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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四(完)
    一踏入村口,顾襄就觉得不安。

    先是心跳加快,再是手脚发麻,紧接着连缰绳都快握不住了。

    “你有没有觉得这里不对劲”

    见顾襄脸色奇差,嵇无风四处张望了一下,挠了挠头,“没有啊。我们玉山镇都是好人。”

    “你家呢”顾襄强压下奇怪的感觉,跟着他七拐八拐绕进村里。

    “我家,连房子都被烧没了。”

    嵇闻道烧的。

    “那现在去哪”

    “去邻居家借宿吧。这里好人多,总不会让我们流落街头的。”

    一别数年,站在曾经自家的小院门口,嵇无风久久不动。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望着杂草丛生的断壁残垣,此刻没有人比顾襄更了解他的心境。

    正要感慨两句,两人听到踏着雨水的脚步由远及近,接着是带点犹疑的一声

    “小风”

    “辛大娘”

    中年农妇满脸惊喜“小风,真的是你你回来了啊,快进来,别淋雨了”

    跟着辛大娘走进隔壁她家的院子,顾襄只觉心跳骤然快如擂鼓,隔着雨帘的房门漆黑幽冷,仿佛分割出另一个世界,让人望而却步,又莫名吸引。

    “小风,你去年捎回来的钱我就在你家祖坟旁给你爹娘修了个墓,剩下的我有急事暂且挪用了。我想写信问你一下的,但又联系不到你,不过我一定会还你的”

    “没事的辛大娘,那个钱本来也说好都给您留下,您修坟也辛苦。可惜我这一年也没空回来看看,不然也不能劳烦您。”

    辛大娘一边推辞,一边打开屋门,“对了,我家还有个客人,你们今晚得挤一挤了。就是这位姑娘可能”

    正要回头招呼顾襄快点进来,顾襄却冷不丁心脏重重一坠,自己追了过来。

    踏入门槛的一刹,她甚至忘记了呼吸

    “哎人呢怎么不见了”

    辛大娘点上油灯,扫了一眼屋内,急了。

    “客人走了”嵇无风和顾襄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么大的雨,那人就非要今天离开吗

    顾襄不动声色地跟着辛大娘找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终于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什么客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是个小小姑娘,哈哈。”

    对于她有些无礼的问题,辛大娘只是和气地解释着“她可能上山了,这几天她日日出去,但会回来的。”

    狂跳的心脏像被人硬生生挖掉一块,顾襄又一次面如死灰。

    一年已经到了。

    只见辛大娘转进厨房拿了把伞,“我还是出去找找她吧,你们先坐,就当自己家一样。”

    “大娘我跟你一起去。”

    见嵇无风也跟了出门,顾襄长长吸了口气,准备也一起帮忙找人,谁知刚迈出门槛,就听到嵇无风挣命般的、惊恐至极的大叫。

    “啊,啊啊,啊啊啊”

    一抬头,院门站着一个人。高高瘦瘦的,还知道打伞。

    这一刹,风烟俱净。

    天地万物落入视野便即灰飞烟灭,她熠如繁星的眼中,只盛得下一个人。

    隔着十步的距离,也隔着一年的岁月,他回视的一眼,接续了中止的时光。

    可有一个多余的身影比她更快扑了上去,还挡住了她的视线。

    一股脑扑到来人身上,嵇无风惊奇地发现,这次他没推开自己。

    不过他很快识相地自行撒手退开,对着顾襄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还不忘把辛大娘拉回屋内,关紧屋门。

    “顾襄。”

    蒙蒙烟雨裹着他的低唤,顾襄只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否则怎么会在重温他的目光后,又觅回了他的声气

    下一瞬,她落入了一个魂牵梦萦的怀抱。

    已经辨不出是梦境还是现实。曾刻骨铭心却在被时间洗涤流散的东西都在这一个拥抱中旋踵而回

    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他的触感,他的全部。

    她真的,找回了他。

    她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面。

    在每一次构想中,他都病得难以起身,行动迟缓,是自己冲上去抱住他。而随着时间变长,她的想象越来越可怕,脑海中的他气息奄奄,一身血色,与她只剩下最后一面的机缘。

    在刚刚见到顾云天后,她甚至脑补出了江朝欢也变得呆傻,衣衫褴褛向她乞讨,还有跟小狗抢食的画面,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

    她就是没想过他好端端的,活蹦乱跳的,下雨天都能出门的健康

    观察他的脉搏,查探他的心跳,把他全身上下摸了个遍,发现他好像也算不上健康

    没有真气,脉象凌乱,呼吸轻浅,一时半会儿看不出具体问题,但确实也不像病入膏肓。至少比那一战之前还要好些。

    老天居然会有这样的恩赐她欣喜若狂,又怕是做梦,几乎要疯了。

    这时门又开了,嵇无风捂着眼睛探出头,“那个,你们俩要不先进来”

    两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全身都淋湿了,伞也丢在一边。连忙进屋后,瞥到辛大娘古怪的面色,嵇无风小心翼翼的眼神,顾襄才觉出不对。

    好。

    很好。

    她这才回过味来

    他不仅能走能跳,身体健全;也认得自己,没失忆;下雨天知道打伞,知道回家,没变傻。

    可他,整整一年,都没来找自己。

    甚至,还躲着自己,让人帮着骗自己。

    “小姑娘”

    顾襄的视线从辛大娘狠狠转到他身上,却见他一脸茫然,道“什么小姑娘”

    和善地一笑,顾襄咬牙问得更明白了一点

    “江朝欢,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然而同时,她听到江朝欢的声音充满了委屈,问出了一个相似的问题

    “顾襄,你为什么才来啊”

    刚醒来的一刹,剧痛瞬间袭遍全身感官。江朝欢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病势如何,但他很确定自己马上就会死了。

    然而,耳中传入陌生的声音。

    “你醒了太好了。整整一个月,你终于醒了”

    “咳咳”他想说话,一开口却剧烈地咳了起来。

    “你是不是很疼啊大夫说你伤得太重了,好像还有几种看不出来的病。我给你拿止疼药,你叫出来啊,不用忍着。”

    “不咳咳”

    “不过没事的,小伙子。十多年前,隔壁刘二家也在河边捡了一个男娃娃,他比你病得重呢天天吐血,走路也走不好,但还是活下来了。你千万别害怕啊,你不会死的。”

    “这是哪里”

    “昆州,玉山镇。”

    江朝欢傻眼了。

    三个月后,他确实没死,还能下床走路了。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救了他的好心人辛大娘和请来的乡医更是一问三不知。不过,他十分清楚,自己还是活不久的。

    所以,他尽管百般纠结,还是没去找顾襄。

    如果自己终究很快就要死了,何必让她再经历一次得而复失,生离死别还不如一个人静悄悄死了,这样她也能早点忘了自己。

    就这样他在村里做些零活,想在死之前赚一些钱还给辛大娘。可过了半年,医药费赚回了一半,他居然还是没死。甚至已经好转得行动如常了。

    这时他也有了点猜测当时坠江后,他竭力吸去顾云天最后一缕真气,只觉全身经脉都在燃起熊熊烈焰,即使在冰冷的河水中都足以把他焚成灰烬。

    意识迅速抽离,全身只剩下那只控住顾云天的右手还有知觉。他感到烈焰正在熄灭。是了,一定是九个时辰过去,摩尼九回丹失效了。

    最后最后他指尖用力捏紧顾云天脖颈,霍然咯吱脆响

    结束了。

    在空前绝后的庞大内力消散前的一瞬,他借这大半来源于顾云天的真气送还重重一击,彻底摧毁了顾云天膻中气海。

    这一击以浩瀚无边的真气为基,又借化功散气之势,几乎是风禾尽起,顾云天猛吐鲜血失去意识,还被他推到岸上。

    事后想来,他都后怕这一指力太重,直接要了顾云天的命。

    不过他自己却好像也因这一击活了下来。

    本来摩尼九回丹散功速度并不快,他定会在真气散去前先承受不住过量负荷爆体而亡。但因这一出手,真气有了倾泻出口消散加剧,竟在他心脉碎裂前就散尽了内力。

    而又因真气顷刻全散,折红英发作使经脉逆转了整整一周天,全身所有穴道走到对位,内伤和心疾骤然得以减轻,保住了性命。

    尽管仍远未恢复到“健康”的程度,但他明白自己一时半会儿不会死了。终于下定决心,要去见顾襄。

    可这下,他又傻眼了

    他根本找不到顾襄

    一个不会武功的病弱之人,身上又没有多少钱,连匹马都买不起,从前联络的东西全丢在水里他在附近找了一个月,一无所获。

    无奈,他明知顾襄不会还在钱塘江口的住处了,也还是跋山涉水赶回那里,留下一封信,希望孟梁能偶尔回去一次看到。

    回程的路上,他继续沿着淮水寻找。可越找,越是绝望。

    顾襄行踪隐秘,武功高强,岂是现在的他能追上的

    最后,他只能选择回到玉山镇。

    等。

    这里是嵇无风老家,他早晚会回来看看的。就算一年不回,两年,三年,也该回来拜祭一下父母的祖坟吧。

    于是,他天天去坟前,守株待兔。

    日复一日,风雨不避,整座山的坟前杂草都被他拔干净了。

    他就不信,这样他们还能错过

    “所以你冒着大雨出门,是去给我爹娘上坟了啊”嵇无风的脸拧成苦瓜。

    “”

    “那你为什么不去丐帮据点”顾襄心疼得怒意全散了,只剩这一个疑问。

    “去了,但他不在。”江朝欢无奈地看向嵇无风,“走了两个分舵和洛阳总舵都没有,我也不敢公然露面。毕竟我杀过不少丐帮的人,万一有人想找我报仇,我又毫无自保之力。”

    “额这一年我都在找你,没怎么回过丐帮”

    可是,“小姑娘”怎么回事

    “是我自作主张的。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在找小风,结果今天姑娘你气势汹汹地来了,还提着剑,我怕你是找他寻仇的,就”辛大娘忙解释道

    “真的他没有在躲你,他还让我帮忙写信给小风。可我试了一次也没有回信,而且,我挪用了小风的银子给他治病有点不安想着先攒够银子再托人好好找他”

    三人愕然半晌,面面相觑,最后只能汇成一句感慨

    “不得不说,玉山镇,好人确实是多啊。”

    三个月后。

    丐帮洛阳总舵张灯结彩,迎接帮主嵇无风与范云迢的婚礼。

    平静了一年的武林终于又有了大事,而且,终于不再是祸事。各大门派纷纷来人庆贺,宾客云集,好不热闹。

    偶然有人注意到,城中一隅有个医馆也在同一天开业。

    而这个医馆颇有些诡异,一个大夫是个毛头小子,两个药童反而是成年男女,还戴着面具。

    人们有些不太敢来,于是医馆一开张就门可罗雀。

    直到第二天有人发现丐帮前任代帮主、现帮主的妹妹嵇盈风走入这家。身后还跟着一个帷帽遮面的跛子。

    此后,大家才渐渐敢来寻医问药。而且他们发现,这里的大夫医术简直惊为天人,还只收外面一半的价钱,医馆登时变得门庭若市。

    这天收摊关门后,摘下面具,顾襄以手支颐发出哀叹

    “我觉得我们差不多可以不用遮遮掩掩了吧,就算真有仇人寻仇,也没人打得过我。”

    “不行”

    没等江朝欢开口,孟梁先断然拒绝。

    “为什么”

    “你们两个,长得不行。”

    “你什么意思”顾襄拍案而起“你说我们长得丑”

    “若是丑点还好了。”孟梁翻了个白眼,“你们一个面冷,一个面凶,还有那么多前科,把我的客人都吓跑了怎么办”

    “唉,真羡慕盈风云游四海,远避江湖纷扰,也不用怕被人认出来。”顾襄又长叹一声。

    望着她的眼睛,江朝欢认真道“鹤师叔的义眼装上了,自己留在丐帮也无妨。我的身体状况也稳定了,现在没必要守在一个地方。只要你想,我们明天就可以出发。”

    “那谢酽怎么办”

    “你已经废了他的武功和膻中气海,我的折红英也因为移穴停止发作。就把他放了吧。”

    春去秋来,一年四季。

    没想到行医救人的梦想刚刚萌生不久就实现了,顾襄跟着孟梁悉心学习医术,一路走来,也救了不少人。

    唯一的棘手病人江朝欢虽然身上数种伤病仍未根除,但仿佛陷入了诡异的平衡不再发作,连孟梁也不解其故。

    从一开始日夜悬心,到渐渐放下不再纠结,珍惜每一天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顾襄相信自己和孟梁钻研孟九转遗书,总有一天能彻底治好他。

    但江朝欢总觉得她还有些事情没想通。

    譬如她常常盯着自己的手出神,眼中流露出愧悔;见到血和针,她总是会呆怔一瞬

    “用沾满血的手救人,就能洗掉罪业吗”

    “杀一个人,救一个人,手中的人命难道能抵消吗”

    顾襄心跳一滞,转过头,江朝欢在她身侧坐下。

    是啊,他确实可以,也只有他,可以看透自己心里一切所思。并且,直截了当给了她答案

    “不能。”

    是的,不能。

    其实顾襄从小在那种环境中长大,没有正常的是非善恶观念。所以她一直不太觉得自己杀过人,做过错事又如何。

    直到新淮水之役,她忽然醒悟顾云天一个人造下的孽业,牵涉甚巨,贻害无穷。她很难不联想到自己。

    那一战后她走过了千山万水,也行医救过了不少人命,她以为她找到自己了。可越来越清晰的事实让她怀疑、痛苦、绝望,因为她发现

    悬于头顶的剑撤去了,但笼罩在人们心上的阴影,仍未消散。

    人们对魔教仍然谈而色变,人心惶惶,甚至走在路上不敢交谈,生怕稍不留神就是灭顶之灾;

    死去的人永远不会回来,他的妻儿好友陷入痛苦,也可能会立誓复仇,变成另一个江朝欢,或者谢酽

    看似只是做了一件错事,但它的恶劣影响并不只停留在当下。之后的千千万万年、所有与之看似毫不相干的人,都可能因此命途重铸。这就是罪恶的延续与悲剧的循环。

    罪业,一旦产生,流毒无穷。

    所谓“赎罪”,只是安慰自己的谎言罢了。

    每思及此,顾襄甚至对人生都产生了厌倦。而这种情况,与这些年来的江朝欢如出一辙,他实在太感同身受。

    “顾襄,其实辛大娘救了我的命后,又救了我的心。你知道同样的问题,她是怎么回答的吗”

    那时候,半昏半醒间听到乡医找辛大娘讨银子,江朝欢费力地张开眼,打量着这家徒四壁的房间,自嘲地苦笑。

    “别救我了。我肯定会死的。”

    “不行,你不会死。别想太多了,我有银子。”辛大娘无比固执。

    无法,江朝欢只得换了个思路

    “我不是好人。我我杀过很多人,我做过的坏事数都数不清。我早就该死了。”

    “不可能啊。你这么年轻,你能杀什么人”

    “真的,这跟年纪无关我从小就杀人我死一万次都是死不足惜,别管我了。让我自生自灭吧。”江朝欢努力劝说着辛大娘。

    谁知,辛大娘自有一套逻辑,“如果你真是坏人,你就更不能死了一死了之不叫赎罪,那叫解脱你配解脱吗你还要活着去洗清罪恶呢。”

    “我的罪业,一辈子都洗不清。”

    “活着都洗不清,难道死了就能洗清了只有先活下来,才谈得上一切可能。”

    “可我武功都没了,我还能做什么怎么补偿”

    “武功是什么”辛大娘也不纠结,“总之,哪怕你只是施舍乞丐一顿饭,也肯定比死了什么做不了有意义。”

    “你一定要活下来。”

    错了就是错了,没有任何办法扭转,既成的事实也无可磨灭,带来的连锁反应更是难以中断。

    但停下来,总比沿着错路一直走下去好。

    能换一条路,做一些好事,也比停下来更好。

    这样,罪业无法抵消,但至少可以让我们身上,不止有罪业。

    鲜血无法涤清,但至少可以使我们的手上,不再只有鲜血。

    与他相望一眼,顾襄抽出剑刃,将他们无数鲜血淬炼的宝剑送到铁铺。

    “麻烦帮我打磨一下。”

    “这两把剑,已经够锋利了。”

    “不,是把剑刃磨掉,我要的是,无刃剑。”

    无刃之剑,不杀之誓。

    从此以后,不再杀任何一人。

    “诸业难抵偿,我依然不能原谅自己,但我会鞭策自己。用这双执剑之手,在有生之年努力行医救人。”

    “还有保护我们”孟梁补充,接着转向江朝欢

    “姐夫,那你呢你还重新练武功吗”

    “这个嘛”

    一句未完,眼前出现了一只比树枝还干枯的黑手,手中端着半只破损的空碗。

    三人齐齐转头

    “有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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