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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一.诛杀
    本被全然压制的剑锋倏然裹满酷烈气脉,只见江朝欢连催真气,架住他长剑的右手顺势一翻,双剑相碾,一路平切至剑尖时一同脱手

    回手重新接住长剑的刹那,他生生把自己从墙上拔了下来

    顾云天早看出他下一步动作,然而横剑相抵之际被那股靡坚不摧的真气滞住,趁此一瞬,快如鬼魅的一剑遽然穿透了他左臂衣料,留下前后两个孔洞。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再无原本颓败之象。连真气也忽然浑洒自如,全不囿于折红英之困。

    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就算争了一次喘息余地,届时反噬也只会更重。顾云天知道他不畏死,但也绝非蛮勇之人,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当下敛起笑意观察着他。

    然而,尽管他身前身后两道血口鲜血长流,但面色从容自若。

    因为在这场剑决的前半程,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神门,你也给自己在此处种下了折红英。现在刚好迁移了两次。”

    他瞥向顾云天衣袖被一剑刺穿的破口,一株桃花赫然入目,与自己所料的位置不差。

    这一刹,顾云天瞳孔微微放大,纳入眼中的一地残棋似乎活了过来,原来它们,早已走到他划定的格线之外

    一直以来,越是险要的对决折红英越会发作,可以说折红英是这具身体的最大拖累。江朝欢一次次在发作中继续动武,只靠着信念勉强支撑。但这样下去,他的胜算只会不断降低。

    不过,他相信天道的公平,折红英极力掣肘自身的同时,也必然潜藏着某种利于自己的可能。既然顾柔说他身上的折红英永远无法拔除,那他只能学着适应它的存在。

    所以首先,需要理顺顾云天与折红英“共处”的逻辑。

    也就是说,给自己也种下了折红英的顾云天,会如何在动用内力之时最大限度地规避副作用,又会如何在真气已然激发折红英后维持身体机能,尽量减轻其发作带来的限制。

    这,也是在仍与顾云天有绝对差距的前提下,他决定“战术”的依据。

    在方才的剑决中,他故意上来就使出一套凤箫吟,给顾云天一个“惊喜”。当然,他其实只为拖延时间而已。

    这场对决足够漫长,顾云天真气源源不断消耗,折红英必会发作。而他也有时间仔细观察顾云天的出招顺序、运气方式、转圜节奏从中窥测他是如何规避折红英拖累。

    到“惊喜”不再、顾云天耐心耗尽时,他心里已有了大致轮廓。至此,他以退为进,诱顾云天使出全力之下的杀招

    透过这大开大合的终结一式,他“看到”了武功独步天下的对手穷尽毕生所学的至高奥义

    他已经学到了父亲的“道”、神秘人的“道”、沈雁回的“道”也终于在此刻,勘破了顾云天。

    但仍不够。

    他深知“学之者生,似之者死”的道理。古往今来的武学宗师绝不是循着别人的足迹亦步亦趋,如果开辟不出自己的道路,他永远无法臻入最高境界。

    这一次,他要找的不是对手的弱隙,而是自己的“道”。

    在看到顾云天自己的折红英的确在“神门”之时,此前所有的明悟与推理都连缀成线,为他指引出了那条属于他自己的道路。

    没错,折红英根系是在蚕食自己的血脉,但既然与自己同频共生,那么不仅要适应与它共存,甚至利用它强化自身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必须将那套桃花根系也真正当成自己的一部分。通过方才的颖悟辨别它与自己穴位经脉的对应方式与运作联系。

    随后,他从顾襄利用“风入松”为他缓解折红英发作的原理中得到灵感,开创性地把“风入松”用在自己身上。运起风入松把自己气海内贮藏的真气吸收,再灌注到桃花根系之中。

    真气一路循行,桃花开落不再是处处淤堵不通。桃花根系的另一套系统得以增益,会反过来影响原有的血脉。两者锻经易骨,互相强化。至此,他再次打破了自己的上限。

    当然,这不是终南捷径,江朝欢再清楚不过,这样下去穴位迁移加速、自身血脉剥夺,他的审判之日只会更早到来。

    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倒提长剑,他从顾云天身侧越过。直到现在,他的剑刃还未见血。

    “为什么,地宫仍有两座棺椁”

    他在并排放置的棺前止步,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顾云天的精钢义肢攀上棺椁一角,留下一抹血痕。玩味地收紧骨节,在“咯吱”声中,他平淡开口“我的棋局里,不允许一枚棋子真的越界。即便它已经碎成齑粉,我也要把它留在我的棋盘上。”

    林袭光在钧天之宴背叛了顾云天,选择了教坊的兄弟姐妹所以,于顾云天来说,这不是“纪念”,仍是“掌控”。

    很好。

    江朝欢虔诚地执起手中剑,这次,摒弃了所有试探、制衡、开悟的思虑,只余一个十五年来已经与自身融为一体的执念

    杀死顾云天。

    “希望你在死亡的刹那能够清明,你不是旁观者、不是执棋人,只是一个和所有人一样有着生老病死、遵循命运因果的,人。”

    剑刃第一次相斩,顾云天便又得到了一个“惊喜”

    在最危险的对决中提升、于最仓促的时间内跃迁,现在与他交手的江朝欢,无论是招法还是眼光都到了新的层次。

    看来,他不仅突破了折红英的拖累和自己身体的窒碍,还打通了两者的“通衢”。除了短时间内难以大进的内力,他已和自己功力悉敌。

    剑音嗡鸣,剑气峥嵘,是比前一次还妙到巅毫的对决

    然而很快,顾云天发现他带来的惊喜实在有点多了

    僵持越久,他的剑术越是老道圆融,连剑气也是摧枯拉朽,仿佛他不再被折红英牵制,真气周转不息,用之不竭。

    是定风波的根基,和风入松的助力

    顾云天心念电转,也发现了其中关窍

    原来,在自己的姑息下,棋子早就暗度陈仓,比他先一步拿到了定风波秘籍

    只是,风入松曾是顾襄献上,他知道必是由这个女儿送给江朝欢。可玄隐剑里并不存在秘籍,为何他会练成定风波

    “一啄一饮,莫非前定。定风波亦是兜兜转转从顾襄手中拿到,这就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棋子脱离你规则的轨迹。”

    “那么现在,你还觉得惊喜吗”

    剑势长驱直入,紧贴顾云天颈边擦过,又被其剑刃勾住。这场剧斗实在酣畅淋漓,以至于顾云天在森森剑影中恍惚看到了淮河之畔的故人。

    是啊,他的棋子,爬到了和他同样的高度。

    那还能算惊喜吗

    顾云天当然知道自己仍有破局之道,但他不能这么做。

    因为他身上有定风波内伤与余音绕梁。对他来说,两者勉强才找到平衡之道。如果妄自动用折红英,使其迅速移位,定会破坏平衡,得不偿失。

    可形格势禁,在对方益发凌厉的攻势下,他也不能再留任何余地。毕竟,两伤失衡是之后的事,当务之急他要先把这个纵容太久的棋子解决掉

    江朝欢感受到浩荡真气侵吞了整座地宫,一时之间几乎毛发为竖。这才是顾云天赌上全部的实力

    桃花顷刻移转六处穴位,顾云天倾泻如虹的真气也即刻现出紊乱,他必须速战速决。

    对方剑中杀意如影随形,江朝欢长剑却略有滞涩,被连逼退三步。倏然,左手手腕一痛,已被对方剑锋划破。

    不。

    眼前的血色,与心头萦绕了十五年的血色重叠,汹涌而来,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关隘

    他必须诛杀顾云天。

    否则走到今天的一切,毫无意义。

    血债,只有血来偿。

    淮水派、谢夫人、教坊、路白羽、柳营、小缙、那些千千万万死于顾云天“棋局”的冤魂

    恣意玩弄人心之人,远比单纯的噬杀更可恨剑,一旦拔出,啸风饮血

    只要今日自己不死,就必亲手取他性命

    嘈杂天地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他眼中只容得下一个人的存在,连自己也尽可弃诸脑后。

    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他早与手中剑合而为一,在顾云天察觉到山崩川竭的一刹,已然定格

    两人手中长剑同时刺中了对方,一如那半生难解难分的纠葛。

    “叮”

    随江朝欢长剑扬起的,是世间最宏大的血幕,为落入眼中的一切蒙上了无尽血色,包括顾云天脸上转瞬即逝的波涛

    这凝集毕生之力的一剑融尽凤箫吟全部七式,斩入顾云天左手手腕,余势不止,继续摧筋破骨,将他仅剩的左手齐根斩断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手掌与手腕于剑光闪逝后彻底分离,一瞬间鲜血狂喷,溅入江朝欢右眼,灼热滚烫,连同他全身的血液几乎沸腾到燃烧。

    他竭力张大双目,看到那只断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重重拍在地面。力道之巨,连地面砖石都轰然碎裂

    断手坠地仍是五指箕张的姿态,正巧抓住了自己的长剑。随着鲜血从断面喷涌,断手迅速灰白下来。而顾云天左腕伤口正在狂喷鲜血,满地鲜红怵目惊心。可全程顾云天没看过断腕一眼,视线只是凝在江朝欢身上。

    四目交错,他看到顾云天眼中漩涡彻底倾覆,取而代之的,是燃烧如狂的血

    十五年前,他的眼中是否也曾燃起过同样的血花

    “江朝欢。”

    顾云天嘴唇慢慢开合,第一次认认真真念出他名字的同时,执剑的右手微微一动,剑刃又递进了些许,江朝欢这才垂下视线,看到穿透自己肩胛的利刃。

    不必他提醒,在那倾尽全力的一剑下,他无瑕顾及之处亦被对方刺中,亢烈之极的剑气一并搅入血肉,五脏六腑皆被波及。

    此刻,溅入眼中的血正在滑落,一滴一滴恰好撞在剑上,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无所谓地一笑,抬起手,握住了剑刃。

    “我们继续。”

    他遽然加力,徒手将顾云天的剑刃一点一点抽了出来。逆着对方庞大的气脉,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肩胛骨碎裂的声音。

    很快,他半边身子覆上血光,心肺也氤开剧痛,每一次呼吸皆如利刃刮过,几乎站立不住。

    当然,顾云天亦是强弩之末。他能感受到对方真气散乱不堪,折红英的接续迁移使定风波与余音绕梁之间的桥梁崩塌,旧日压下的内伤一朝反扑,更甚于断手之害。

    没有机会了,他和顾云天皆是。

    一起死在这里,虽然超出了他的预计,但别无他法只是顾襄,他终究没能遵守诺言,甚至来不及亲口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然而,顾云天眼中焚尽一切的血色倏然熄灭,余烬填满的纯黑眼仁转动着,依旧纯净而难以窥测。

    不是遗憾、不是悔恨、不是挣扎。

    只有笃定。笃定棋子仍没走出他的棋局。

    什么意思

    翻涌的血气堵满喉咙,江朝欢只觉割破掌心的尖锐疼痛都在渐渐远去没有时间再辨别和犹豫,他反手横握剑刃,运力一拔

    顾云天的剑彻底离开了自己的身体,甚至这柄长剑也落入自己手中。这次,没有半分阻碍,顾云天直接松手收力,任由他夺去兵刃。

    当锋利的剑刃抵在顾云天颈上时,他看到熟悉的漩涡再次涌动。

    为什么会垂手放弃,认命等死这绝不是顾云天。

    连自己都做好了同归于尽的觉悟,他怎可能放过自己

    难道,他仍有掌控棋局的底牌

    “这个惊喜,足够你满意吗”江朝欢咬牙摒绝多余的思绪,慢慢说道

    “譬如今天,你死在我手上。”

    顾云天缓缓摇头。

    “你不会杀我的。”

    看到对方凝固的面色,他又好整以暇地重复了一次,甚至添了几分被他称为“惊喜”的色调

    “你不会杀我,而且,你还要拼尽全力救我。”

    右手义肢自然而然地扬起,停在胸前。不知何时那舍弃了长剑的掌心多了个东西,随着顾云天二指轻扣,发出金属相击的低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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