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静宁从国公府回去,便又继续忙碌起来。
她未回来前就命管家文伯将旧时的礼册拿出来,从多年前那些礼尚往来中捋出了一部分方家曾经的人脉。
方静宁只能宴请些女客。
侯夫人文氏说许活可以带着方景瑜去登门拜访时,她那时心有抵触,如今却是不那么介怀了,只是在方景瑜跟许活外出之前,叮嘱他“你出去代表的是咱们方家,纵是旁人看在平南侯府和咱们父亲过去的几分薄面上,才愿意见你,咱们自个儿却不能没主见没气度。”
“我知道了,阿姐。”
方景瑜郑重地答应。
他自从回家来,便听方族长和下人们说了许多父亲方灏曾经的风采,十分憧憬向往父亲,十分不愿意堕了父亲的遗风,以至于过于紧绷,进而死板了。
颈背腰仿佛绑了一根木棍,笔直笔直的,躬身拱手行礼直上直下,步幅手臂摆动的幅度也极刻意。
许活见了,提醒“你寻常礼仪便极好,过犹不及。”
方景瑜认真地点头,然而再动作,左手和左脚同时送了出去。
同手同脚了
方景瑜脸一下子充血,红透。
许活不禁失笑。
方景瑜身边,方景鹤也正襟正色,显然极其重视今日的外出。
方静宁和方景瑜的父亲方灏自小在京中长大,又是个读书人,故交旧友多是官宦子弟,文人墨客。
许伯山提起方灏,亦是赞叹,说他少年时便是名满京城的郎君,若不是接连守孝,折桂的年纪恐怕比今年的新科状元陆屿还要小。
这只是假设,也可能经过了更多的沉淀,才能一举夺魁。
而他高中状元是在二十年前,当时是二十四岁,同科的进士与他年纪相仿者少,如今有的已经知天命,有的已花甲,更有甚者已经在颐养天年亦或是已归天。
二十年的时间,境遇天差地别,有的位高权重,有的外放地方多年未归,有的蹉跎半生
方灏若是活着,顺利的话,兴许也是官运亨通。
可惜世事无常
他们今日要登门拜见的是理国公,正三品太子詹事陆弋,他也是理国公世子陆巍、四郎陆屿和五郎陆峥的父亲。
方家准备了厚礼,许活没有骑马,三人同乘一辆马车。
许活没去关注方景瑜和方景鹤的情绪,询问方景瑜“要送出京的信和礼,送出多少了”
方景瑜双手搭在膝盖上,答话“族长伯父说方家有商路,送得快些,已经在分配了,只是”
方景瑜瞥一眼族兄方景鹤,“断联二十年,有些实在偏僻,还有的已经不知道在何处,境况如何,族长伯父说,这样的人脉,没必要耗费许多去恢复了。”
方灏的故交在京中只有寥寥几人,大部分在天南海北任职,若是成了地方大员,结交有益,若是二十年未曾高升,也是庸碌之辈,算不得人脉。
会这样考虑,是人之常情。
不过许活问方景瑜“你认为如何”
方景瑜犹豫“到底是我父亲的旧交,与我们礼尚往来,已经失信多年,不该因地位高低便区别对待”
方景鹤连忙解释道“我父亲考虑并未全是出于势利,失联二十年,确实很多不便。”
许活点头,认可他此言。
方景鹤见他没误会,表情松了几许,“而且婚事在即,方家事情多,我父亲是建议先紧着要紧的办。”
许活再次点头,对方景瑜道“二十年过去,政见、立场甚至为人,许是都已经变了,我的意见是,找不到也就罢了,但能找到的,还是要去信道歉并且附上礼,并不一定要恢复往来,你是做给世人看的,名声好于你将来有利。”
婚事是个好由头,就像今日理国公府之行,若非如此,她也无法单独登门。
许活当然不是一定要攀附谁,可任何一个展露的机会,哪怕只是一个机会,她都不想放过,万一未来的某个时刻便会发挥作用。
“出仕还是行商,皆是如此,好名声是利器。”
她虽年轻,可权势在上,她的话,他们自然要听进去。
方景瑜和方景鹤皆认真思考起来,暂时忘了紧张。
理国公府陆家
“拜见陆大人。”
许活站在前方,方景瑜和方景鹤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一同行礼。
“无需多礼。”
陆国公一身玄色常服,坐在高堂上,气度轩昂,相貌英奕。
他身侧,陆峥肃立,看向许活的眼神冷淡,毫无同学之谊。
许活也没有给他眼神。
长居高位掌权者只一个眼神,便可教人畏惧。
方景瑜和方景鹤在陆国公面前,拘谨地越发僵直,不过倒也没有失仪。
“这便是方家的孩子”
陆国公看着方景瑜。
方景瑜的年龄显而易见。
许活答了一句“正是”,又叫方景瑜的名字。
方景瑜跨出一步,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晚辈礼。
陆国公受了,仔细瞧了他几眼,眼神中闪过怅然,随即问了几句他的学业。
方景瑜初时声音有些紧,慢慢便放开了,渐渐答得自若。
陆国公听完,未置评,转而问他如今如何进学。
方景瑜敬重地看一眼侧前的许活,回答“世子为我寻了一文一武两位先生,教书的先生还未到京中,便只自学,也跟着武先生每日习武炼体。”
陆国公注意到他的眼神,便看向许活。
许活微躬身,回道“是我曾经跟随读书的先生李则眠,我入国子监后,先生去游历河山,恰巧两月前收到先生的信,在青州与好友论学,便派人去请了。”
平南侯府为唯一的继承人请的先生,自然不是寻常人,名士风流,寄情山水,因着教导许活才在京城中留了几年。
许活也没隐瞒,“先生原本不打算再收学生,景瑜随先生读书,自然要侍奉在左右,日后常去游学,回乡参试也可免去不服。”
同为文人,陆国公自然听过李则眠的才名,肯定道“能得此师,随之游历四方,于方家小子将来大有裨益。”
他看着许活,目光中有赞许,“太极殿当日,几位重臣皆与平南侯说后生可畏,你既有胆识,又有胸襟,前途不可限量。”
陆峥听到父亲也夸赞许活,满眼不服。
而许活在太极殿上慑于君威,并不敢分心,不知道陆国公也在,伯父许伯山也并未与她说过这些。
许活谦逊地回道“陆大人过誉,晚辈愧不敢当。”
少年人过于沉稳了。
陆国公问道“可有志向”
许活不假思索道“晚辈想造福一方百姓。”
陆国公意外,“哦”
陆峥、方景鹤也都惊讶地看着许活,唯有方景瑜有些懵懂。
事实上,许活身为侯府世子,只需要耐心些,权势财富便会入囊中,大可不必有此念。
许活也知道,她安安稳稳做世子,安安稳稳等着继承侯府最稳妥。
可伯父许伯山正值盛年,在朝中居高位,她若留在京中,建树有限,也几乎不可能越过伯父,难道庸庸碌碌浪费十几二十年的光阴等伯父致仕吗
不如寻到机会便外放做些利民的实事。
她有家世背景,总要便利些。
许伯山并不支持,许活自己想去。
人活一世,她不想只受家族蒙荫,她想留下她自己的印迹。
陆国公转瞬便猜到她的打算,方才还想许活少了些意气,此时看来,却是极有成算。
他眼前不由浮现二十几年前的一幕幕,语气惆怅“当年把酒言欢,我等也曾有鸿鹄之志,如今物是人非了”
陆国公并未言及太多,但只言片语便描绘如今朝中的中流砥柱官员,当年是如何的满怀抱负,方灏许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而陆国公事务繁多,抽出些许时间见他们已是厚待,之后的时间,许活并未喧宾夺主,时不时便会将话题带到方景瑜身上,然后便主动告辞离开。
陆国公命陆峥送他们。
陆峥面上没露出明显的不情愿,但也不甚热络。
待到幼子回来,陆国公又赞了一句“此子智圆行方,有尺有度,日后多与他相交。”
陆峥不甘,“不过是一面,四哥夸他,父亲竟也夸他,他才学分明多不如人。”
陆国公严厉指道“你在崇文馆行事不端,你当我不知道我并非纵容你,只是教你自行悔改,如今看来,你是丝毫不知错。
陆峥闻言,脸一白,跪在地上。
陆国公训斥“心性不定,仗势欺人,纵有几分天赋,也难当大任。”
陆峥难堪,但无从反驳。
陆国公重罚了他,命他去祠堂领几荆条,跪三个时辰,抄书十卷。
第二日,许活在崇文馆再见到陆峥,他脸色苍白,也并不似寻常那般看着许活的目光都带着挑衅。
许活稍有诧异,但他并不是极重要的人,她也不去深思。
而除陆国公之外,方灏在京中的故旧还有太常卿徐驰,户部尚书李绛,以及崇文馆学士周寅。
这是地位天差地别的几个人,许活不意外那几位是方灏的旧友,唯独惊讶周学士竟也是。
完全看不出。
许活带方景瑜和方景鹤拜见过其他大人后,也去到周学士的家中拜访。
他的宅子在城南,只有一进房,十分简陋,家里下人也不多,只有两个婆子和一个看门的家丁。
周学士没拒绝他们的登门拜访,但对方景瑜的态度很平淡,在问过方景瑜的课业后,仍然板着脸道“你是方灏之子,若是不思进取,也莫要挤进二馆六学了,没得丢你父亲的脸”
方景瑜神色紧绷。
他的夫人钱氏端茶进来,听见他这话,放下茶壶便扒拉他一下,“故人之子和学生头一次上门,你说这些不中听的话作甚”
周学士不满地看向她。
钱氏更凶悍地瞪他,若不是外人在,就要叉腰指鼻子了。
周学士吹胡子瞪眼,又去瞥三人。
许活三人低头作未闻未见状。
周学士仍旧没面子,赶三人离开。
钱氏对方景瑜爽利道“你阿姐的请柬我收到了,一定带着女儿去,家里下人抽不开身去回复,你回去帮我捎个话儿。”
方景瑜讷讷应声。
三人就这么被赶请出了周家。
方景瑜和方景鹤站在马车边儿上都有些呆怔。
方景瑜小声问“世子,这这位大人一直这般吗”
周围皆是民居,人来人往都是平民百姓,不断在围过来打量他们。
许活道“先上马车,莫要在此耽误百姓行走。”
三人上了马车。
许活才道“周学士一贯耿直,并非对你不满。”
事实上,若是不满,周学士便要开骂了。
今日他对方景瑜说过的话,前些时日也对弘文馆几个懈怠读书的学生说过,且更难听。
周学士直接在崇文殿怒问“为何不去弘文馆虚度在崇文馆占旁人进学之机,简直荒唐”
当时他看那几人的眼神如同在看酒囊饭袋。
都是金尊玉贵长大的,被他看的学生们皆露出愤怒之色,其他学生亦是神色变幻。
当时许活还奇怪,周学士再是大才,是师者,也不过是个学士而已,他怎么敢如此没有顾忌他不忌惮各家的权势吗
更奇怪的是,没学生出言反驳他,他还安然地待在崇文馆教书。
直到许活知道他跟方灏是同科的进士,颇有交情
许活无奈地摇头。
这如何能想到。
满京城无人不知她和方静宁定亲,周学士跟方静宁的父亲有旧,对许活也没有丝毫的另眼相待,实在是过于耿直了。
但他二十年前便高中进士,那般年轻的年纪,这么多年过去,仍然只是个崇文馆学士,性情可见一斑。
几日后,方静宁在方家宴客。
忠国公府,国公夫人小王氏和二房娄夫人皆不去,老国公夫人便带着孙媳妇金河县主和魏家的三个姑娘早早过来,打算帮方静宁忙活一二。
然而方家面上处处妥当,有些小处瑕疵,翟氏便处理了,并无老国公夫人用武之地。
方静宁跟外祖母、表嫂姐妹们匆匆说了几句话,便有新的客人到了,连忙又去迎。
她并不如何熟练,明显有几分手忙脚乱,可又没有乱起来,也没有去依赖外祖母她们。
侯夫人文氏和大娘子许婉然是在忠国公府之后来的客人。
其后,再来客,许婉然便陪在方静宁身边为她引见,既不太过郑重喧宾夺主,也显示了平南侯府对方静宁看重。
待到宾客们陆续到了,老国公夫人发现竟然连理国公府、户部尚书、太常卿家都来了人,心情颇为复杂。
魏家三个娘子站在一块儿看着方静宁与人交际,轻而易举地看出她的生涩腼腆,但神情也更为复杂。
她们之前便发现了她的变化,如今更真切地意识到了距离地拉远,而她们仍然还在原地。
周学士的夫人钱氏家远,带女儿来得晚。
许婉然不识得她们,没法儿攀谈。
钱氏见到方静宁,主动握住她的手,道“莫要叫我周夫人,我别号野水居士。”
方静宁和许婉然皆面露讶色,从没听说哪个夫人外出做客报什么别号是什么居士的。
周家的女儿周星禾跟母亲一样爽利,笑道“我娘常在家里写个什么诗文,订册成书,既然是书,得有署名,便自号野水居士了。”
方静宁和许婉然更是惊讶,眼里甚至带出几分崇敬。
钱氏摆摆手,心口不一,嘴角上扬道“不足挂齿,不足挂齿,自娱罢了。”
方静宁和许婉然对视,又看向周星禾,眼神里带着探询她也是居士
周星禾笑道“我并无居士别号。”
方静宁和许婉然闻言,便唤她“周娘子”。
可声音刚落下,周星禾便正色道“我乃清风道人。”
方静宁、许婉然呆了,“”
母女俩,一个居士,一个女冠,周家、周家好生包容。
钱氏睨了女儿一眼,便与方静宁说了一声,母女二人自行进去,与熟悉的夫人寒暄。
方静宁目光追随过去,带着些莫名的羡慕。
她们衣衫首饰并不如何贵重,可母女俩皆怡然自得,只是站在那儿便似乎比旁人自在几分。
许婉然也感叹“京中竟有这样的女子,虽知道千人千面,还是见识浅了。”
方静宁点头。
方家准备了许多,请了戏班,也给姑娘们准备了些吟诗作对、飞花令、投壶、风筝之类的游戏,姑娘们玩儿的还算好,夫人们爱听戏的便听戏,喜欢看姑娘们玩儿的便旁观。
方静宁没法儿一直陪着魏家姊妹们。
魏家三个娘子也都善解人意地让她去招待其他客人。
还是许婉然注意到方静宁挂念她们,主动和文家表妹文馨儿过去带着她们一起融入进去。
都是年轻的姑娘们,性子没有坏的,合得来也就玩儿得开心,临要走时皆有几分意犹未尽。
方静宁亦是,她从未交过这样多的朋友。
忠国公府和平南侯府皆留到比较靠后,侯夫人文氏瞧见,对她道“日后熟悉了,有交好的,成亲了也可以在侯府宴请。”
方静宁脸红,但轻轻应了声。
这时,钱氏和周星禾过来告辞。
方静宁对她们印象太深刻,立马便过去道别。
周星禾等她和母亲说完话,示意她附耳过来。
方静宁不解地凑过去。
周星禾手遮挡在唇前,轻声细语道“我给方娘子道个罪,其实我不号清风道人。”
方静宁震惊地看着她。
周星禾作了个撒娇的表情,又作讨饶的手势。
怎么这样促狭
方静宁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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