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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七.公平
    望着棋盘上笔直如刀的纵横沟壑,沈雁回凝如雕像,再抬眼时,已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那么,我言尽于此。”

    他蓦地合拢折扇,一下一下敲打着手心,发出规律的闷响,仿佛是踏在人心口之上。

    江朝欢不慌不忙撂下棋子,迎着敲击声看向他,却依旧神色自若。

    视线交汇之际,折扇倏然一顿,被掌心死死握住,沈雁回盯着他亲切随和地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两人,不谋而合地同时出手

    既注定为敌,便无需再留任何余地。所有情绪杳然如隔世,两人之间只剩入骨的杀意

    一招,折扇不开,指间三尺扇骨游嬉,扇骨幻如疾雨,顷刻间将对方心口要害笼于扇影。

    二招,身形不动,折扇粘滞在掌中开合起落,逆风如刃,再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阴翳,网住江朝欢半边身子。

    三招,内息不吐,扇面铺开如光滑绸缎,流转间穿云裂石,仅以妙到巅毫之招,绵延成无穷无尽的必杀之势

    转眼三个回合,沈雁回虽循序渐进存试探之心,但其实每一次都是穷尽毕生所学的杀招,足以毙命任何肉体凡胎于扇下。然而,却未伤江朝欢分毫

    暗暗心惊,沈雁回潜运内力回撤纸扇,谁知,此刻正夹在江朝欢两指之间的扇面竟然既不脱手撕裂、又无法顺势收回。

    “点绛唇”

    这暗合平衡之道的一招,及至于江朝欢应对他的全部三招,皆是他当年亲手传授于对方的点绛唇

    沈雁回面色冷然,变招抽去,扇面仍是定定夹在对方指间纹丝不动,正是江朝欢借力打力化去他的劲势,使纸扇韧如柔丝,两人无言僵持,各自寸步不让。

    “这三招,是报你三次为我求情之德。你我所谓的师徒之恩、同门之义,就此一泯。”

    江朝欢看了他一眼,淡漠说道。

    话音刚落,沈雁回眼皮下的肌肉跳动了一下,眼底笑意愈加深邃。

    那三招江朝欢但求自保,不为还击,甚至只用点绛唇接招便抵住了锋芒无匹的攻势,丝毫不落败象。难道他的武功造诣,一至于此

    很好。

    原来一直以来他都在示弱藏拙,以最驯顺忠诚的姿态蛰伏在幽云谷,任教主打磨、顾柔猜忌、谢酽倾轧,均隐忍不发如果是这样沈雁回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颇为好奇。

    “于你而言,这不是背叛,只是到了无需再忍的一刻,对吗”

    “从何时开始的谢家婚礼、聚义大会,还是更早”

    “你,到底是谁”

    扇面仍无波纹。

    “我说过,这些我会亲口告知顾云天。”

    更不多言,倏然间江朝欢指节一松,一股纯湛真气随扇柄渡入沈雁回体内,便见他收招回撤的动作浑然天成。

    错身一瞬,两人指力相击,连拆数十招,桌上棋盘、棋匣、棋子轰然炸起,琅琅作响

    打穴术中,点绛唇最是奥妙,往往无形无迹之间便透入骨髓。然而此刻应对沈雁回几十年的功力,江朝欢只使当年那一招,千变万化皆源出一脉,处处掣肘扇影的流转

    沈雁回已许久没遇到如此对手,他心中一片复杂。

    “为何还不拔剑”

    随着他一再化渡指力,扇影缭乱,仍精妙绝伦。

    江朝欢并不作答,只是一招点绛唇架开袭来扇面,指端趁势一滑,攻势逐渐凌厉。

    看来,这还不是他的上限。沈雁回微一合眼,陡然激起全身内力,只见四周滚落的棋子盘旋飞起、寸寸碎裂,顷刻席卷整个大殿

    视线中只剩无数白影,江朝欢急遽运力,两股真气正面冲击,玉石齑粉鼓荡着刮起腥风,殿门“砰”地撞开,铁门上整整齐齐蹭上两排白末,镌入半寸之深

    纷乱中一道身影飘出殿门,顺指力余韵疾退数丈,背抵殿前华表方止。

    几乎同时,沈雁回飞身而至,腕力平切一收折扇,猝然直指江朝欢眉心,锐不可挡

    霆不暇发之际,江朝欢身形诡变,掌缘堪堪擦过扇骨,旋即收手再退三步,两人重新凝定。

    沈雁回折扇轻摇,掀起的微风和煦轻暖。

    江朝欢悠悠抬手,指间捻着一颗玉白棋子,在日光照映下清透迷离。

    只见他随意掷下棋子,沈雁回面容凝滞了一瞬。

    很好他的内力也全然不亚于自己,甚至能在全力对决之时分神接棋。难道其武功除了教主,天下间已经无出其右

    可是,沈雁回下移目光,他扬起的右手手腕内侧一片鲜红,分明是折红英正在发作,且已经移转

    “妄动内力,于你并无好处。你我纠缠愈久,你的胜算只会降低。”沈雁回好心提醒。

    “你重伤未愈,我折红英在身,也算公平。”他负手而立,越过沈雁回远望隐入云海的连云峰顶。

    闻言,沈雁回放声大笑。

    “公平二字,从来不会自我们这样的人口中说出。”

    “可我的棋局里,需要公平。”

    二人身形再动之时,已是极尽所能的杀招。

    磅礴气脉恣意倾泻,两侧华表应声坍塌,尘土漫天,彻底遮蔽裹挟其中的身影。天地陷入极度的静谧,只剩钧天殿前摧山覆海的狂啸

    当日天池的巅峰一战几乎复现。没有旁观者、无需见证人,只有阵中的两人怀有此生最纯粹的杀意在近乎本能的驱使下出招。除此之外,早已容不下任何杂念

    没有人知道过去了多久,就在整座幽云谷都要陷落于这场决斗时,天地的嗡鸣骤然止息。

    两道身影半寸之遥,隔在两人中间的,是摊开的折扇。

    那折扇历尽剧斗仍旧毫无破损,由两人共同执于掌中。他们透过扇面看到的对方面容专注,也依然只存一个执念。

    不死不灭,不进不退。

    喧嚣落幕,扎在了地上的两人身形凝定,唯有那柄折扇微不可见的颤动。恍然间,扇面绘制的山水图活转了一般,在阳光下水面泛起粼粼的波光。

    透过扇面,他们窥见了对方无形的真气是如何流转。不再是摧枯拉朽的硬拼,唯有至纯至湛的一缕窥幽探秘,正竭力楔入对方体内

    二人俱是第一次踏入这重境界,但并不妨碍他们的潜力发挥到极致。

    可惜,心脉不断传来刺痛,是未愈的内伤在久斗后终要维持不住,沈雁回强自催发真气,瞥见对方紧咬牙关,腕间花叶飘落,显然折红英也到了“花谢春归”的时刻。

    既然如此,他按耐下最后一丝情绪,彻底卸下防备,那缕真气一味驱进,堪堪打破桎梏

    陡然,他唇角滑落一道血线,继续催动,只觉心脉剧震的同时,从手腕开始麻木寸寸上行,顷刻间半个身子似被冻结。

    然而他并无惊慌,眼底寒光闪过,愈加决绝。因为他知道,在自己只攻不守、同归于尽的打法下,虽然容对方真气透入体内,但江朝欢被打中穴位只会更快。

    没有第二条路,除了把教主的一切威胁斩断于此。就算要一并舍弃的,是自身。

    云笼远岫,接天连云,他仿佛又置身于天鹫峰顶、红衣神殿,在恢宏的乐声里寻找那条拯救教主的一线之机。哪怕现在证明教主其实并不需要,甚至把他派去也只是掩人耳目而已。

    但那些都不重要。为此一人,无所不可。

    “可是执念,没什么不好。”

    那么这次,也会赢的吧

    一口鲜血喷出,染得扇面星星点点,他用最后的意志维持着那缕真气,毫不顾忌自己的心脉要穴已被对方点中。

    还好,他从未在同一刻品尝到极致的希望与绝望

    因为就在几乎下一瞬,他看到江朝欢脸色惨白,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潜入自己体内的真气也再难寸进他确认自己亦打中了此人膻中、涌泉等全部八大要穴,重伤经脉的同时将其全身定住,使其再无还手之能

    扇中水面登时豁出个口子,折扇在两股真气失去平衡后终于撕裂,纸屑漫天纷飞。他咽下喉头血气,尚能活动的左手反扣折扇仅剩的骨架,径取江朝欢心口,就要发出最后一击

    没有机会了他看到对方眼中一片死寂,认命般地垂下目光,等待着宿命的结局。

    虽仍不免遗憾,沈雁回的动作也未有半点迟疑,扇骨挟疾风星奔川骛,刺入他心脏最深处

    血幕彻底染红天际

    身形在不甘中软倒

    一切终结

    这些预想中的场景仅在刺入瞬间就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心脉爆裂般的剧痛。

    强劲至极的一指点绛唇正戳在他心口,他的身子随之猛得飞出几丈远,重重摔落在地。

    可是,这不可能

    沈雁回一动不动地倒在满地狼藉中,唇角不断溢出鲜血,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挣扎爬起。

    “为什么”

    他的眼前黑成一片,只能听到那人的脚步声缓缓逼近,又停在他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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