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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五.默录
    晨光熹微,透过窗楞打在顾襄脸上,使她庄重的神情更蒙上了一层迷幻的薄雾。

    期待,或者说是一种邀请。在她的目光中,江朝欢心神激荡,平生从未有一刻如此庆幸。

    失而复得、来者可追,他傻笑着,终于忍不住将她再次拥在怀里。

    “你知道在聚义大会那天,我被慕容义抓走,他和我说了什么吗”

    半晌,伏在他肩膀上的顾襄突然闷闷地说道。

    “聚义会”

    两年前的记忆蓦地涌上,江朝欢有些诧异她为何突然想起这个。

    “他说,我所珍视的东西,终有一日会殒然破碎;我曾相信的一切,也会在某一天证明是一场虚妄。有些事,从出生就注定了。唯有无需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才真正是自己的。若需要费尽心机才能得到,那说明它根本不属于你。”

    此刻复述慕容义的话,顾襄仍一字不差江朝欢心中一酸,想到聚义会上她变得无比狠戾,原来不只是悔相识的原因,竟是慕容义这般锥心之语的刺激。

    当时慕容义给顾襄和谢酽同时下毒,可解药唯有一份,想必也是期待看到顾云天会选择救谁、又放弃谁的精彩场面。

    虽然,他未能遂愿。

    “不用安慰我。我知道若非慕容褒因替谢酽过血解了毒,父亲当然会把解药给谢酽。”顾襄似乎只想倾诉,她自嘲地笑着

    “可惜那时我以为他是为救我才来到雁门,还为了给我拿到解药不顾自身安危,开心了好久。后来他派你和小缙护送我去玄天岭求医,我也感动不已”

    “其实见到孟时,我也有种微妙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却也只能任由它一点一点变坏,因为那真的是命里注定了的”

    “去谢府前,我还很不理解,为何父亲会要我接近谢酽,还要努力嫁给他不过后来可能是看我太不中用,他换了让顾柔去。从始至终,我怎么想的都一点也不重要”

    顾襄肆意地倾诉着。这段时日,淤堵在体内的种种已经快把她挣裂了。

    虽然她并不需要、也根本没有一个解决方法,但她实在是无法忍受了仅仅是以全新的目光回去看当年旧事而产生的颠倒悖离之感,也太过荒唐,让她窒息。

    而江朝欢,也唯有江朝欢,才能真正感同身受,理解她最深邃、最微妙的每一点感受。

    当他们完完全全敞开心扉,更深入地窥探着对方幽谧之处的喜怒哀乐,那种神魂交织、身心共鸣的满足亦是前所未有的。

    “我会和你一起寻找,顾襄,我们一定能找到属于你的应许之地”

    去而复返的孟梁看到的景象,便是并肩而立的两人虽然并无肢体接触,但周身所有的一切都在阐述着他们此刻的魂灵交融。

    而更令他心神俱震的,是顾襄接下来的话

    “你将定风波背给我,然后离开幽云谷,再也不要回来。”

    孟梁瞪大了眼睛,很快反应过来她要定风波何用。

    “那是师父留给你的,让你最危急之时再拿出来的。你是不是要给他他又怎么骗你了”

    “顾襄,不需要你这么做。我”江朝欢亦严词拒却。

    “在无虑山,你已经放弃一次了。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本可以拿到它的。你需要它,何况那本就是你的东西,早该物归原主。”顾襄打断了他,摇头道“最危急时刻,也无外乎当前。谢酽归顺,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只怕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孟梁不了解前尘旧事,连淮水派也没听过,自然不明白为何她会说这本就是江朝欢的东西。但他看到两人情形,已经明白,他再多说什么也是无益。

    “希望有一天,你不会后悔”他神情复杂,走到桌前,执起笔来。

    “卷一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随他笔落,一首引诗跃然纸上,也缓缓打开了江朝欢的记忆之门

    从他已经练成、熟稔之至的前两卷,到陌生而熟悉的第三卷、第四卷引诗拉开了每一卷的序幕,也将一幅神秘而贵重的珍宝图谱写绘就

    顾襄与江朝欢紧张而好奇的目光中,孟梁奋笔疾书,已经写到了第七卷。只见他写着日落松风起,还家草露曦。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

    终于,他长长舒了口气,撂下毛笔。

    此时已经写了整整一个时辰,他心神大耗之下,衣衫尽湿,累得跌坐于椅上。

    可是,他只写到了第七卷。

    没等二人问,他就撑着扶手慢慢解释道“定风波,师父并没得到最后一卷。”

    “如你所料,当年在西域鄯善,梅溪桥回去拿医书前刻在师父药材上的,是定风波原文,根本没有什么数字代码的说法。所以第一次听你提到时,我还很惊讶。”

    听孟梁亲口承认,江朝欢也彻底确定了一件事既然孟九转和蔡隶都说并非数字代码,那只能是梅溪桥对父亲说谎,或者鹤松石对自己说谎。

    若是梅溪桥说谎,倒是问题不大。可若是鹤松石说谎,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不过不管你为何作如此想,总之,师父只有前七卷的定风波。”孟梁严肃地说“师父说,最后一卷在他发现药材上有刻字时就已经不见了。要么是被蔡隶拿走,要么是被他无意中换取了九尺樨药材。总之,师父真的没有最后一卷。”

    这样的时刻,孟梁不会骗他。江朝欢凝视着那默录而成的厚厚一摞纸,心中百感交集。

    这穷尽父亲毕生心血的内功心法,曾让淮水派一时风头无两,却也在父亲去世后为他们惹来了无数祸端。

    这十几年,他除了复仇,就是在寻找玄隐剑的踪迹。后来谢夫人临终前也叮嘱他,在得到定风波前切勿轻举妄动。因为,对于武功臻入化境的顾云天,定风波几乎是唯一可与之抗衡的手段。

    而一次次的失望、一遍遍的无果此刻终于峰回路转、柳暗花明,那本应属于他的东西因为顾襄重新回到他手里,是否也说明一直滞碍难前的复仇之路也终于要有所进展呢

    他感怀地望着顾襄,压下了纷乱的思绪,想到了另一件要紧之事

    当今世上曾看过、或拥有定风波的人,共有几人谁有可能掌握定风波全文呢

    孟梁、顾襄与自己,此刻都知道了前七卷。

    嵇无风,因无意中看到了孟九转遗书,得到了前半部四卷。

    蔡隶,或许拥有最后一卷,也可能什么都没有。

    鹤松石,按理来说应该是没有的。但如果是他编造出的数字代码说法欺骗自己,说明他不想让顾云天得到定风波,而究其原因,或许正是因为他自己有定风波。

    最后,得到玄隐剑的人也会得到定风波。但若真的有人得到了玄隐剑,为何这十多年没有一点风声

    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顾襄忽然说道“顾柔找我,就是问我无虑山上到底是谁第一个提出了数字代号的说法。是孟梁、你、鹤松石还是蔡隶。”

    看来破解定风波许久没有进展,以顾柔的聪敏,已经有所怀疑。

    但最好的谎言,就是在真相上增增减减。想窥知全貌,也绝非易事。

    他需要在顾柔之前,查明真相

    不过此刻还有更要紧的事。他和顾襄赶走了孟梁,便商量着将孟梁尽快送离这是非之地。

    好在花荥和叶厌都在赶回幽云谷的路上,届时由他二人护送,也可稍稍放心。

    顾襄不便久留,与他一起烧掉了孟梁写下的定风波后便偷偷离开。此后几日,江朝欢伤势好了一些,终于开始习练定风波。

    自练成风入松后,他已能将朝中措与定风波两股真气融合共生、运用自如。他借口养伤,闭门不出,日日勤加练习。那些口诀心法虽然艰深晦涩,但他有儿时根基,且颖悟极快。与嵇无风一样,甚至仅仅是默念口诀,真气也能自主地从体内随之流转,进境神速。

    不过半月,他已练成了前半部的四卷,只觉气海盈沛至极,偶尔随手拾起剑来,再使出凤箫吟时,与昔日境界已经大不相同。只是,内力增益过速,折红英也隐隐有发作之像,他一时不敢再那么拼命练习。

    这日花荥来时,他正凝神雕刻着一颗墨蜡。虽用短匕,但雕琢手法轻灵变化浑似剑法。她却不知,这正是凤萧吟中最繁复精细的一招“山吟泽唱”,却被他用于雕篆这小玩意。

    “你来看看,这像什么”他招呼花荥上前。

    端详半晌,她迟疑着说道“人可是,没有眼珠,体态僵直又是黑色的”

    “这就对了。”江朝欢欣喜地说“有眼无珠、似人似偶,是不死民”

    “您您雕不死民做什么”花荥愕然。

    听到这个问题,江朝欢登时怔住了。

    本是看到手边有颗黑腊黑得纯净,想到了幽都的黑色天地,还有顾襄将他从黑水中救出来的一幕若用它雕个不死民一定活灵活现,送给顾襄正是纪念。他说干就干,却从没想过谁会喜欢这种东西

    在花荥怀疑的目光下,他尴尬地攥紧了墨蜡,藏在袖中。

    “孟梁到玄天岭了吗”

    派花荥二人护送孟梁回勿吉不过七日,花荥却独自折返,看来并不顺利。

    果然,花荥垂头小声道“我们路上被他下药迷倒了现在叶厌在追他,我为掩人耳目此次光明正大回谷,请主上恕罪。”

    江朝欢沉吟着,暗暗叹道孟梁心性倒是一直未变。

    其实他和顾襄商议时便知道,孟梁已经无法离开教中了。

    因为他已经陷得太深,或者说是出生就注定了的命运。

    孟九转唯一弟子的身份、与定风波的干系,都永远无法洗脱。若他真的一走了之,教中必然追杀至死,顾襄也无法交代。

    所以他们假意刺激孟梁暂时离开,只是为了趁着他不在的时候让定风波破译有所进展,从而彻底洗脱他与定风波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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