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消失的时间可不止一会儿。
塞缪尔把土豆泥吃完也没见他回来,只得一边用勺子刮碗,一边冲着门口的方向翘首张望。
他将木勺子含在嘴里,留恋地吮吸上面残留的土豆香味。
又过了一阵子,罗伊高大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
还没等塞缪尔询问,罗伊就主动拿出了一小块黑色布料,递给塞缪尔“送给你,试试看。”
塞缪尔接过一看,发现是个独眼眼罩。
他道了声谢,自己系好,在后脑勺打了个结,又微调了下位置,仰起头看向罗伊。
纯黑的眼罩给他漂亮精致的面庞带来反差感。
明明眼型杏圆、脸颊轮廓柔和、肤色清透,现在戴上这样一副暗沉的眼罩,侧脸由清纯变得阴郁,还额外增添了几分神秘感。
不过性格可不会随面容轻易改变,塞缪尔依然内敛自卑,怯生生地问“是不是很奇怪”
“不仅不奇怪,看上去还没之前那么好欺负了。”罗伊评价道,“你再多活动下试试,看动作幅度大了会不会掉”
塞缪尔将半长的头发一并蓄到脑后,只保留额前鬓间柔顺的刘海,在靠近后颈的地方扎成一束小马尾,显得英气了些。
他尝试性地甩了甩头,确认眼罩足够稳固,发型也能保持住,就是还不太适应。
“不会掉,我很喜欢。”塞缪尔轻轻抚摸眼罩略带沙感的面料,“谢谢你,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人这么关照我了。”
“别客气,你现在是我的助手了,理应互相照应。”
罗伊伸出拳头,示意塞缪尔与自己相碰。
短暂迟疑过后,塞缪尔才试探性抵上对方那个大了自己一圈的拳头。
走出酒馆,许是果腹的缘故,塞缪尔不再觉得冷了。
他走在罗伊身侧,身高只到对方胸口。罗伊身形魁梧,衬得他格外瘦小。
塞缪尔有点恍惚,没完全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阴差阳错地拥有了同行伙伴。
“做我的助手的话,可是要四处旅行的。”
塞缪尔表示自己能接受,四处旅行总好过之前四处流浪。
他问罗伊接下来要去哪里。
罗伊说要回自己暂住的客栈,并表示其它行李都还放在那里,明天一早离开城镇,具体计划还要等新的委托送来再作打算。
“你有要拿的行李吗”罗伊问他。
塞缪尔摇摇头,就算有也早就弄丢了。
客栈的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屋内只有一张单人床。罗伊个头大,不太够两个人睡。
塞缪尔主动说自己可以睡地上,平日露宿街头,他已经习惯了。为了证明自己说得没错,他还率先躺下,蜷起身子,就像一只小猫似的。
“就算要睡地上也还是垫软些的好,先借你我露宿时备用的床褥吧,刚送洗过。”
罗伊为他拿来取来床褥,然后卸下前胸和双臂的护甲,解下外衬,只剩圆领贴身单衣。
柔软的布料被胸肌和臂膀撑起弧度和厚度,能看得出他的身材是真材实料,并非是由铠甲撑起的虚假繁荣。即便食量大,他身上也没有赘肉,宽肩窄腰、结实有力。
塞缪尔去做了简单清洁,终于不再是灰头土脸的小流浪。
他将被褥铺好,躺进去,将被子拉高,只露出个小脑袋,又软又保暖,还有股干净的淡香。
“说起来作为赏金猎人的助手,具体要干些什么”塞缪尔问罗伊。
“猎人协会只会给有助手协助的赏金猎人派发高阶的任务,相应的,酬劳也更丰厚。放心,我个人对助手的要求不高,大部分情况我一个人也能应付。”
意思是塞缪尔像个吉祥物,只要存在就够了。
“那协会怎么知道我现在是你的助手了”塞缪尔又问。
“半个月后正好有助手考核,通过后就会被登记在案了。”
“考考核”
仔细想来也是,如果随便什么人都能成为助手,那高阶任务的门槛岂不是要形同虚设了
罗伊听出塞缪尔的慌乱,安慰道“虽然还不知道具体内容,不过参考往年,通过难度并不高,比猎人资格获取容易得多,也不用查血统或者信仰。别紧张。”
毕竟塞缪尔看上去就不是那种很能打的角色。他觉得罗伊心里有数,断不会让他盲目参加根本不可能完成的考核。
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他可以作为“见习助手”,跟着罗伊见见世面。兴许到时候真的能轻松通过考核。
塞缪尔稍稍放心,由于过于疲惫,很快抓着被角入睡。
难得在安全的室内,不用时刻提心吊胆,这一觉睡得格外深沉,像是一晃神的功夫就天亮了。
塞缪尔揉着眼睛坐起身,见罗伊正在收拾行囊。
罗伊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醒了时间刚刚好。”
塞缪尔利索地爬起来,问四下看看有没有自己拎得动的包裹,打算履行助手的职责。
然而那些包裹都是罗伊打包的,自然也都是按照他的力气来,大部分都让塞缪尔望而却步。
他很快锁定了最小的一袋,撸起袖子刚准备提,就被罗伊叫住
“那里面都是石头,你拎不动,我来吧。”
“石头”塞缪尔很有自知之明地后退,“为什么要带这么多石头”
“我有个爱好是收藏石头的朋友。送他几块石头,他就能帮忙保养武器,很赚的。”
正说着,门外传来高亢的叫声。塞缪尔刚一回头就看见有什么东西从敞开的房门冲进来,利爪几乎是擦着他眉头掠过。
那只像鸟似的东西把爪间鼓囊囊的大钱袋丢在桌上,随后稍稍转了一圈,落在罗伊胳膊上,爪子牢牢抓住他小臂的护甲。
直到它停下来塞缪尔才看清,这只“鸟”有两对羽翼,两只爪子格外大,尾巴光秃秃的、生着鳞片,像是蛇或蜥蜴一般。
它全身近乎雪白,只有翅膀尖部呈现出极浅的金色,但爪子却是黑色的,在白色羽毛的衬托下格外显眼。
昨晚见到的那只猛禽大概就是这种鸟,只是夜色下看不真切罢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塞缪尔总觉得它在用灰白色的竖瞳盯着自己,似乎在时刻提防着什么。
罗伊轻轻碰了碰科克鹫弯钩似的喙,它眨了下眼,用半透明的内眼皮,然后伸出爪子让罗伊取走小筒中卷好的信纸。
完成任务的鸟儿不愿多做逗留,翅膀一扇,隔着段距离也能感到气浪,在眨眼间按原路飞出了屋。
整个过程罗伊习以为常,但塞缪尔还是第一次见,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罗伊主动介绍道“那是专门用作猎人和协会交流的科克鹫,力气大,飞得又快又远,还足够聪明。”
正是有科克鹫帮忙,富商的人头才得以火速送往协会,赏金也能在今天到手,顺便带来新的任务。
“和昨晚的是同一只吗”塞缪尔好奇地问。
“昨晚原来你一直跟在后面,我都没发现。”罗伊没有指责塞缪尔跟踪的意思,“这就说不好了,我觉得它们都长得一样。”
罗伊很快将所有行李搬上马车。
看得出他资金有限,马车用的也是最廉价款式没有遮雨的顶棚,车厢空间十分有限,只用一匹马就拉得动,减震这种高级功能自然是没有。
罗伊自我调侃道“其实坐久了也就习惯了。”
苦日子过惯了的塞缪尔完全不觉得马车简陋,反而被拉车的马儿吸引,抓了把干草亲手喂它。
街上人来人往,塞缪尔很快听见有人议论住在附近的富商
“昨晚出事了,宅子里只剩下两具尸体,他的头都没了。”
“要我说,恐怕是因为他打女巫的主意来着,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女巫现在真的还有活着的女巫吗”
“要是不幸遇到女巫还是举报给猎巫师处理吧,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应对的。”
塞缪尔一边抚摸着马儿前额,一边听着那些人闲聊着走远,罗伊很快把最后的行李搬上车。
行李不多,不大的车厢刚好还能留出塞缪尔的空间。
塞缪尔好奇地问罗伊,富商到底得罪了谁。
“这就不是我该管的事情了。猎人守则第一条,闭嘴干活。”
塞缪尔以为所谓猎人守则是正儿八经的规矩,于是抱着学习的态度问“那第二条是什么”
“不知道,等我想好了再说。”
塞缪尔这才意识到是玩笑话,被猝不及防地逗笑。
他又问盗贼和富商的尸体要怎么处理。
罗伊说“同样不归我管,协会会负责的。”
等马车驶上宽阔大路,罗伊才想起科克鹫带来的新委托,一手抓着缰绳,一手别扭地把纸条展平。
塞缪尔好奇地探过身子,没看见纸条上的字,只听罗伊郁闷地啧了下舌。
“是新任务很棘手吗”
罗伊坐得高,塞缪尔不得不大角度仰视。
“与其说是棘手,倒不如说是麻烦。”罗伊松了松缰绳,让马儿自由跑起来,“下个任务需要去一处事故地区探查,这种事有时会由低阶赏金猎人打头阵,危险性未知,报酬低,还要写份报告。如果倒霉赶上恶性事件,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罗伊最后一句只是随口一说,但塞缪尔听完立即慌了,忙问换个任务行不行。
罗伊轻笑了一声“当然不行,不然那些不受欢迎的委托就要被一直搁置了。”
虽说危险的恶性事件不多,要倒霉才会遇上,但塞缪尔早就给自己贴上了不祥的标签。
“你听说过女巫会带来厄运吗”塞缪尔小心试探罗伊的想法。
“听说过,但我不相信。人总会有倒霉的时候,没有任何原因。”
塞缪尔羡慕罗伊的洒脱。
他就是太在意旁人的看法,才会活得这样怯懦难过。只是短时间内,他改不掉这个敏感的毛病,但愿罗伊能潜移默化地为他正向情绪价值,成为治愈他的良药。
“这次发生的是什么事故”
“一处村庄被焚毁,起火原因未知,火势很大,全村无一人幸存,怀疑是女巫出没。教廷很重视,特此通过协会颁布委托。”
又是女巫。
塞缪尔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
“怀疑后面的内容不用太在意啦,若是已经确定原因就不用派人去查了。”罗伊低头看了看塞缪尔,“话说你知道族人的去向吗要是觉得跟着我太辛苦,我可以帮你找找看。”
塞缪尔太轻了,路面稍有坑洼,他就会被颠起来,就连行李都显得比他稳重。
塞缪尔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跟着妈妈生活。后来她有事不得不离开,把我托付给另一个女巫。结果那个女巫始终没有来接我,妈妈也不知音讯,我就只好一个人四处流浪。”
他缩回身子,将双腿折叠,抱在怀里。
“我不想去找其它女巫,我觉得自己和她们不一样。也许她们并不欢迎我,所以才没来接我。”
自从离开母亲,塞缪尔就没感受到过来自他人的关爱。
就连这世上唯一爱他的母亲也不知所踪,时间太久,母亲的音容相貌都开始在回忆中淡去。
既不是真正的女巫,也不被人类接纳。
塞缪尔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
“那你以后就安心和我搭伙过日子吧。”罗伊没有被塞缪尔的伤感传染,反而爽朗地笑起来,“我本来想先把那袋石头带给朋友,可现在看起来直接去事故地区更为顺路。报酬不多,咱们快去快回。”
村子太小,不知其名,只知道坐落在城北部的平原上。
塞缪尔努力坐直,视线越过茂盛的草丛,朝天边张望。
一些儿时的记忆被唤起,他好像曾和母亲来过这样的地方。
平原广辽开阔,没有更具体的坐标讯息,若是靠地毯式搜寻要废上几天功夫。
所幸进入平原没多久,便有科克鹫飞来引路。最终两人得以在太阳落山前进入事故地区。
大火将村落彻底变成了废墟,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来不及散去的焦糊味。
罗伊好不容易才在附近找到一块能用来栓马的大石头。
塞缪尔跳下马车,不敢一个人走得太远,只在原地好奇张望。
虽然嘴上说着不会被女巫接纳,但毕竟血脉相连,他还是本能地想要了解相关消息。
罗伊拴好马,拿出油灯备用,带头走进废墟。
塞缪尔紧跟罗伊的脚步,对方走动时护甲轻微的撞击声没由来地令人安心。
罗伊用脚轻轻踢向一旁外表漆黑但还算完整的横木,结果那木头竟像焦炭,一碰就碎,断口还隐隐透出未熄的火光。
整个村子都被烧得面目全非,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要怎么判断是谁点的火”塞缪尔问罗伊。
“需要做魔法鉴定,具体操作我也不清楚。”
罗伊挥了挥手,把科克鹫叫了下来,得到一个精致的金属小盒。他把未燃尽的木炭铲进盒子,盖好,让科克鹫带走。
塞缪尔抬头,发现远处还另有几只鸟,估计也是等着接收物证的科克鹫。
再往里走,地上的灰烬多了起来,才上去愈发松软。空气也变得呛人,塞缪尔不得不用领巾捂住口鼻。
很快,罗伊像是发现了什么,开口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那边的尸体。”
太阳落山之际昏暗,尸体经过灼烧炙烤看上去和焦炭没什么两样,塞缪尔根本分辨不出。
他忐忑地站在原地,看着罗伊走远。
这时候又不知道从哪里刮过一阵风,吹来清新空气的同时也让人发冷。
塞缪尔回头看了看,背对太阳落山的方向,来时的路更显黑暗,只剩隐隐燃烧的暗火。好像下一秒那些暗红的光亮就要变成眼睛,不知名的魔物会从阴影里爬出来发动袭击。
经过权衡,塞缪尔还是想跟罗伊走得近些,以防真的发生什么意外。
他挪动步子朝罗伊所在的地方走去,突然感觉脚下质感一变,似乎是踩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塞缪尔抬起脚,低头看,只见被他踩平的灰烬中埋着一块透亮坚硬的小玩意儿。
他弯腰拾起,拿在手里,随即发觉是一块拇指大小的宝石。那宝石的色泽跟他的左眼一样,是一种鲜明又透亮的紫色。心中萌生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
严格来讲,在这片村庄发现的任何蛛丝马迹都要交给教廷审查,但塞缪尔却有了出将宝石留下的私心,四下查看有没有被其他人发现。
一旁落在木炭上的科克鹫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想法,甩着蛇似的尾巴,对着他发出一声怒啼。
塞缪尔正犹豫着,罗伊回来了。
他像是没发现塞缪尔正攥着拳头、目光闪躲,只说要继续往前走。
掌心的石头似乎在发烫,科克鹫仍在不断啼鸣。
塞缪尔对猎人协会或教廷没有衷心可言,他唯独不想辜负罗伊的善意。
经过一番心里挣扎,塞缪尔终于决定开口“罗伊,我捡到了个东西。”
说着,他摊开手掌,向罗伊展示那枚静静躺在掌心的宝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