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中年人跪倒在地,痛苦地发出嘶吼。
他的脸在极端的扭曲中挤出褶皱、如霜的鬓发随着他的战栗而簌簌飘落。他的嘴一张一合,叫声已经不似人声
其实这三年走来,真相早就有迹可循。只是他不肯相信。
原来姐夫造出剑假,的确是他认为不需要把武功用这种方式传下。因为他从始至终都笃定、或者说安排好了,绝不会让自己死掉。
是因为他在用自己的命换自己的命。
可是,自己都做了什么啊
明明他什么都知道。
明明他可以拆穿自己,不救嵇无风。
明明活下来的应该是他。
嵇闻道仰天长啸,涕泗横流。
人们惶然间自觉退开,离他更远了一点。有人想起了天池试剑上关于谢桓的传言,如今终于得以斧正,为他洗脱污名了。
可是,“那谢桓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顾云天掉包了”
他们重新看向江朝欢,又偷偷瞄着谢酽,希望能解开这最后一个谜团。
“他不知道。”
江朝欢直截了当给了答案。
因为谢桓若知道,不会不告诉谢夫人。可从谢府婚礼那段时间谢夫人的动作来看,谢夫人对此一无所知。
比如,与此事干系极大的孟九转之徒孟梁来谢府后,谢夫人从没找他问过当年的事。
比如,谢夫人临终前只嘱托自己找到定风波前不要轻举妄动,以及如果可以,尽量帮忙保全她的几个子女。却并没提到谢酽身世的问题。
另外,若谢夫人知道,这十几年也足够她查个清楚了。她不可能不想找回自己的亲生孩子。也不可能不提醒谢酽他身上带着一个折红英。
但江朝欢认为,其实嵇闻道从谢府听到下人的话产生联想后,告诉了江玄自己的推断,江玄虽然让他不要多想,但应该背地里转达给谢桓了的。
只是大战在即,谢桓一时无法抽身查探此事。而在他们最后的安排中,本来谢桓能够生还,日后再行调查。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谢桓也一并葬身淮水,这个疑问只能就此深埋于天地之间。
就这样,谢酽身世之谜晚了十几年才得以揭开。而淮水之役的真相,更是尘封了十五年之久,方重见天日。
其实当年的事,以及当年的几个人,已经很难用单纯的对或错来判定。包括嵇闻道。
他们每个人,都在做自以为正确的事,可为什么会是如此惨烈的结局
陈年旧事早已过去,但其实一直都没过去。
真相是如此震撼,在场之人无不沉默下来,一时无言。
行路难,行路难。
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心反覆间。
江水滔滔,东流不止。
俱往矣。
独活下来的那个人,也在日复一日的痛苦煎熬中变了模样。
他杀死了原本的自己,甚至假死三年,连“嵇闻道”那个身份、那个名字都弃如敝屣。
而一切的罪魁祸首,还是顾云天。
是的。
江朝欢忽然想笑,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就是顾云天所说的惊喜。
人们就像棋盘上的棋子,命运息息相关、胶缠固结。所谓一啄一饮,莫非前定,顾云天一个偷龙转凤的举动,导致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便为淮水之役埋下了祸端。
而他呢他的确不需要做太多,他只要看着,偶尔伸出手,就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收获了。
所以顾云天是不会死的。更不可能会在没看到最大的惊喜前,莫名死在谢酽手里。
江朝欢相信这一点。
因为尽管不需要事事掌控,但他需要确认能够掌控的尺度。他绝不会允许超出自己规则的事情发生。
这是旁观者的底线。
“原来我们是朋友的。”
“你一直把我当作朋友的,才会这么做”
“可你为什么那么自以为是”
嵇闻道疯狂地拍打着江岸,他的人皮面具不知何时剥落了下来,露出了那张痛苦到了极致的扭曲面容。
他又哭又笑,只是不住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父亲”
远处,一声震慑到呆滞的惊呼传入众人耳中,江朝欢与他们一样回头看去,怔住了
嵇无风、嵇盈风站在人群之外,一脸茫然地望着江边的身影,面如死灰。
“父亲你没死”
嵇盈风终于挪动了僵硬的步子,朝那个阔别了三年的父亲走去。而嵇无风则像凝成了一座雕塑,定在原地。
一霎时,江朝欢耳边响起了一句熟悉的笑语
那是三年前聚义庄初遇时,嵇无风莫名其妙的话
“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请多多关照。”
嵇无风尽管是第一次见他,却拍着他的肩膀,这样说到。
“反正我已经当你们是朋友了。”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怎么翻脸不认人”
自己早该想到的。
江朝欢心里泛起苦笑。
尽管被扔掉了十多年,但血脉是不会说谎的。
嵇闻道逢人就问“我们是朋友吗”嵇无风也见人就自来熟地招呼“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这,或许也是宿命吧。
“啊为什么”
嵇闻道死死望着江面,全没注意到一双儿女的到来。此刻他的眼前,只有十五年前被血染红的江水,奔流着、呼啸着,那吞噬一切的鲜红却经久不息
嵇盈风唤了几声,便在他身后止步,仍无法接受这一事实。而嵇无风却终于反应过来,冲到了嵇闻道面前。
他没有质问嵇闻道为什么要利用自己。
为什么要让无辜的自己落入沈雁回手中,被他一寸寸打断筋骨、毁掉经脉,差点死掉为什么却又到处说是自己乱跑才害得姑父消耗内力,让自己背负愧疚。
为什么在逃亡的路上故意扔掉自己,又在需要利用自己查探真相时再次打破自己平静的生活,强行把自己带回那个陌生的“家”。
这些都不重要了。
此刻嵇无风只想知道一件事,他只有一个问题
“我的父母养父母,他们在哪里”
嵇闻道没有回答。
“他们在哪你说啊为什么他们不在玉山镇了是不是你把他们藏起来了”
“你快告诉我他们在哪告诉我啊”
嵇闻道终于把目光转向了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笑了。
可他的笑,却是那么悲凉,让人不忍复睹。
“死了。”
他只说了两个字。
嵇无风瞬间像被巨雷击中。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嵇闻道知道他想问什么。
“被我杀了。就在你回嵇府的第二天。”
不。
嵇无风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正在被一点点捣烂。
他喘不过气,他又回到了八岁那年,沈雁回笑着摇起折扇,在他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腿骨,“咔哒”
连嵇盈风也无法理解。
她眼中尽是失望,“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他们对你有何威胁”
没有为什么。
嵇闻道不再回答。但置身人群中看着这一幕的江朝欢明白
不需要什么理由。
因为不知何时起,嵇闻道已经变成顾云天了。
人命在他眼里,毫无价值,毫无意义。
杀了就是杀了。
“爹,娘,你们”
嵇无风抱着头无声地恸哭,却没有人能说出一句安慰的话。
因为,这是那场悲剧的延续。
今天的一切,仍是早在当时就种下的恶果。
过去了十五年,悲剧仍在滋生蔓延。永无尽头。
江朝欢不忍再看,收回目光。他和顾襄心头同时泛起一个绝望的颖悟
罪业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只会在岁月的流转中变形、叠加、失控越来越多的人会被牵扯进这场浩劫,被迫改变命运的走向,而始作俑者,也早已无能为力。
当然,这一结论也同样适用于谢家。
此刻,目睹了这场堪称绝佳“惊喜”的谢酽,不再能置身事外地欣赏。
谢桓,他的父亲,是真正的端方侠士。
而他呢
他都做了些什么
江朝欢环顾着那些仍沉浸在真相的震撼中、百感交集的人们,下定了决心。
谢家的悲剧,他也该给一个交代了。
“谢酽,”他无所顾忌地穿过那些魔教属下,停在谢酽面前,“我说过,我会告诉你谢夫人之死的真相。”
谢酽盯着他,一言未发。
“但在此之前,我想先澄清一些事实。”
他说“谢桓谢大侠和谢夫人,都是真正的侠义之士。他们的儿子谢酽,曾经也是一样的正人君子。”
人群中响起一片质疑之声。谢酽作为顾云天的血脉,从初入江湖就不断身陷流言,如今更是比顾云天还恐怖的魔头。他会是什么好人
“聚义会两位少林入会人出事,都与谢酽全无干系。长镜是慕容义派庄中杀手暗害,长清是慕容忠放火烧死。最后比试那日,也是慕容义给谢酽下了悔相识之毒,他才迷失本性误杀了蓝姑娘。”
在惊愕声中,谢酽面色几番变幻,最终却只是发出了一声冷笑。
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在我最需要信任和帮助的时候,你只是隔岸观火,任我被栽赃陷害。
见仍有人不信,江朝欢详细讲述了聚义会的全部故事。包括他自己是如何从中谋算,又利用嵇无风潜入慕容义房间,险些把嵇无风害死。
江岸的那个身影挣扎着抬起头,周身更添了一重痛苦。
“谢家惨案后,谢酽成为了猎鹿联盟盟主,却在欹湖湖心岛杀了丐帮冯延康长老,又差点杀害范长老,也并非是他本意”
“什么”
“那是怎么回事”
“这可是我们大家亲眼所见啊,还能有假”
“刺中范长老那一刀,是视角的误会,以及范长老的故意佐证。而杀冯长老,则是范长老的挑唆与哄骗”
不是吧众人不敢置信地看向范行宜,莫不失色。
“而范长老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用他的女儿威胁总之,欹湖一事,皆是我的布局,只为让谢酽背上命案,彻底失势。”
原来是这样众人想到当时出现在那里的江朝欢还有从那以后莫名失踪的路白羽,恍然大悟。
可是,这个魔教之人为何要在此刻讲出真相不觉得太迟了吗
确实已经晚了。
谢酽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前半生都是一场笑话。他从推波助澜,到利用自己做局亲手构陷自己,不仅泼了自己一身脏水,还引诱自己切实地杀了冯延康。
自己的手染上血腥,是从那时候才真正开始。他难道不比慕容义那种单纯嫁祸更可恨吗
难道他以为现在假惺惺地澄清,就可以被理解、被原谅了吗
“谢酽。”他不顾此起彼伏的指责与鄙夷声,缓缓开口
“我做过很多错事,绝不推脱,但谢夫人,不是我所杀。慕容小姐,也并非我逼迫自尽。”
惊雷乍起,他的话让所有人都再次瞠目结舌。连嵇家三人也不禁看向这边,一时把自己的事都抛诸脑后。
魔教护法江朝欢灭了谢家满门是天下皆知的事实,也是谢酽变成今天这样的真正转折。难道,连这事也另有隐情
“你想告诉我的真相,就是这个”
谢酽咬着牙,又露出了那种癫狂的笑意。
熟悉的血腥味又从喉咙深处涌上,谢酽一动不动,却仿佛再次置身那天的倾盆暴雨中,任他如何嘶吼,如何挣扎,母亲和褒因都只是变得越来越冰冷、僵硬。
全都是假的。
连他“谢酽”这个人的存在在内。
唯一能落到实处的,能寄托他恨意的,就是这件事了。
可现在要他相信,他亲眼所见的一幕也是假象吗
“哈哈哈哈”
谢酽狂笑着,笑到上气不接下气,这笑声让在场之人目眐心骇,从心底打起寒颤。
“哈哈哈你是不是想说,母亲是故意撞到你的剑上,想被你杀死还有褒因,也是自己想自杀,你从来没威胁过她”
尽管非常艰难,江朝欢还是勉强开口,试图用一句荒谬的“确实如此”来回答他。
然而,在他发出声音之前,一声爽朗至极的轻笑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
“真妙啊你承诺的、那个最大的惊喜”
顾云天
“原来最大的惊喜,是蕴藏在那些旧事之中的新机;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是一群自以为是的蝼蚁们在无用的挣扎中不断踩死其他的蝼蚁”
他们绝望地看着顾云天,听到他无比陶醉的感叹
“惊喜,真的可以绵绵不绝,无穷无尽啊”
他留连不舍的目光从“蝼蚁”们身上一一划过,最后定格。
“我实在是太庆幸你活了下来”
震颤着,涌动着,漩涡飞速盘旋,他望着江朝欢,这个他最大惊喜的缔造者,叫出了一个睽违已久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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