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第 12 章
    西夏宫廷偏僻的一条道上,光渡仍与张四相对静立。

    光渡看上去十分配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张四,咱们去太医院,找个安静的房间,我会回答你的所有疑问。”

    就算是皇宫中相对僻静的地方,也依然需要提防隔墙有耳。

    谨慎起见,他们确实应该换个地方说话。

    张四哑声道“好。”

    两人沉默下来,一同前往太医院。

    张四刚刚的疑心很合理。

    光渡确实另有打算。

    左金吾卫,北司白兆睿。

    那是只属于皇帝的精锐部队,只听命于皇帝。

    与李元阙所统率的夏军主力,隶属范围,泾渭分明。

    皇帝心腹军司的将军位置,前后坐了两个姓白的人,白老将军因伤病逝后,由其嫡长子白兆睿袭承。

    白家深得皇帝信赖,如今白家有两个人,兄长白兆睿掌军司,白兆丰则是御前侍卫,日后同样前途无量。

    皇帝手中有几把锋利的刀。

    北司白兆睿是其一,虚陇是其二。

    至于这第三把刀

    皇帝有一把藏在暗处的刀,光渡伴君已有三年,至今没能摸清底细。

    张四曾经也是这个秘密势力的一员,但因为光渡,被调到了明处。

    张四的过去如一张白纸般毫无着力点,让光渡连查到他的底细都无法做到,但他对皇帝的忠诚,是刻在骨子里的。

    想让他彻底站在光渡这边,没那么容易。

    虚陇与他结怨已深,这个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不过,这三年以来,光渡倒是没什么机会能接触到白兆睿。

    司天监与将军职责全然不同,白兆睿于公事上毫无交集。

    而白家另一个子弟,光渡今夜倒是见到了。

    真正见过白兆丰为人行事后,光渡对他有个大概的了解。

    尤其是转身就跑那个瞬间,让光渡对他评价很高。

    年纪小,但脑袋还不错。

    白兆丰刚刚说,他认识的人,和光渡侧脸长相相似

    看他那个震惊的样子

    光渡喜怒难辨的神色,隐在漆黑的夜色中。

    这不是更好了么

    连他的弱点都能掌握。

    太医院早得了口信,见光渡到达,立刻帮他清创包扎。

    光渡转开视线,避免自己不小心看到血污。

    但只是掀开浸了血的衣衫,空气中满眼的气味,就让他的脸色迅速变白。

    太医院中值夜被叫起来的医生,见光渡如此不适,立刻加快了处理的速度。

    光渡见血就吐,在宫里不是秘密。

    光渡拉开衣服的角度都很谨慎,他闭着眼,一眼都不想看到。

    但张四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

    瓷瓶碎在胸口附近,万幸伤口不深,及时处理,恢复应该很快。

    太医动作很麻利。

    除净血污后,冲进张四眼底的,就是一片在昏暗烛光下也掩盖不住的珍珠白。

    肩头裹在衣服里,锁骨在骨肉上匀停分明的突出。

    肌骨匀停,线条流畅,却也看得出柔韧的雏形。

    十八岁的光渡,身形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一眼望去,这具身体既有着松柏逢阳时的旺盛生力,又有着不曾剥离的青涩。

    张四凝望了片刻,才移开了视线。

    光渡胸膛被瓷片割出的伤口,很快就被太医妥善处理好了。

    太极宫的宫人又适时送来了一套新的衣服,显然皇帝还惦记着光渡这边的情况。

    太医和宫人退了出去,为光渡腾出空间更衣。

    这间弥漫着药草苦香的房间,除了他和张四之外,再没有旁人。

    于是它变成了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光渡动作缓慢地换上干净的新衣服,他拒绝了别人帮忙的提议,一举一动都小心,不愿意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渗出血迹。

    张四站在他的面前。

    虽然他不说话,光渡却也知道,他依然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张四一向沉默寡言,两年多前刚到光渡身边时,两人十天半月都不会说一句话,现在就算情况有所好转,一天几个字也是正常。

    很少见他一次说这么多话。

    他刚刚对光渡发出的质问,比他刚来到光渡身边时一整年说的话还多。

    正是如此,光渡看得出张四的认真,

    不能给出一眼糊弄的答案。

    光渡需要谨慎选择自己解释的理由。

    因为张四对他的质疑,基本全是对的。

    众人以为,光渡是被白兆丰从春华殿救出的,张四全程消失,一直都不曾赶到。

    这是假的。

    其实,张四找到光渡的时候,比宫中所有的侍卫都要早。

    早在春华殿第一次引爆后,张四就寻到了光渡。

    彼时光渡衣衫凌乱,手还被腰带缠着,还不等张四为他解开绑缚,光渡就对他提了一个古怪的要求。

    “不用动。”光渡摇头道,“把我绑在那边的树上现在,立刻。”

    这个命令如此让人摸不着头脑。

    但张四照做了。

    张四虽是皇帝的人,只要与陛下命令不冲突时,他的一切行动意图,都以光渡的要求为先。

    但,也总会发生些让张四夜摸不着头脑的事。

    光渡的一些行为或决策,张四总是需要在事后想一想,才能明白他的用意。

    与光渡相处两年多,张四已经清楚光渡才思敏捷,常有惊人之举,所以他在不能理解光渡的意图时,依旧会执行光渡的命令。

    因此,春华殿发生的插曲,只有他和光渡两个人知道。

    事到如今,张四无法依靠自己的头脑判断,光渡今夜在春华殿的行为,是否与皇帝的立场冲突。

    光渡大人,为何会对皇帝有所隐瞒

    若是张四初识光渡那年,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将今夜所见,一字一句报以皇帝。

    光渡垂着眼,在弥漫着药草苦香的屋子里,推测着张四的行动轨迹。

    光渡抬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片刻后,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赤口白舌,局势混沌不明。

    总有事情出现在他的预料之外。

    张四待在光渡身边多年,他至少能看得出来,光渡今夜对白兆丰的另眼相待。

    白兆丰背后是白家,身份敏感。

    难免让张四怀疑,光渡是别有所图。

    张四像一道影子,无声跟在光渡的身后,大部分时候,他足够沉默。

    可是光渡从那张相貌平凡的脸上,看出了少见的执拗。

    张四会后悔帮自己吗

    或许会的。

    他或许已经在思考光渡这样做,是不是别有用意可能再过一会,他就会去找皇帝,坦白今夜他所看到的一切。

    皇帝是个非常谨慎的人。

    如果这一次处理不好,或许会带来本就不牢固的信任,进一步崩塌。

    再加上那个死死盯着他的虚陇光渡今夜,势必不能出一个错。

    张四那些没说出口的怀疑,又有多少呢

    比如说,张四今晚在春华殿,究竟发现了多少异样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来到的春华殿

    可能张四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可能他来得比爆炸还要早,他看到了更多不该知道的画面比如说,看到了李元阙护着他,让在爆炸中全须全尾完好无损。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今夜光渡与李元阙的交谈,张四知道了多少呢

    张四认得出来李元阙么

    光渡不曾有一刻放松,过来的路上,他已经在脑海中过了书中方案。

    他需要从张四这里试探出答案。

    光渡表情无奈道“我之前从没见过白兆丰,我每天见得到谁,难道你不是比我还清楚吗”

    张四一怔。

    “我不是神仙,不会料事如神,就算脑子再好用,我也算不出来今夜宫中值夜的这么多个侍卫中,一定就是白兆丰闯进春华殿发现我。”

    光渡声音低哑,“张四,你并不是一开始就跟着我的,所以你不知道我做过的一些事。”

    “我不清楚李元阙知道了多少。”光渡低下头,轻声呢喃,“如果全部知道,他会杀了我的,他都不会给我说话的机会。”

    他的样子,有些惊惶。

    张四绷紧了腰背,“不,光渡大人,我在这里,没有可以杀你。”

    “可是你连虚陇都打不过。”光渡抬起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张四,你真的能保护我么”

    张四的神色彻底僵住。

    光渡目光清透,宛若幽水。

    “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疑问,但今晚之事,我从来都没有骗过我的主上。”

    最后的几个字,在他的唇间流连。

    “但你无法保护我,皇帝也无法保护我。”光渡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哀,“我只能寻求自保,所以今夜我确实耍了手段,如果你要告诉陛下,我认。”

    张四沉默了很久,“那为什么,是白侍卫”

    光渡“你可知道,我在宫中领什么职”

    对于光渡如此的提问,张四显然愣了一下,“大人是司天监少监。”

    光渡慢慢道“司天监,观占人间道,天地五行相生相克,所以我看到他的长相就知道,白兆丰日后必然不是一般人物。”

    张四硬邦邦道“既如此,光渡大人可以向陛下举荐良才。”

    “举荐贤能,那是忠臣该干的活。”光渡轻飘飘瞟了张四一眼,“小人阴诡,蝇营狗苟,这才是我这个佞臣该做的事。”

    “况且,张四你平心而论,咱们这位陛下,见我突然这样积极做事,是会高兴还是会更想没收我现在的一切,把我重新关起来”

    张四骤然沉默下来。

    光渡轻声说“你大概多少已经猜到,虚陇确实给我下过毒。”

    张四猛地看了过来。

    光渡坦荡对视,神色非常平静,“此毒只能定期吃解药延缓,如果不能按时服用,就会痛苦难忍,直到活活疼死。”

    尽管有所猜测,但第一次得到确定,张四仍是非常震惊的。

    然后心头漫上的情绪是愤懑。

    张四哑声道“陛下,不是一直很疼你么”

    “这些年来,虚陇一直想将我置于死地,陛下虽然居中调停,却从来也不曾真正制止。”

    光渡自嘲道“一边是追随他多年的肱股之臣,一边,不过是一个皮相漂亮、另有用处的佞臣,或者再退一步,我是他可以随时收回一切,重新锁进后宫的玩物。”

    光渡平静地注视着面前摇曳的烛火,“就像三年前那样。”

    无法反驳。

    张四面色紧绷,光渡看到他放在身侧的手,握成了紧紧的拳头,上面青色的血管迸现。

    本能在预知危险,不能再让光渡说下去了。

    如果任由光渡继续说下去,他过去所深深信奉的一切,曾经毫不犹豫执行的一切可能都要被推翻。

    就像浩瀚的城墙,崩塌倒下前,发出的最后一丝悲鸣。

    可是张四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无法阻止这一场轰然山崩地裂,在今夜悄然发生。

    面前于火光中坐着的人,脸色有些苍白,今夜的经历让他看上去很疲惫,于是就格外柔和温顺。

    那样的令人在心生毁灭的同时心生怜惜。

    他垂下来的乌发,在幽夜都散发着冷香。

    烛光落入他浅灰色眸子里,像是波斯商人带入夏国的宝石,放在阳光下旋看,能从每一个角度看到凝结的光面。

    光渡那样看着他,眼神非常安静。

    他这样看人的时候,只会让人觉得,他满心满眼,都只装得下一个人。

    光渡声音很轻,“你在怀疑我会妨害你的陛下,我承认,今夜我确实别有所图但我也只是想给自己多一点保证,如果日后陛下厌弃我,我也能从虚陇手中活下来。”

    张四没有办法叫他住口。

    尽管那里曾经奉为圭臬的信条与纪律,在被光渡柔和的一点点瓦解。

    哪怕张四知道,光渡的行事手段与“柔和无害”这四个字毫无关系,但此时此刻,张四收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旧有的秩序,已经摇摇欲坠。

    光渡大人,今年才十八岁。

    当时他落到虚陇手里时,也不过才刚刚过十五岁。

    即使张四不在十五岁的光渡身边,不曾亲眼见证他全部的经历,但这些年里,张四也听到过一些零碎的传闻。

    只是那些只言片语的过去,就足以拼凑得出,光渡十五岁时经历的过去,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光渡柔和地给出了最后一击,“当然,我此刻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你都可以向你的陛下如实禀报。”

    吐出温热蛇信子的蛇,用蜜糖般的毒液,融化了用数十年建立捍卫的规则。

    跳下去。

    哪怕前面是万丈深渊。

    这一间弥漫着药草香气的小房间里,光渡将自己散下来的头发揽到一边,这一刻,他看上去又很幽深,身上那种与年龄感不匹配的奇异感觉又来了。

    但当光渡微微侧过头,那样干净地看着张四的时候,又会让人想起他真实的年岁。

    光渡侧过头,认真注视着张四,“后悔了吗张四,你是不是已经在想,要去向陛下告发我了吗”

    张四猛地抬头,他挣扎道“大人我不会向陛下禀告今夜的事。”

    然后他退后一步,给光渡行了礼,“光渡大人,今夜是属下僭越。”

    光渡定定看着他,眼中光如湖面惊粼,“多谢你,张四,那么从今往后,这个秘密,你就要与我一起藏起来了。”

    “我们要仔细藏好。”

    他轻声言语,呼吸轻轻煽动长而微卷的睫毛,张四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再也没能移开双眼。

    摸清楚了。

    今夜张四确实没有见到李元阙。

    他出现的时机就差那么一点,足够光渡在许多时间上有再次解读和发挥的可能。

    如果张四真的见到了李元阙,他不可能接受这样的解释。

    李元阙。

    光渡出神的想。

    张四如一把出鞘见血的快刀,遇强则刚,见血折刃,却对柔和与脆弱毫无抵抗之力。

    皇帝不同,陛下喜欢名贵高雅、世间难寻的奇珍,他披着一张极其温雅的皮,内里藏着野兽。

    光渡心不在焉的出神了片刻那李元阙呢李元阙的偏好是什么

    暴露的喜好,就是他的弱点。

    希望他现在可以藏好自己的弱点。

    虽然今夜试出了张四掌握的信息,和如今光渡对他的影响力,但光渡依旧很清楚。

    张四还不会背叛皇帝。

    可是光渡不会气馁。

    他已经开始成功了。

    这样的深渊,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张四会爱上踏入深渊的感觉。

    就让这一次小小的隐瞒,成为瓦解旧有领域的开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而攻心之计,柔于无形。

    至于那些在变化过程中,因清醒而发生的反复

    光渡会确保这种短暂的片刻清醒,永远不会发生。

    按照常理来说,光渡和张四刚刚清过场,这一间太医院的小屋,若无急事,不该有人会来打扰。

    可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人敲了敲门。

    “光渡大人,我来看你咳,我是奉圣旨从火器厂前来的,刚刚已经探过现场的爆炸痕迹,嘿,隔着门还得扯着嗓子喊,要不你打开门,咱们见面商量商量”

    那是一个欢快的青年声音,散发着与这深宫格格不入的喜意和活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