,眨眼功夫就游到十米开外。
哗等他再次浮出水面,撑着甲板爬上来,咚的一声将箱子扔在她面前。
“检查一下,你的祖宗。”
时序一边喘气,一边往船舱里走。
谢谢二字硬生生卡在祝今夏的嗓子眼里,她擦了把泪,只当没听见他的嘲讽,蹲在原地拉开箱子
不出所料,一箱子水。
衣服面目全非,笔记本也浸在水里。
北风那个吹。
祝今夏闭了闭眼,强忍住泪意,又把箱子合上了,拎起来往船舱里走。
进水后的箱子沉了不少,险些拎不动。
看她踉踉跄跄的样子,男人眼神微动,似乎伸手想帮一把,祝今夏不知哪来一股倔,愣是手一缩,咬牙从他身旁擦了过去。
“不劳费心。”
也不知是在跟谁较劲。
时序冷笑,“多的都费了,也不差这点。”
再抬头,看见万叔拿手指指点点就知道你小子说不出人话。
时序黑着脸,别开眼不去看。
偏万叔多事,又从驾驶舱探出头来“还不把衣服给人家看给人姑娘冻的”
大家都一身湿,怎么,就她冷,他不冷
时序是脱了外套跳下去救人的,回到船舱就把衣服穿上了,再一看,祝今夏拎着箱子坐在长条木凳上,浑身湿透,被江风吹得直哆嗦。
他还没动手,就听这位姑娘又冷冰冰地说了一遍“不劳费心。”
时序瞥了驾驶舱一眼,“听见没,人家说不劳我费心。”
万叔给了他一个白眼。
几分钟后,船靠岸了,刚一停稳,祝今夏就拉着箱子往外走。
时序“等等”
她条件反射拎紧箱子,头也不回“我自己来”
男人笑笑,敲敲她身侧。
祝今夏扭头,看见驾驶室的窗玻璃上贴了张二维码,绿的过分,上书五个大字过河费,五块。
时序笑笑“确实得你自己来。”
“”
可惜等祝今夏掏出手机,它连机都开不了,显然在先前的落水事件中不幸罹难。
时序适时凑过来,“开不了机”
祝今夏咬牙,用力抖了抖手机里的水,又尝试了几下,还是黑屏。
一旁的人不紧不慢“你自己来”
祝今夏强忍住火气,狠狠剜他一眼,随即跟驾驶室里的万叔道歉。
她不确定学校的方向,也不知道渡口离学校还有多远,只能回头随手一指。
“我是来宜波乡中心校支教的老师,晚点一定把船费补上。”
那只手迷茫地停留在半空,犹犹豫豫。
祝今夏尴尬地寻找学校的方向,却没见身后的男人闻言一顿,诧异地看向她。
宜波中心校
支教
时序挑眉,伸手拨了拨她的食指,为她在山腰里找到了精准的落点。
“那里。”他好心地说,“宜波中心校。”
纤细的食指很快缩了回去,触电一样,这位支教老师眉头一皱,离他远了点。
显然,他已经被拉入黑名单,她不想跟他有一点接触。
“原来是支教老师啊”
万叔连忙表示,跑这穷乡僻壤来支教,实在是太了不起了,过河费就不收了。
祝今夏千恩万谢地拎着箱子下了船,隐隐约约听见身后的对话
时序“怎么能不收呢您老人家风雨无阻,寒冬酷暑都在这河上守着”
这就纯属找茬了。
祝今夏怒而回头,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他居然还冲她轻快一笑,话却是说给万叔听的“记我账上吧。”
呸。
还记你账上。
区区五块钱,谁要记你账上
祝今夏拎着沉甸甸的箱子,有那么一刻,想砸他头上。
结果他还优哉游哉从后头赶来,顺手将外套脱下,批她肩上,“当心着凉。”
“谁要你假好心”
祝今夏把箱子重重一放,摘了外套就要扔还给他。
男人的视线从她面上移到胸前,又很快回到原位,“你确定”
祝今夏这才意识到什么,低头一看
白衬衣一湿,就变透明了。
“”
手僵在半空,外套也没能扔出去。
“穿上吧,一则天冷,二则,山里民风没那么淳朴。”时序朝山腰的方向望望,岔开话题,“你怎么去学校”
虽然是好意,但就是接受起来叫人心里不好受。
祝今夏挣扎了片刻,还是把衣服穿上了,心不甘情不愿,“谢了。”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总不能“半裸奔”。
旧夹克有些分量,穿在他身上不见得多大,换她穿上就空空荡荡,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
她微微皱眉,闻见一点若有似无的烟草味,仔细一嗅,又像是薄荷,隐隐混着点陌生的气味,谈不上难闻,但一想到这也许是陌生人的体味,祝今夏就浑身僵硬。
男人又问了一遍“你去学校”
祝今夏下意识点头。
“怎么去”
她一下子警惕起来,“关你什么事”
然后意识到她还披着对方的衣服,这么说话有点不客气,便又找补道“我是说,不劳您费心。方便的话,您给我个地址,我回头把衣服给您送过去。”
嘴上一口一个您,眼睛里却写满不忿。
时序瞧瞧她,似笑非笑,转身走了。
诶嘿
祝今夏“你还没说呢,上哪找你还衣服啊”
青山苍翠,日头正盛,那人也不回头,扬长而去。
“喂”
“你至少说下名字啊”
“还是说这衣服你不要了”
祝今夏拎着箱子往前艰难地追赶,没追两步就放弃了。
她腿也不短,但架不住负重前行,他还健步如飞。
她只得大喊“不是,大哥,你好歹吱个声,这衣服你是要还是不要,要的话我上哪找你还啊”
那人头也不回,懒洋洋摆了摆手。
“放心,回头就知道了。”
“”
祝今夏眼睁睁看他消失在山路尽头。
什么叫回头就知道了
那股陌生的味道还萦绕鼻端,她怎么看这衣服都不顺眼干脆把箱子一放,脱了夹克,往地上一扔,继续前行。
没走两步,兜头一阵风,吹得她浑身一激灵。
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祝今夏骂骂咧咧回过头,又把衣服捡回来,灰头土脸穿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