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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车开出县城,开进盘旋的山路,在茂密的山林中穿行。

    云雾缭绕,天色渐渐昏沉。

    山脚下汹涌的江流若隐若现,轰隆隆的怒涛声一阵阵地从远方传来。

    黎羚坐在越野车后排,金静尧的助理小刘坐在她身边。

    突然整辆车一个急拐弯,后排两人身躯剧烈一晃,小刘差点就歪倒在黎羚身上。

    司机在前面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喊“坐稳咯”,小刘坐直起身,转头向她道歉。

    “没事。”黎羚十分镇定道。

    她并不是镇定,而是事态发展太快,根本还没反应过来。

    昨天她还在出租屋内,悲痛于自己无法播出的新剧。

    今天她就要去试金大导演的新电影了。

    金静尧是谁

    拿奖拿到手软的文艺片大导,年轻、才华横溢、还低调得接近于神秘。

    据说他对这部新电影也尤为重视,秘密筹备近两年。此前还没有哪一部戏,让他如此耗费心力。

    小刘说“导演的确很重视这部新作,保密的要求也很严格”

    黎羚立刻识相道“那我不问了。”

    对方却话锋一转“不过我看你很投缘,就偷偷告诉你吧,导演要拍一部爱情片。”

    黎羚

    她想起自己昨晚恶补的导演知识里赫然有一条金静尧的作品总是冰冷、理性、工整,缺乏感情。

    他从未拍过爱情片。

    “导演很有突破自己的决心。”她委婉地赞美。

    小刘“他还将亲自出演本片的男主角。”

    黎羚“”导演的决心可能太大了一些。

    倒不是说金静尧不会演戏,他的第一部戏就是自导自演,包揽了当年的最佳导演和最佳新人演员。

    只是当时他演的是一名精神分裂的杀人犯,海报贴地铁里都能把小孩姐吓哭。

    黎羚“冒昧问一下,我要试的是”

    “导演点名要见你的。”小刘冲她眨了眨眼,“加油吧。”

    猝不及防,车又过了一个急转弯,对方像一只弱不禁风的塑料袋,朝她身上倒来。

    黎羚想要扶他,却失手将他推开。

    瘦弱的小刘砸出了“砰”地一声

    黎羚“”

    她一脸歉疚地向对方道歉“对不起,我紧张到同手同脚了。”

    小刘倒是很通情达理,一边艰难地揉着肩膀,一边安慰她“没关系,不用紧张。”

    “导演人很好、非常好说话的。”他十分得体地笑道。

    天黑得非常快,再不多时,山里竟然下起大雨。司机不得不先将车拐进一座半山腰的村子,说等雨停再走。

    三人都跟落汤鸡一样,湿淋淋地跑进村里的客栈。黎羚在一楼烤火时,听到小刘在门口讲电话。

    短短三分钟里,他至少说了五句“对不起”,强调了三次“雨太大了”。

    黎羚也不知道他是跟谁打电话,态度这么诚惶诚恐。

    下一秒就听到对方沉痛地说“真的对不起,导演,全部都是我的错。”

    黎羚“”

    司机也坐在她对面烤火,听到这里,投来一个颇为意味深长的眼神。

    黎羚试探地问“师傅,我听说导演人很好、非常好说话”

    司机嗤笑一声,压低声音说“好说话这个导演有强暴症的。”

    黎羚思考三秒,才不太确定地问“强迫症”

    “对对对,强迫症”司机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随后从手机里翻出一张合照,“认识”

    黎羚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心说这很难有人不认识,这赫然是目前风头正劲的一线女星黄应茜。

    “这是您去接她的时候拍的吗”黎羚问。

    她心中暗自高兴,盘算着之后也可以跟一姐要个签名合影。

    司机说“这是我送她走的时候拍的。”

    黎羚的笑容僵在脸上

    “就前两天,我刚把她送回城。”司机煞有介事,“美女脾气不小,在我车上一路狂骂,骂了导演三个多小时。”

    “所以我说你们这个剧组挺有意思的啊,刚送走一个,马上又来一个。”

    黎羚“”

    完了,信息量突然有点大。

    入夜之后,雨势依然没有变小的迹象,他们不得不在客栈里睡下。

    窗外的雨水成股地沿着脏污的玻璃往下淌,黎羚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有些难以入眠。

    她忍不住爬起来继续看金静尧的资料。

    和其他大导演不同,金静尧拍戏其实并不钟爱明星和流量,反而更偏好那种早已过气的演员。

    网上一个播放量几百万的颁奖视频,正是一名无人看好的中年演员,凭借他的一部戏爆冷夺冠。

    “世界把我毁了,我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站在这里。”演员泣不成声地说,“直到金导演看到了我。”

    弹幕里不断有人刷着“感动”“看哭了”“导演真好”,也有人科普了对方的坎坷经历。

    此人出道多年,本是家喻户晓的童星,却在青春期被媒体围攻和造谣、在剧组被成年人霸凌,最终一蹶不振,多年来只能在二流作品里打转。

    领奖台上,他用伤痕累累的那只手举起奖杯,也勇敢地在镜头前展示了自己丑陋的疤痕。

    弹幕里一片唏嘘“他差一点就变成了这个行业的牺牲品,是导演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黎羚看到这里,屏幕突然弹出一个电话,来电的是上一部刑侦剧的导演。

    自从这部剧被下架以后,对方还从没有联系过她。

    “晚上好,导演。”黎羚很有礼貌地说,“请问您找我有事吗”

    下一秒钟,轰炸机一般的夜店音乐,突突突地扫射了过来

    她不得不将听筒挪开,否则马上就要被炸得粉身碎骨。

    “怎么了,没事不能找你吗”导演在电话另一边嗓音污浊、酒气醺醺地大声喊道,“你这姑娘,讲话真够生分的”

    黎羚默默地将听筒拿得更远了一点。

    “咱们好歹都一起拍了几个月的戏了,你说说,当初要不是我,谁能把这么重要的角色交给你唉,可惜了,要不是秦易,今晚不就是咱的庆功宴了”

    “是啊,太可惜了。”黎羚说,“对了导演,您还记得我叫什么吗”

    “说什么傻话你不就是那个那个什么来着”

    导演苦思冥想了两分钟,最后说“算了,不重要,我刚看到你那个倒垃圾的视频了,找团队设计的吧创意挺好,就是台词太刻意了,不真实,下次有这种事你先来问问我,我也是做纪录片出身的,就那什么莱比东奖,我家好几个呢”

    “好的导演。”黎羚乖巧道,“您说的是莱比锡奖吧”

    电话那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过了一会儿,对方若无其事地说“咱俩回头整个直播或者抓紧热度,拍个倒垃圾微短剧,爱优腾都我熟人,各大平台随便上。”

    黎羚说“好呀导演,反正我现在没戏拍,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导演哈哈一笑“对咯,你年纪不小了吧快三十了女人一过三十啊,这个戏路可就”

    “过完年就三十八了。”黎羚说。

    笑声突然停住,片刻后对方才干巴巴地说“哈哈,那你保养得挺好。”

    黎羚谦虚道“还可以吧。”

    “对了导演。”她默默地打开了录音功能,“有件事我很好奇,秦易怎么敢在我们拍戏期间去夜店看脱衣舞”

    导演得意地一笑,突然压低声音说“我带他去的呀。”

    黎羚仿佛很吃惊地说“真的”

    “我也是没办法,马上要拍重头戏了,他就死活放不开,我能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他一直ng吧还好记者只拍到了他”

    黎羚感叹道“原来如此,您真是用心良苦。”

    “导演教演员,总要有一些方法。”对方继续吹嘘道,“其实我在你身上也是花了很多心思的,有一回我是不是让你在水里泡了一下午”

    雨水像倒灌的洪流,汩汩地顺着玻璃向下淌。

    黎羚的手指一紧,声音却没太大的变化,微笑着“嗯嗯啊啊”了几声。

    “我特意跟他们说的,都别让你上来。”导演说,“这样你再演尸体就够味了,哈哈,看你那小脸白的”

    雨越下越大,几乎要掩盖电话里的人声。

    黎羚垂下眼,望着手机视频里的中年影帝。对方正老泪纵横,高高举起奖杯。画面定格在一个失意者人生最高光的时刻。

    而另一个失意的人,还在深山里跋涉,沉陷在一场大雨里。

    第二天凌晨,黎羚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

    小刘在外面喊“雨停了老师,我们赶紧走吧。”

    雨已经停了,天却还是黑的,手机屏幕显示此刻不过凌晨四点三刻。

    她浑浑噩噩地从床上爬起来,浑浑噩噩地披上外套,因为严重缺觉,整个人几乎像一只游魂。

    他们摸黑上了车,车在泥泞的夜路上前行,天色渐渐浮白。

    在颠簸之中黎羚昏昏欲睡,隐约做了几个噩梦。

    梦里,她的耳边出现许多交织的声音,有人说“感谢导演,他改变了我的人生。”

    另一个声音说“是啊,导演对演员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

    黎羚吓得一激灵,睁开双眼,正好听见司机说“我们到了。”

    玫瑰色的晨光里,她眼前徐徐展开一副堪称壮观的景象。

    摇摇欲坠的矮楼与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生长在一起,仿佛密不可分的古树与枯藤。

    山崖的尽头,静静矗立着一座十分典雅气派的剧院。它的外观古老而陈旧,比起剧院,更像是某种遗址或残骸,热带树林里掩埋的一张黑白老相片。

    黎羚更加恍惚,觉得自己应该还在做梦,跟在小刘身后,不太清醒地跳下了越野车。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剧院的枯树前,遥遥地朝他们看了一眼。

    他个子很高,肩膀也宽,头发理得非常短,穿深色的夹克,与高大的越野车十分相得益彰。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年轻人站直起身,一步步地走进了日出里,他的背后是一片金红色的云海,一直染红到天际线。

    浓淡起伏的山影,都化作一望无垠的旷野。

    如此瑰丽的光线,淋漓迤逦,流金万丈,像是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又似真似幻地勾着他侧脸的轮廓。

    而当他转过身,初生的黎明,如一抹鲜艳又破碎的红赭颜料,流连地描绘出他的面容。

    他非常英俊,是一种不能被直视的,阿多尼斯式的俊美。

    在刺目得令人晕眩的光线里,黎羚产生一种近乎荒唐的错觉

    这一路跋山涉水,甚至经历一场暴雨,都是为了这一刻做铺垫。

    “黎羚”

    对方声音也极悦耳,好似她的名字不是被念出来,而是在他的唇舌之间绽开。

    他望着她,目光很沉静。

    片刻后,他微微蹙眉“扣子又没扣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