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井巷,周府。
雨淅淅沥沥地下,直棂窗外的卷帘都凝上一层湿气,廊下婢女往来不断,个个头垂得极低,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屋内燃着薰笼,驱散了掀帘时漏进来的湿气。周府千金院落中的佛龛等物已经被尽数撤下,如今只留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正堂。
徐氏在前堂坐着,见云霞打了帘子进来,连忙道“人可请来了”
云霞面露难色“兰娘子说是昨夜里受了惊,病了,不能过府来。”
“病了”徐氏诧异,随即又凝眉“受惊她一个大夫,能受什么”
未尽的话语突地止住,她咽下要出口的疑惑转而道“我知晓了。”
徐氏脸色铁青,沉吟片刻才对着静候的云霞道“今日不来,就明日再去请,明日不来,就后日去请。跟管家说,将我备下的礼也一并过去。”
“是。”
待云霞退下,她才无力地靠到椅背之上,手把着旁侧的案几,咬牙道“周其芳”
自那夜林氏抖落出那丑事过后,她便下了死令不许身边亲信传出去,谁知晓周其芳还是闻着声躲到了衙门之中,再未回府。她着人去请,也只推说不在。徐氏无奈,又想去找儿子周大郎,仍旧扑了个空,据卫所里的人说,儿子近日去巡边了,并不在城中。
任徐氏恨得咬牙切齿,见不到人也无济于事,她还要收拾府里的烂摊子,只能按捺不发。先将林氏送到了庄子上静养,又派人候着女儿醒来。
好在那兰娘子医术高超,女儿清心果真第二日一早就醒了过来。
只是大病初愈,又一连躺了四月有余,连句像样的话都说不出来,见了她就流泪,没过多久便又精神不济,昏昏欲睡。
她连忙派人去请兰娘子。
谁知晓,这姓周的自己心虚,先她一步找上了人家下手。
府中的丑事,固然不能外传,但绝不是现在。周其芳为了自己的名声,竟然连女儿的生死都不顾了这就是她当初一心要嫁的好丈夫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将他拿捏得死死的,到头来,却什么也不知晓。
一门之隔的卧房里,周小娘子清心正靠在迎枕上,头戴透额罗,身披锦被,婢女们坐在床前的茵褥上,为她送上汤汤水水。
周清心脸色苍白,消瘦的模样尚未恢复,眼睛也不大适应光线,只能将层层帷幔放下,挡住外面的日光。
醒来之后,她仿若隔世一般,回忆了许久,才知晓自己经受了些什么。可她并不知自己到底是得了什么病,阿娘只告诉她,她已经被一位兰大夫给治好了。
阿娘消瘦至此,见了她止不住地落泪,周清心顾不上再问。
她睡时多醒时少,故而见她一醒,婢女们便连忙端上汤水,她勉强果腹后,已觉得疲惫,又想要闭眼。
小婢女们悉数退了下去,云霞从外面跨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一见到云霞,她便努力打起精神,拉着她的手坐到床前,期盼道“可有消息”
云霞有些不忍,还是摇了摇头。
周清心顿时泄了力气,靠在迎枕上无力道“怎么会郎君他”
云霞安慰道“娘子莫要担忧,那人说了要替娘子挣个前程,许是公务在身顾不得回来,若是回来了,怎么会不寻娘子呢”
听了这话,周清心心中稍定,仍旧止不住的苦涩“一别四月,怎会还不来寻我是那时母亲逼得太紧,才让他寒了心么”
云霞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只能拍着她的背道“奴婢再去找兄长打听打听,争取早日寻到他。娘子当务之急是要养好身子,莫要让夫人担心了。”
又过了几日,城里终于放了晴。
日面自从得了个火儿送的美人风筝,便天天嚷着要出去放,兰亭不让,她便在院中飞上一飞过过瘾。
这日午后,兰亭坐在廊下看医书,她便收了风筝,坐在阶上剥荔枝,晶莹的果肉带着溢出的汁水,散发着香甜的气息,个个圆润饱满,皮薄肉厚。
等那只牙盘装满了,日面便迫不及待地捧到兰亭面前。“娘子,快吃这个,季夫人送来的,说是叫什么三月红,禁中每年都难分得几筐呢”
小娘子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兰亭忍俊不禁,挑了几颗给她,“既如此,你替我尝尝,若是好吃,咱们再多买些。”
日面笑盈盈谢过了,“就知道娘子对我最好”
一面吃着香甜的荔枝,一面又道“刺史府的人今日又来了,娘子要去么”
又凑上来低低道“奴婢瞧着问心堂外面的人都比往日多了几倍,许是那刺史夫人派来保护娘子的。”
兰亭不置可否,邱管事那日说完便送来了一批家丁,日日在府内看着,云渠有时候碰见了会带着他们一同巡逻,将后院的几个死角都摸了遍。
至于东厢里住着的另一位,自那夜托他寻人过后,便神出鬼没起来,府中少见身影。但她有时夜里站在廊下抬头,又总能看到一角玄色衣袍。
日面见她不说话,又神神秘秘道“娘子,近些时日,城里都传遍了”
兰亭这才回神,看她一眼“传的什么”
“奴婢不是同厨房采买的茯苓交好么,她告诉奴婢,近日出去采买,总能听到大家谈刺史府千金的事儿,说周小娘子这病的确缘起龙母娘娘,只不过不是触怒了龙母,而是被龙母选中,想让她做圣女”
兰亭笑着翻过一页书,“前些日子不是还说爱和前堂的半夏玩儿,何时又同茯苓交好了”
还是顺着她道“既是想让她做圣女,为何还要让她生病”
日面高深一笑,摇头晃脑“娘子不爱看那些志怪话本,有所不知,这神仙们选中了谁要做跟前侍奉的人,往往都要降下考验,来试探这人是否够格。若是通过了考验,才会将这人收到座下呢似周小娘子这般情况么,多半是凡间姻缘未尽,才会久久通过不了,昏睡不起。”
说罢,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嘟了嘟嘴。
“既是这样神奇,你又有何不满”兰亭睨她一眼。
日面愤愤道“若是考验也就罢了,偏偏他们说,娘子能治好周小娘子,是因为得了龙母娘娘点化,还拿上回咱们去龙母庙查探说事,说您是奉着龙母旨意来医治周小娘子的,那周小娘子因凡缘未尽昏睡不起,龙母慈悲,不忍见她如此,只能先派您来救醒她。”
她有些为兰亭不甘“娘子医术出神入化,怎会是得了点化才如此,是他们不知晓娘子的好”
兰亭觉得好笑,又觉得欣慰,只能摸摸她两个圆圆的丫髻,笑道“得了龙母点化,也是好事,我生怕他们不知晓呢。”
见时候差不多了,她收起书卷,起身道“既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去周府瞧瞧。”
二人到了周府前,门房一听是兰亭,便忙不迭开了门,一边招呼着小厮去通传,一边堆着满脸的笑意迎上来。
不过片刻,徐氏身边的仆妇便连忙赶了过来。
“兰大夫可算把您给盼来了”
兰亭笑道“前些日子身上不大好,不便过府,怕染了病气给贵人,还望贵府莫怪。”
那仆妇哪敢怪她,只连声赔着笑,奉承着她往周清心的院落行去。
一入院中,兰亭便觉得眼前一亮。
昔日的阴森低迷一扫而空,那浓烈的香火气也不见了踪影。只余下院中几树开得正好的灼灼桃李,和收拾一新的院子。
刚绕过屏风,徐氏已经带着婢女迎了上来,半分架子不曾有,因消瘦而显得严厉的一张脸都带了几分温和笑意,亲自伸手扶起施礼的兰亭“兰大夫可大好了”
兰亭颔首“承蒙夫人关心,已大好了。”
她目光落在她脸上,虽然几日不见,徐氏脸上仍未恢复康健之色,但并不算憔悴,倒比往日多了几分精气。
徐氏握了握她的手,似是保证似是随口道“娘子有福之人,会安然无恙的。”随即带着她朝床前走去。
刚一走近,重重帷幔过后便传来个年轻的声音“可是兰大夫来了”
徐氏目中带着怜爱,快走几步进了幔帐,“阿清醒了,慢点起身。”
有跟在旁边的婢女打了帘子,兰亭才跟着进去,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四合床上的年轻女郎。
昔日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娘子如今鲜活地出现在她面前,凹陷的双颊丰盈了些许,眼中带着少女的烂漫与灵动,唇色略显苍白,但却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心中涌上些欣慰。
小娘子迎上她的目光,做势便要下地,徐氏一惊,连忙拦住她,“快些回床上去,好好的下地做什么”
周清心嗔怪看她一眼,“阿娘我未拜谢兰大夫救命之恩呢”
徐氏不赞同看她一眼,“你如今还未大好,心意到了便好,兰大夫会理解的。再说,阿娘替你拜谢不行么”
兰亭适时出声道“小娘子莫要多礼,我是医者,治病救人天经地义,小娘子能养好身子,就是对我最好的拜谢。”
周清心闻言目中涌上泪意,“她们说兰大夫是个女郎,起初我还不信,如今见了才知道巾帼未必输须眉的道理”
兰亭拜拜手,坐到婢女们端来的杌子上,伸手给她把脉。
“兰大夫,如何阿清这些日子虽说醒了,可精神头总不见好,醒了没多久便觉得困乏欲眠。也未曾正经用过什么饭食,说是一闻见油腥便觉得恶心犯呕,只能用些不掺任何杂物的汤水。可长此以往,总不是办法。”
兰亭搭脉凝神静思片刻,收回手道“娘子脉相已大体恢复正常,只是大病初愈,仍旧体虚,力气不济也算正常,慢慢养回来便可。我会开些补气养胃的方子,用上一个疗程我会再来诊脉。”
她收了腕枕,嘱咐道“娘子床上修养一阵,若觉得有了些力气,便试着在屋中走走,等再恢复些时日,就可去院中散散步了。至于进膳一事,娘子腹中本就受那积食影响,经脉有些不通畅,且近日天气炎热,寻常人也是食欲不振的,夫人可备下些瓜果给娘子开胃。我这里有一些药膳方子,用谷芽、山楂一类的熬粥,有开胃化食之效,待会儿让我的婢子抄给夫人,夫人若觉得妥当,或可一试。”
徐氏一听,眼前一亮,“多谢兰大夫”
正欲继续,便听周清心道“阿娘,我说我这里无甚大碍,你还不信,兰大夫都叫我要在屋中走走呢”
又软着声音撒娇道“阿娘,我觉得与兰大夫甚是投缘,比我那些往日里结交的什么闺中密友胜过许多,我病了这些时日,如今又好了,可那些官家千金、名门贵女一个都不曾来瞧过我,算哪门子密友今日见了兰大夫,与我年龄相仿,我想与她多说说话,可好”
徐氏哪有不应的道理,咽下想要说的话,连忙起身张罗道“那边麻烦兰大夫陪我这顽皮鬼儿说说话,她近日的确闺中寂寞,还望兰大夫多担待。”
兰亭自是颔首应下。
等屋内人都散去,只留下云霞并兰亭主仆,床上的小娘子才收了那娇憨之色,脸色急切道
“兰大夫,那圣女考验到底是何意,我果真,果真是因为姻缘未尽才如此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