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声音,兰亭松了口气,日面惊喜道“是苻郎君”
来人将火折子推开,屋内又有了微光,兰亭怔怔地坐在原地瞧着他,苻光手上的短刀已然出鞘,沾染着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令她刚落定的一颗心又悬起来,下意识地往他脸上瞧去。
黑发依旧是凌乱飞舞的模样,却不见伤痕。
她没由来地松了口气,便听门外传来个男人的声音“当家的,东家娘子可安好”
是云渠。
苻光视线仍凝在兰亭身上,闻言朗声道“无事,追到人了么”
云渠似是有些忿忿,“那几个崽子狡猾得很,我不敢追远,叫他们给跑掉了”
苻光并不在意“不必追了。”
日面伸手要搀扶兰亭起身,兰亭才觉得脚下空荡,垂眸一看,一只软底鞋竟然不见了踪影。
她正欲让日面去寻,眼下便递来一只白玉兰纹镶珠软底绣鞋。
男人特地用了未曾握刀的那只手,粗糙的大手和软绸显得那般格格不入,手的主人却半蹲在她跟前,将那只鞋递上。
兰亭眼神微颤,看向苻光。
美人发髻微乱,几缕青丝垂落于鬓边,清冷的眉眼带着些懵懂和怔忡,就那么呆愣愣地瞧着他。
苻光一向桀骜的神情忽地柔软了几分,他不曾忘记,这刚遭遇了刺杀的东家娘子,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郎。
“多谢郎君”日面已经伸手接过,兰亭有些慌乱地低垂了目光,顺从地让她帮忙穿鞋。
再抬头时,蹲在跟前的人早就离去。
问心堂是三进的院落,前堂是开门做生意的药堂,后院本是邱管事一家并几个小伙计往日所居之地,自从问心堂关门之后,邱管事便住到了外面购置的宅院中,这处便空了出来。
从兰亭所住的正院到苻光所居的厢房,也不过隔着条回廊。
云渠已经在房中等候多时,见苻光来了,连忙开了门“当家的,那些人看身手是不像什么野路子,似是正经训出来的护卫,难不成是为了那批生辰纲而来”
苻光将身上外袍一扔,“是周其芳的人,来封兰娘子的口。”
云渠一脸诧异,黄色的眉毛高高挑起“咱们这位东家娘子,怎么好端端地惹上了那姓周的竟让他下了死手”
“他自己做贼心虚,便想要人人都为他让路。”苻光语气微寒,取来条巾帕细细地擦拭手中的刀,白色帕子霎时间便鲜红一片。
他扔掉一条,又拿出另一条来,手上动作不停。
空气凝滞,云渠没由来地身上发寒,据他多年经验,此时溜须拍马为上,于是咧着嘴凑上前去“当家的,这周其芳如此胆大包天,可要找兄弟们”
他一脸狠戾,在脖子上比划了个手势,苻光头也没抬“你这么能,索性让你去做如何”
云渠瞬间软了声势,连忙摆手,“当家的,我就是那么一说,咱哥几个的画像还在那城门下挂着呢,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苻光嗤笑一声,“或者,咱们换种法子。”
他放下那刀勾勾手,示意他靠近些,云渠连忙凑近了耳朵,却听自家老大阴恻恻道“我来杀了周其芳,你做这寨主,如何”
云渠差点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忙告饶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您要是出了事,那蓥坪寨可真真就群龙无首了”
苻光挑眉,将擦好的刀举至半空打量一番,唰地收入鞘中。
“那就少废话。”
云渠悻悻点头,岔开话题道“那批生辰纲,按您说的,散去了老地方一部分,我在黑市上又换了些银票藏在身上,咱们,”他偷偷打量他一眼,“咱们何时启程回寨”
他二人潜入城中本就是为了将那批藏在龙母庙取回而来,谁知进城路上遇到了兰亭主仆,又坐上了那辆马车,一切便都脱离了计划。
在问心堂耽搁了两三日,也算是个庇护所,可他毒也解了,银子也拿了,可不就是该回家了么
苻光却并未给出答案。
就在云渠疑心自己又说错了话时,敲门声响起。
三声轻叩,即止。
苻光嘴角微微勾起一瞬又落下,抬了抬下巴示意云渠开门,云渠忙不迭去了门口,堆出这辈子最亲切的笑脸迎道“兰娘子,日面小娘子。”
又侧身道“快快请进”
门外的兰亭颔首回礼,轻声道“苻郎君可在我有事寻他。”
云渠忙不迭“自然在的当家的还没睡”
日面古怪地瞥他一眼,心道这黄发的小子说什么呢,她们娘子关心一个外男睡没睡觉做什么真是不懂礼数。
兰亭并不在意,已经抬脚往里走去,日面正要跟上去,便被眼前的云渠巧妙地挡住了去路。
“你做什么呢我要跟着娘子”她瞪他一眼,不客气道。
云渠不解前些时日还叫自己“云大哥”、“云郎君”的小娘子怎么态度大变,但还是笑道“你家娘子星夜前来,必是有要事相商,咱们在此处打搅了才不好,还是出去等候吧”
日面不服,正要叫兰亭,便听自家娘子吩咐道“日面,随云郎君出去吧。”
云渠挑眉看她,侧身让路,日面忿忿看他一眼,哼了一声便往外走。
屋内,兰亭坐在榻上,与苻光隔着案几相对。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的软底鞋上,白玉兰纹栩栩如生,针脚细密,点缀的圆白珍珠轻颤,随着主人的动作起伏。
兰亭察觉到他的眼光,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苻郎君。”
他视线一触即离,抬目一笑,仍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兰娘子深夜过来,是后悔了”
兰亭没有废话,直接道“我来谢谢郎君救命之恩,郎君那时,一直未曾离去么”
苻光不置可否,“我只是闲来无事碰碰运气,果然没有白等,周其芳心狠手辣非你所能想象。”
“再说,我还指望着兰娘子给我二人一处庇护之所,只要我在,娘子死不了。”
他伸手去端茶水,欲给她倒上,却被一双柔荑轻轻拉住袖子。
苻光一顿,目光深深将她凝住。
兰亭却面色不改,垂眸看向他手臂“郎君受伤了。”
苻光不以为然,“几道瘀伤罢了,算什么伤口。”
兰亭并不相让,取出随身的药瓶,问他“这里可有热水和巾帕”说罢,又起身欲往他这处来。
苻光反手将她手腕握住,触手一片柔软细腻,二人目光相接,屋内突然一片静默。
“兰娘子,似乎很关心我”他语气戏谑。
“荷月里湿热,郎君的伤若是不加以处理,极易发炎感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是医者,没有不管的道理。”
她认真看着他,目光中一片清和。
“再说,郎君已经救我数次于危难之中,我自然要报恩。”
苻光笑了笑,忽地松开手退回原地。
“巾帕在屏风后,水盆在架子上。”
兰亭依言去拿,又将巾帕打湿,将药粉铺在绷带上,才转过身道“脱下来。”
苻光挑眉“非脱不可”
兰亭理所当然,“不脱如何处理那伤口”
他一股脑地将身上那件襟衫脱下,露出半个精壮胸膛,正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胳膊,转头却发现小娘子一脸古怪地瞧着他。
“怎么”
“我让你脱下一只袖子,你脱衣裳做甚”
苻光身体一僵,面不改色地穿了回去,才将袖子撩起来递到她面前。
“方才有些热。”
兰亭嘴角扬起一瞬,又抿唇向他臂上看去,眼神忽地一沉。原来那里早已淤青一片,几道狰狞地刀伤横亘其间,覆盖在纵横交错的旧伤之上,还往外渗着血。
并非他说得那么简单。
兰亭不再多言,垂首将巾帕轻轻覆于其上,耳边霎时传来一声“嘶”。
她抬眸看去,“疼”
见苻光一本正经地点头,她便下意识地吹了吹。
伤口处如何,苻光已经感知不到了,兰麝香气弥漫开来,他心中也似拂来一阵清风,微微颤动。
见他不再动弹,兰亭才继续包扎。
一室静谧之中,兰亭徐徐开口道“今夜前来,是为了求郎君一件事。”
苻光似是早有预料,并无惊讶之色,只悠然道“你且说来听听。”
她正一圈一圈地缠绕着绷带,“刺史府这桩悬案,并不如何复杂,林氏自己心虚,害怕自己偷偷服用避子药的事情暴露,让刺史夫人发现私通真相,才暗地里给小姑子下了毒。但这毒药,却并不普通。”
她收束好最后一处,左右寻不见剪刀,索性将目光落到他身侧短刀之上,目露询问。
苻光瞧她一眼,露出个莫名的笑,直接将刀递到她手中去。
兰亭有些猝不及防,她本想让他自己划断绷带,却没曾想他直接给了她,但也并不曾犹豫,有些吃力地握住刀,利落地划了下去。
绷带应声而断。
苻光这才接话道“你是说,那毒药有蹊跷”
兰亭颔首,“观那小娘子昏睡的模样,本以为是寻常的千日醉一类的毒药,虽不常见,往那黑市上一寻,也是有的。但我闻过你从重栀那里夺下的药包。”
她目光中带着些凝重,“那并非千日醉,而是我在先祖所撰医案中见过的一种毒,名曰含笑曲,里面加了一味大邺境内所没有的药材。”
“是什么”
烛火噼啪一声,门外倒映着模糊的人影,不知是日面还是云渠。
女郎的声音在这深夜中清晰可闻。
“倭国,梅花黄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