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真正的最后一战。
没有人否认这一点。
不知何时,骈肩累踵的人群也停止了嘈杂,尽数聚焦于那两个互掣的身影。
谢酽拨开教众,与拉住他的嵇无风一起站到了最前面。甚至连顾柔的死都无心理会了。
他们和所有人一样不敢置信眼前这两个宿命之仇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人。
在这个镜像世界,顾云天竭尽全力杀机毕现,但一切攻势都被如数奉还。江朝欢就像他的影子,或者说,就是他本身。
他永远无法打败对方,因为,没有人能打败自己。
在这一刻,他们第一次感觉到顾云天也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和自己、和身边的每个人没什么区别的普通人。不再是那个波澜无惊的“旁观者”了,更非凌驾于芸芸众生的“神”。
他们能轻易洞察顾云天脸上的焦急。
身上每添一道血痕、时间每流逝一分,这种从未出现于顾云天脸上的情绪就加重数倍。
养虎遗患,原来古人的训导真的不无道理。可此时,悔之已晚。
焦急。
除了“恐惧”和“后悔”,这是顾云天第三次产生“人”本应拥有的感情。
他真的不想死,可他也终于和所有人一样被迫直面人生最无奈的生老病死,逃不过,躲不掉。没有任何办法。
而那个把他拉下神坛的人,似乎也正在和他一并跌入尘埃。
有一种剑刃一旦抽出,永远饮不饱鲜血,除非以主人的性命为祭。
业火长焚的地狱,是他们共同的归宿,也是新淮水之役无可逆转的结局。
人们一动不动凝视着此刻只属于两个人的战役。
不知是震撼、恐惧,还是一丝心底最深处不敢直面的庆幸,他们慢慢垂下了头,不愿再看这场世无其二的巅峰之战,以及,染透他们虹膜的血色。
看起来,只需要江朝欢一个人牵制住顾云天,就可以结束那长达数十年的武林浩劫。
可惜,唯有顾襄心中清楚,他能撑到现在,只靠那一枚药丸。他的身体早就难以为继了。
他随时都可能倒下,这来之不易的平衡也将随之打破。
而那时,才是真正的终结一刻。
没有人能想到,即便他已彻底放弃所有生路,他的目标,也不再是同归于尽那么简单。
在泪水划过眼角的刹那,顾襄扬起了一个坦然的笑容。
她仗剑而去,与嵇闻道一并闪身重回漩涡中心。他们剑影翻飞,内力暴增的她和嵇闻道从旁夹击顾云天,顷刻间,使其面色更差了几分。
接下来,他们只需要一个时机。
而且,他们一定要尽快了。
然而,就在璀璨的剑光几乎隐没那四人身形时,忽然有人注意到远处遥遥逼近了另一个人影。
“沈雁回”
站在最前面的嵇无风眼力好,登时就看清了来人。
也算是他的老熟人了。
不用思考,嵇无风人已经弹了出去
沈雁回出现,只能是为了助他的教主。而自己哪怕无力帮他打顾云天,至少也要挡住沈雁回,替他们摒除一些干扰。
嵇无风的速度实在太快,在沈雁回搅入战局之前就把他身形逼停。
情势一触即发之际,嵇无风却不由自主退后了几步
无论是儿时被沈雁回捉走打断全身筋骨,还是谢府婚礼期间被擒去别院、逼他选择伤害谢酝还是范云迢,都是嵇无风此生最痛苦的记忆。所以乍一面对沈雁回,他仍本能的从心底涌上一股恶寒。
这寒意顷刻蔓延到全身,他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战栗了起来。
一时间,他甚至忘了自己现在今非昔比,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嵇无风了。
“哥哥”
追上来的嵇盈风叫醒了他,只见沈雁回漠然暼了两兄妹一眼,便又转向顾云天,拔足而去。
决不能让他继续为虎作伥
行动又一次比思绪更快,嵇无风下意识出手,掌风已擦过沈雁回耳廓,使他身形一滞。旋即变招化拳勾向沈雁回后脑,同时双足环踢咬住下盘,笼下他全身要害
这接连三招都是长白虎豹拳中最精妙所在,亦是嵇无风练得最久的武功。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指望能真的拦住沈雁回。毕竟,对方的实力,自己比谁都清楚。
谁知下一瞬,他就瞪大了双眼,彻底惊呆了
后倾避开掌风之时,沈雁回拧身接过一拳,便要接下第三招,可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忽然变形,全然失了章法。随着嵇无风的力道,他的身子竟直飞了出去,摔出几丈远
这,怎么可能
霍然间,连嵇盈风也一并愕然呆住。因为她本拟两个后招从旁相助,可连剑都还没拔出来呢。
嵇无风登时猜测他定是有什么阴谋,只怕是故意扰乱自己心神,再像上次一样戏耍一番,又或是像顾云天那样把自己当“惊喜”玩弄,当下全神戒备冲了过去。
而此刻,沈雁回重新站了起来,脸色比适才还要灰败,周身气度却一如既往矜雅。虽未再手摇折扇,仍似个白面书生,实在无法叫人联想到他手中那些耸人听闻的孽业。
是啊。就连折断人的骨头,他都要客气地微笑询问,简直让人如沐春风。
迎着他和善的视线,嵇无风一狠心,豁出去了大叫道
“喂,你今天就算杀了我,不,就算再把我全身骨头打断一次,我也绝不会让你过去”
这一次,他决不能继续躲在后面,再任他恣意伤害自己在乎的人,铸成永无弥补可能的遗憾。
再转眼,嵇盈风也与他并肩而立,决然而坚定。
但,噩梦中频频回荡着、纠缠着、扼住自己脖颈不放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这样吗”
沈雁回不知是在问谁,但他的笑里却分明蕴着悲苦,沉沉道
“可我,必须过去。”
与嵇无风的心志没什么不同。就算死,他也一定要挡在顾云天身前,像这几十年中的每一次那样。
多说无益,三人顷刻间便缠斗到一起。
于是,远处的围观者们惊奇地发现除了顾云天那一伙决斗,旁边又起了一场战局。且其杀意狠意完全不逊于彼此。
情知这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嵇无风定下神来,竭力按耐下所有惊慌与生理性的恐惧,已先存了死志。
嵇盈风更是一样,暗暗发誓今日即便这条命真的交代在这,也要把沈雁回拦住。
两人极尽毕生所学,招招下了死手,霎时江岸飞沙走石,气脉冲天,在水面炸起无数浪花。
剑光水雾交斥狂啸,层层掩蔽。人们心惊肉跳,莫不敢言,唯有谢酽悠哉地观赏着这两团直冲云霄的烟尘,自得其适。
这几个人,无论谁输谁赢,谁生谁死,都是他所乐见。
尤其是那个沈雁回,三年前在聚义会上他要杀顾云天,却被其折扇一拦,戏耍一番后放过了他的性命。
那时的沈雁回,一定觉得自己很厉害,是吧
可现在呢
谢酽扬起一个幸灾乐祸的笑,想起后来在幽云谷,自己当众给他四肢钉满了骨楔、又扔出了谷外,总算出了心头这口恶气。
谁知他会和顾柔一样,不仅活下来了,还敢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那么,自己可要好好享受他这份苦心准备的“惊喜”啊
临近傍晚,江水一次次推起新的高度,摇曳出狂烈的水花,而皆在轰然一声暴响中落幕。那场后起的战役结束了。
倒下去的,是沈雁回。
意料之中,谢酽摇首而笑。可嵇无风却手足无措地愣住了
躺在地上的沈雁回胸口凹陷进去一大块,大量的鲜血正迅速从他口中、鼻中涌出,顷刻染红了大片沙土和他自己半边身子。
虽然是拼尽全力的杀招,虽然这次沈雁回再也不游刃有余,甚至从开始就落于下风,仿佛一直是勉力支撑着僵硬迟缓的身体他也从没想到自己会赢,还能把沈雁回伤成这样。
“不是,你,你没事吧”嵇无风慌张的视线从妹妹身上移到沈雁回面上,结结巴巴叫道“你别装了,你还不开始使出真功夫吗你”
“哥哥,你那一掌”
嵇盈风轻轻打断了他,因为她看到沈雁回摊落在地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瞳孔也在放大这种情况她见过几次,都是在临终之人身上。
这怎么可能
嵇无风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这只手刚刚发出了狠命一掌,正印在沈雁回胸口,他甚至听到了肋骨折断的闷响。
而此刻,那里塌陷得更深了。
还有血,仿佛已经流尽了整副身体的血。
从痛苦的急促喘息到微不可闻,一切都在昭示着生机的疾速流逝。
浓烈的血腥气刮过,嵇无风登时候全身发冷,手指都在颤抖。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半人高的男孩,不住惨叫、抽搐,吐出的血把自己淹没在汪洋血海,连呼吸的空气都像腌渍过的腥风
那味道十五年从未散去过。一如他的心魔。
而此刻,躺在地上的是沈雁回,还是曾经的他
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嵇无风凝神看向沈雁回,却见沈雁回失神的双目掠过自己,努力眺望远处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顾云天仍在和江朝欢纠缠不休,生死未决。
他看不懂沈雁回眼中的意味,也不知是哪一个瞬间,那道执着的视线,终究定格。
直到死,沈雁回一句话也没说。
直到死,他的眼眸仍然朝着顾云天的方向。
只是这次,他倒在了赶去的路上。
最后一次,他没能再像以前那样追随顾云天,做他的喉舌、心腹、他手中的剑,替他完成一切心愿,也挡去所有灾厄。
无论他是否需要。
他到底变成了对顾云天没用的存在。
“或许,这也算求仁得仁吧”
嵇盈风似有所悟。转向另一边死去不久的顾柔,落下泪来。
沈雁回和顾柔,都是死过一次的人,更是所有正道看来早就该死的人。这一天,着实该称得上大快人心。
可他们真的一前一后流干了血,死在眼前,在场众人还是惘然若失。
他们是坏人无疑。但归根结底,他们不是“恶”本身,而是“恶”的产物。
可恨,亦可怜。
十五年未曾中断的悲歌一旦奏起,永恒赓续。
诛杀了武林大害的少年也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我杀了他”
嵇无风喃喃自语,仍觉身在梦中,不知是真是幻。他此刻心中百转千回,遗憾有之、惊惧有之,唯独没有喜悦。
他并非不恨沈雁回。
但他从未想过杀了沈雁回。
对他来说,解决问题的方式从来不是杀人。对待仇恨的态度也不是以牙还牙。
恨太沉重了,他宁可把恨埋在心底不见天日的地方,不念亦不忘,也不想每天掰开这份恨意提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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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生活不好吗
为什么,一定要杀人呢
“啊”
他伏在沈雁回的尸体旁放声大哭。他怀恋过去、想念爹娘,更想不通他为何也会亲手杀死别人
万念俱灰。这是除了君山被迫“杀”路白羽给她一个痛快后,他第一次杀人。
他实在是想不通到底为什么,作为人,要夺去同类的生命。哪怕有再多理由,都不足以这样做。
即便在拜火教每天接到十几个杀生牌,被扔到蛇窟不给吃食,他也硬是没杀过一个人。可现在
为什么没人告诉过他,所谓“复仇”没有一点快感
为什么,人命在自己手中消逝的感觉痛入骨髓
然而,身后阴阳怪气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嵇兄,你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回头,谢酽一脸不耐烦地踩在沈雁回的血上,“这不过报应轮回而已,他本就该死在你手里,不是吗”
嵇无风看着这次回来变得完全陌生的谢酽,一时无言。
还好,谢酽不容他感怀,直入主题
“你想不想我帮他们拔掉折红英”
“啊”嵇无风又是一怔。
谢酽漫不经心地暼了眼江边,一手弹压着指甲盖,向嵇无风发出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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