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谈到那场人尽皆知的一战时,人们仍唏嘘不已。
经此一役,持续了几十年的漫长浩劫落下帷幕,江湖终于重新找回睽违已久的平静,很多人仍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甚至,会怀疑那一天自己的记忆。
但毋庸置疑,新的淮水之役与当年那场不同
在付出了难以计量的代价后,结局,总算正本清源。
换句话说,该死的人都死了,魔教也彻底倒了、散了。再无人能兴风作浪、为祸武林。
除了谢酽,没死,也不能死。
但他疯了。
虽说或许他早就疯了,但那天亲眼看到自己的两个仇人一同落入淮水、尸骨无存的一幕,他突然疯成了另一种样子
尚在呆愕的人们只见他发出疯狂的嘶吼,眼角、嘴边豁然睁裂,血如泉涌,却不管不顾地冲向翻涌的水浪。
嵇无风死命把他拉了回来。他变得比嵇无风还要激动,比顾襄更加悲伤,比任何人都不愿相信这个结局。他抓着顾襄一遍遍大叫“他没死,他没死,对不对”
顾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置一词。
“没错,他不会死的他怎么敢死他凭什么先死啊,哈哈哈哈”
谢酽又抓住嵇无风的胳膊喃喃自语“告诉我他没死,他没死,他杀了顾云天之后会回来的,是吗”
“把他带回来,去啊他不能死,你们,你们一天之内给我把他找回来”
从嵇无风到嵇盈风,又到魔教那群呆若木鸡的属下,谢酽一个个冲过去吼叫着,命令着,哀求着。
他又哭又笑,发出的声音比野兽的嘶嚎还要瘆人。他把自己抓得满脸血痕,披头散发,和真正的疯子无异但所有人都只是皱紧眉头,一动不动。
因为他们无比清楚,顾云天与江朝欢,没有生还的可能。
他们二人,本是世间武功巅峰的存在,却一同从至高处坠落,直到堕入地狱最深的一层。
即便真的是神,除了死亡,也没有第二种结局。
而无论是自视为“神”的最恶之人、为惊喜而生却也因惊喜而死的顾云天;亦或者满身罪业半生苦衷,最终力挽狂澜一死偿还的江朝欢他们一生种种皆留在身后,是非功过只能任世人评说。
人潮散去后,顾襄俯身拾起江朝欢的剑,立在江畔。
波涛滚滚似乎回荡着他最后的声音,她努力扬起笑容,仿佛透过时光的交隔回视着他那一眼。
这,便是他所求的结局。
全无偏差,唯有遗憾。
此后的日日夜夜,她走遍了他们曾去过的每一处山河,也踏上了他没来得及涉足的疆界。
他已经没什么心愿,她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心愿
带着他们共同的记忆,寻找他存在过的痕迹,与他一起见证他们共历的曾经,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未知未见的世界,又有何种不同的风景。
从东到西,一年四季。
整整三百六十天,她不曾停下。
一旦停下脚步,她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可日复一日,她却悲哀地发现,无论是站在长白之巅,还是淮水之畔,这世间,都不再有他的气息。
有的,只是她的回忆。
望望山山水水。
人去去,隐隐迢迢。
岁月隐蔽了他的目光,模糊了他的音调总有一日,也会带走她的回忆。
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了。
热闹的说书摊,一个青衣少女坐在角落。
她的手边,赫然摆了两柄长剑,不由让人多看一眼。但很快,随着惊堂木一拍,人们的注意便被说书先生的精彩故事吸引过去。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仍是那场淮水之役。
没什么新鲜的。
但他们爱听,也没有别的可听。
毕竟,江湖已经没有更新鲜的要闻大事。
这样,就是最好了。
“只听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大家竭力看去,视线却被茫茫烟波挡住许久许久,重归寂静的淮水再也不见两人身影那个变态魔头顾云天终于恶贯满盈,死无葬身之地,简直是大快人心啊”
人群中轰然爆发出一阵叫好之声。
即使过去了整整一年,大家对顾云天的恨毒仍未消解半分。可惜他们不知道顾襄的思绪渐渐飘远,又被浪潮般的喝彩声拽回。
这满堂喝彩淹没了说书人接下来对江朝欢之死,到底是死有余辜还是引以为憾的评论,也吞噬了接下来疯掉的谢酽拔除所有人的折红英后,失踪至今不知死活的补充。
以及,掩去了一个新来的人鬼鬼祟祟坐到顾襄旁边,小心翼翼打着招呼的窸窣声。
第十二次。
不用转头,也知道是嵇无风。
按照每个月一次的规律,今天还没到嵇无风来找她的日子。不过顾襄依旧提不起什么兴致,懒得回应他的寒暄。
“那个,好像有他的消息了”
嵇无风看出她这一年来的平静下,其实心境越来越颓芜。于是压低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顾襄霍然扭头,死死盯住自己,不禁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不是,不是他,那个是他”
他慌忙解释着,不敢直视顾襄眼中慑人的光芒。
没错,是他。
顾襄一瞬之间散尽了所有情绪,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面容,移开了目光。
当然是他。不会是他。自己在期待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刚刚那个瞬间她的心跳有多快,而此刻又是如何趋于静止。
自嘲一笑,顾襄径自说出了那个嵇无风没敢提的名字
“找到顾云天,不用特意来告诉我吧。我还有事,失陪。”
一手抓起两柄剑,她起身就走。却被嵇无风狠命拉住袖角,被迫站住。
“你能不能稍微有点耐心,听人把话说完啊”嵇无风不要命地迎上她的视线,急道“虽然顾云天没死我们一直知道,但找到顾云天下落,不就代表着他也可能在附近吗毕竟他们当初是一起坠江的”
“所以呢那天的话,还用我再说一次吗”
顾襄打断了他,平静地坐了回去,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耐心。
“不用不用,我都倒背如流了。”
嵇无风有些泄气地垂下头,回想起一年前自己拼命划船去捞人时,顾襄拦住他所说的锥心之语
“第一,他身上有两个折红英。其中顾云天种的那个已经和他经脉相通相融,永远无法拔掉,而且每次发作都使他穴位移转。而谢酽种的那个轮回发作,从无停止。
第二,他的心疾已成沉疴,以至半身麻痹阻碍行动,孟梁也束手无策,断言他最多还有一个月可活。而前一天,孟梁给他施针封制住了心疾发作,且封住了他的痛觉。但只能维持最多一天,就会彻底爆发,产生更严重的反噬。
第三,他当时右肩伤口未好。也是孟梁用金针固定了他的筋脉,才能提起剑来。但他动作损耗过大,金针也会移位逆行,进入血肉,危及自身。且没有机会给他取出,就
第四,也是最后一点,他服下了任瑶岸留给他的拜火教秘药摩尼九回丹。
还记得君山之夜任瑶岸与顾柔那场大战吗当时任瑶岸失去神鹫中毒已深,是服下此药才能将功力增益一倍,与顾柔打得有来有回。
但此药最多起效九个时辰,一旦药效过去,就会内力散尽,形同废人。”
每说完一句,嵇无风与嵇盈风的脸色就黑上一分。最后,他们几乎瘫软了身形握不住船桨。
好像确实没什么生还的希望了。每一个操作,都是他亲手斩灭了自己的生机,直到全无退路。
嵇无风绝望地擦了一把眼泪,哑着嗓子问她
“所以连坠江,都是他安排好的”
“不是。”
尽管从始至终顾襄一直很平静,但此刻,她的声音也终于染上一层波荡。
若非谢酽自以为是地捣乱,他就可以在彻底吸完顾云天的内力后,与她度过最后的一刻时光。
可是,迟则生变,不能再出哪怕一点意外了。他们,都没有半分力气坚持下去了。
他只能推开谢酽和自己,带着顾云天双双坠江。水波掩荡,他将顾云天尚还残存的一缕真气引渡体内,完成最后的使命,再各归其处
“所以,他付出了这样的代价,也没能杀了顾云天。甚至,他只为了让顾云天活下来,就”
嵇无风难以接受。
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什么江朝欢要让顾云天活着。
也在后来证明了,这一次事情终于按照他的计划发展
顾云天确实没死。
不是因为他们找到了顾云天。
而是,桑哲没死。
这世间只有顾襄和嵇无风寥寥几人知道,顾云天坠江后,终于散去了毕生功力,却得以生还。而且,一定是江朝欢用最后的力气把他推上了岸。
因为桑哲不能死。
尽管嵇无风暂时逃回来了,但拜火教的事尚未了结。罗姑、苏长曦还在西域,桑哲绝不能死。
此外,就算桑哲身上未曾牵扯着其他人的存亡、就算和顾云天“生死命同”的不是桑哲,而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人。
他也不能杀顾云天。
他不会再让一个无辜之人枉死了。
生命,都是等价的。
他已经做过太多错事。无论有再多借口与苦衷,他的手里,都不能再造杀业。
这一次,他没有骗人,也不会杀人。他只想尽可能地弥补一些罪愆。
嵇盈风可以在目睹他死去后满足催眠条件,解除催眠。
自己死了,谢酽连仇人都没了,再也没有发疯的理由。那些被种下折红英的人终能得救。
就连对谢酽承诺的自废武功,也是事实。
服下那枚摩尼九回丹,他方能勉强与顾云天一战,趁机用风入松吸去顾云天全部内力。药效散去之时,他自己原本的内力会与顾云天的那份一道消解。
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安排不仅顾云天内力散尽,双手皆断,再也没有为祸世间的能力。他自己也会紧接着武功全失,等同废人。他除害的对象,包括自己。
当然,对他来说命都没了,再谈武功也没什么意义。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赢不了的。
如顾云天所说,他的确满身累赘,处处掣肘,而对手,却抽离人世,无所不为。本就是必输的局面。
所以,他只能尽可能以最小的代价,结束这一切。
而这个代价,就是他自己。
除了他自己,不应该再有任何人死去。
而只有对自己,他可以用上一切手段,赌上全部,不计后果。
与当年江玄的思路不谋而合,没有“必胜之术”,只有“必死之局”。但他终于完成了江玄没能做到的事,终结了这场悲剧。
嵇无风几乎要疯了。
不,或者说已经疯了。
他撇下船桨,跳入淮水,执拗得头也不回。
他还是不相信江朝欢真的死了。退一万步,就算真死了,他也要找回江朝欢的尸体。
整整一年,他找遍了淮水上下游。
终于在前一天,发现了一个酷似顾云天之人的踪迹。
所有武林人士,或者说天下人尽皆知顾云天死了。
所以这一年来,他们也没把顾云天活着的消息告诉别人,以免徒引恐慌,掀起不必要的麻烦。
但嵇无风急匆匆地来找顾襄说出此事后,顾襄仍没什么反应。
好像她比任何人都相信江朝欢死了。
嵇无风努力试图说服她“我总觉得还是不对,他到底为什么要和顾云天一起坠江就算谢酽捣乱了一下,也”
“他不想我亲眼看到他死去的样子。行了吗”顾襄又冷冷地打断了嵇无风。
“不能吧,他难道是这种人”
“是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
“当然是,”嵇无风脱口而出,又勉强止住,无奈道
“你。”
嵇无风不死心地问
“那他最后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说了。”
“什么”
“不告诉你。”
平静。
仍然是平静。
但顾襄越是平静,嵇无风越觉得不对。他知道顾襄与江朝欢本质上一样悲观。
他们永远在等待坏事发生,无法想象正常或好的结果。以至于坏事真的发生时,他们不会感到失望,而是觉得理应如此。
可陷入这种平静不代表她真的接受了,只能说明她也在慢慢磨掉自己的生机。
“反正我总觉得他没死,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顾云天”
嵇无风最后尝试一次发出邀请。
尽管他也明白,本就旧疾缠身、又添数种反噬,再重伤坠江、武功尽失,就算他那一日没死,又该如何自救
就算他水性好游上了岸,又怎么治好心疾
一个月一年。
江朝欢真的还有一丝活下来的可能吗
如果他侥幸还活着,怎么可能不回来找顾襄
他竭力摒去百般犹疑,继续说服顾襄,或者说,强行欺骗自己,“不止我,谢酽也说他没死。”
“谢酽疯了,你也疯了啊”顾襄果然这么回答他“我不想见到顾云天,也不想见到你,以后别来找我。”
“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嵇无风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豁出去了。
“如果真的认为他肯定死了,你干嘛和孟梁研究心疾”
“这一年,你又为什么都是沿着淮水走,还学会游泳了啊”
“还有你偷偷藏起来谢酽,怕仇家杀了他,不就是为了找到江朝欢后,让谢酽给他拔掉折红英吗”
一口气说完,嵇无风不禁为自己悍不畏死的勇气所折服。
迎着顾襄陡变的面色,他彻底破罐破摔。
“你怕希望过后是更深的失望,可如果你都不敢相信希望,还有机会抓住希望吗”
咣
走出门外的嵇无风听到椅子翻倒的响动。顾襄追了上来。
“带我去。但是,以后你说话别说半句”
“每次希望变成失望,”
顾襄拔出一点剑刃,湛出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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