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匆忙冲进教室里传话的时候, 邱海洋正站在座位旁边,为一道物理题,几个人争论不休。
人高马大的, 几颗脑袋挤在一起, 说来说去, 无非是这道题有没有必要做那么一条辅助线, 这种无伤大雅的东西。但青春期的男孩子,除了脱鞋身高锱铢必较, 一些小事上也是谁也不服谁。你说一句, 我必定再接一句,毫无营养的斗嘴每天都在上演。
邱海洋正处于变声期末尾, 嗓门大, 嗓音也不算好听, 搞得一整个大课间都是乱哄哄的, 同寝男生从后门冲进来,拍拍邱海洋的肩膀“哎出事了”
“啊”
“你女朋友在学年办公室,好像家长也来了,正挨骂呢, 手机都砸出走廊了, ”男生提醒邱海洋,“你俩怎么了”
“我俩我俩怎么了”邱海洋还没回过劲儿来呢。隔了几秒, 一声卧槽。
八成和自己有关。
学年办公室在楼下, 邱海洋拔腿就往楼下跑,顾雨峥喊住他“校服。”
邱海洋回来赶紧把校服外套穿上, 拉链拉好,又顺手把左耳上的黑色耳钉给摘了。
那是他上周和冯爽一起去商场打的,冯爽怕疼, 他就说那一人一边。据说一起打过耳洞的人绝不会分离,也就青春期的小情侣信这种话。邱海洋又低头检查了一遍,确认身上没什么“违法乱纪”、有损学生形象的东西了,这才走出教室。
没什么迟疑。又或者,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了。
一整个下午和晚自习,邱海洋都没有回班,晚上也没有回寝。
第二天一早。
顾雨峥推门进教室,看见邱海洋正背对着教室门收拾书包,他身上没穿校服,听到动静,回头打了个招呼。
顾雨峥一向起得早,基本每天都是最早到教室的人,在大批人还挤在食堂时,他已经在教室做完半套理综卷了,可今天,邱海洋竟然更早,且眼睛里红血丝密布,像是一夜没睡。
“这是要做什么”顾雨峥问。
“没招儿了,哥们儿,要说再见了。”邱海洋手上没停,笑容苦涩,“要走啦。”
“去哪”
其实是有预感的。
邱海洋讲起昨天他去了学年办公室后发生的事。学年主任和班主任都在,办公室气氛压抑,孙文杰看他敲门便乐了“行啊,刚想找人去喊你呢。来吧,讲讲,一个个的,不是都不服管吗敢做就要敢当。”
邱海洋来不及巡视办公室里每一个人的脸色,目光率先锁定到冯爽,她站在靠门后的角落,头死死低着,不知是不是挨了打,绑好的头发散下来一半,遮住她的一侧耳钉。
冯爽妈妈气场很强,又是从前就认识邱海洋,俩孩子初中开始就是同学,原本看小伙子还挺顺眼的,可顺眼是一回事,早恋就是另一回事,她气更不打一处来,矛头全部指向邱海洋,一摞a4纸直接朝着邱海洋扬了出去“你看看你们平时都聊了些什么这是高中学生应该聊的东西吗你爸妈就是这么教你的”
邱海洋看向散落一地的纸,惊愕发现上面都是彩印,是他和冯爽平时的聊天记录,全被打印出来了。其实也没有多么露骨的东西,但亲亲,抱抱,想你,之类的话每天都会有,且都是晚上回宿舍熄灯以后。
“现在学习这么紧张,大半夜不睡觉,躲在被窝偷偷玩手机,就发这些东西”
冯爽妈妈语气急躁,气急了,尾音抖“你行,你火箭班,一只脚进了985211,小爽呢她上次期末考试学年八百名开外,这样下去一本线都够不上,还不知道着急呢,一整个暑假都不着家,天天往外跑,是不是都和你在一起你说话”
邱海洋眉头紧锁,只剩默然。
“屁大的孩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你看看这些,看看这些”冯爽妈妈弯腰拾起那些聊天记录。
冯爽此时再也绷不住,彻底爆发,哭喊着“妈你能不能给我留点脸”
“你要脸你要脸就不会干这么不知羞耻的事”
不知羞耻。这个词真的太严重了。特别是当妈妈对女儿说出这四个字。
邱海洋往冯爽那边挪了半步,堪堪把啜泣的冯爽遮在身后,眉目严肃“阿姨,您别这样说,我的错,我缠着冯爽,您要骂要打,都朝我来。”
谁也没想到真的会动手。
孙文杰站起来要拦,却没拦住,冯爽妈妈一巴掌高高扬起,实实在在甩了出去。
“冯爽妈妈,咱们好好说话。别打孩子了。”
邱海洋偏过头,没吭声,脸颊和脖子霎时红了,看似一副浑不吝,背在身后的手却朝冯爽比了个ok。
没事儿哈,别怕。
后续的事情发展就更加脱离控制。
邱海洋的爸妈也被找来,两方家长一聚头,更是点燃了炮仗,学年主任和几个老师都压不住。
冯爽因为觉得太丢人,冲向窗边,不由分说就要往下跳,吓得邱海洋死死从后面抱住她,绕是这样,冯爽妈妈还觉得冯爽是在演戏,是装的“二楼跳下去摔不死,你真想死,上楼,你妈我陪你一起跳反正你考不上好大学我也不想活了”
乱成一锅粥。
顾雨峥眉头拧起“最后怎么处理”
“不出意外,明天你就能看到老子大名在宣传栏上了。”
“还能留在班里吗”
荣城一高之前处理早恋有过先例,记过免不了,火箭班的学生必定要回到平行班去,毕竟这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学校的意思显而易见,给你最好的资源,你不想好好学行,有的是人愿意进来。
但,邱海洋的处境要更严峻。
“我妈昨晚骂了我整整一夜,说她活了四十多岁,没有受过那样的侮辱。”
冯爽妈妈说话挺难听的。
“我要转学了”邱海洋说,“去隔壁市,我妈有熟人,也是重点高中,每年高考成绩也不赖,我妈觉得与其被人从火箭班踢出来,还不如去新的地方,正好也能让我静下心好好复习。”
距离高考,还有一年半的时间。
“你怎么想”顾雨峥问。
已经陆陆续续有人走进教室了,带着早饭的香气。
“我能怎么想昨晚我爸和我妈吵得不可开交,但是咱们现在这个年纪,家里做决定,有我说话的份吗”
虽然老话讲千锤击鼓一人定音,可最终那个定音的人,不是邱海洋。如他所说,在成年边缘的年纪,懂得了什么是喜欢,学会了做梦,年少情话句句都挂着真心,可又能如何呢
归根结底,肩膀还不够宽阔,无法承担那些重量,像是初生的蜗牛壳,一点点压力和尖锐,都能使其碎得彻底。
邱海洋甩上书包,锤顾雨峥肩膀“走了哥们儿,等高考结束,江湖再见吧。”
好一句江湖再见。好似他们果真有个快意恩仇的江湖可闯荡似的,他们拥有的只是堆成山的卷子和题,手中剑是一只纤细的笔,所谓未来,人生,通通悬系在这支笔上。
顾雨峥站在窗边,晨起时分,冷空气还没经过阳光的烘烤,就这么携着潮湿迎面灌进来,扑了满身。
他看着邱海洋走出校门,爸妈在学校外接,想起邱海洋刚刚临走前对他说的劝告“我是真后悔,不后悔和冯爽谈恋爱,就是后悔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护着她也做不到,好像只能给她添麻烦。”
“顾雨峥,我的建议是,别急于一时,别像我似的,有什么事高考以后再说吧。”
邱海洋铁直男一个,最不会搞煽情那一套,可如今要分别了,竟油然一种劝慰朋友的责任心,
“你这人就是外表冷淡,刚跟你交朋友觉得你特傲,特清高,但了解了,发现你其实把情义看得挺重的,就是不说罢了哦对,你跟你喜欢那姑娘一样,不过她表里如一的热血,热心肠,从她人缘儿好就能看得出来。至于你嘛,就”
心里能藏事的人,往往都要给自己浇筑一个盔甲,密不透风,泛着隐隐寒光,会劝退一些远远观望的赶路者。
这盔甲的作用也正在于此。
除非真的有人愿意停下,愿意靠近,愿意一探究竟。
顾雨峥送走了自己在荣城一高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或许也是唯一一个。截止到目前的唯一一个,但他没觉几分落寞。
一是如邱海洋所说,以后有机会还能再见,二是火箭班已经开启正式的高考总复习,这种四面八方无处可逃的合围,令人无暇伤春悲秋。
还有一个原因。
他远远看向夏蔚。
女生从他面前经过,却因为周五晚放学,教学楼出口人流湍急,两个人被瞬间挤远。
人说话的语音语调可以听出状态,再加上她的声音已经被他回忆过无数次,因此,即便周遭乱哄哄,他依然可以分辨出是她在说话,且心情不错。
她在和她的朋友们交谈,话题关于心宜书店、即将到来的元旦假期和去年的圣诞节。
去年圣诞时的那颗苹果,尽管顾雨峥小心放在桌洞里,最终也仅坚持不到十天。水果会腐烂,纸条不会,那句祝福他还留着,夹在最常看的一本英语书里。
夏蔚写英文的笔迹有些“花哨”,那些但凡甩出尾巴的英文字母都被被她不自觉地勾一个小小的尖,看上去就像是葳蕤肆意的某种植物。
她的清亮声线同样好似来自树梢,是最后一片尚未被吹滚在地的叶子。
在这寂寥空旷的深冬。
顾雨峥在这一刻认同了邱海洋的说法,有些事情,未必急于一时,视线只从她瞧不见的某处投射过去,似乎已经足够。毕竟闯荡“江湖”,天长日久,少年剑锋暂不算锐利,但总有能得见天光的的那一日。
合适的机会,合适的场合。
或许是在高考之后
顾雨峥甚至还给自己脑补了一段开场白,用的是无比小心翼翼的语气,然后成功把自己逗笑了。
他想做的许多事情,都被安排在了高考结束后,仿佛是一场长途奔袭路途中的歇憩点,他需要在那里做出一些决定,然后重整旗鼓,再次出发。
比如处理家事,决定自己未来的方向,还有,夏蔚。
那一个六月注定拥挤忙碌,但因为想到夏蔚,顾雨峥竟有些期待。
期待与愿望,本就是最生生不息的东西。
他只是此时此刻还不知道,愿望达成之前,要经历多少变迁。
楼颖悄无声息地帮顾雨峥办妥了落户手续,转了学籍和户籍。今年的春节,还跟顾雨峥一道回了上海。
因为顾雨峥的爷爷正月里过寿,今年是大寿,必定要好好操办的。
楼颖和顾远的婚姻问题并没有被老人家察觉,因楼颖每次在长辈亲戚面前总是端庄而体面,摆出和顾远非常恩爱的模样。她对外只说是为了找个依山傍水安静宜居的城市养病,没有引人怀疑。
一顿寿宴,暂且平安无事。
顾雨峥还在为楼颖突然改了主意、雷厉风行帮他转学籍的事而疑惑,她从不参与他的生活,这次又是为了什么积极配合加上要在饭桌上给爷爷敬酒,一家人假意和睦,简直累极。
晚上去阳台吹了一会儿风,拿出手机,打开企鹅的好友列表,像往常许多次一样,点进春游群,想戳夏蔚的头像看一看。
夏蔚的头像和她本人倒不大相符,是一片黑夜里的大海,影影绰绰,勉强看得见海平面,易感压抑。他常常看着这片海发呆,能有片刻的放空。
今天却未能如愿。
列表点不进去了。
邱海洋这人,应了冯爽的要求,从一高离开以后断了和冯爽的所有联系,两人约好高考完再见面。他倒是说到做到,连群都给解散了。
顾雨峥苦笑一声,转身回去。
经过楼颖和顾远的房间时,却不小心听到了里面传来压低声线的争吵声。
原来楼颖并非从不发怒的,只是面对顾远,面对她恨急了的人,所有情绪都脱离了掌控。
她几乎是朝着顾远声嘶力竭
“我帮儿子办转学,办户籍,只是为了满足他想在那边高考的愿望,他从小到大都懂事,没有和我提过任何一个要求,从来没有,这是第一次。但你不要以为是我妥协了,不可能。”
“你最好日日盼我的病复发,因为只要我还没死,我就要替儿子争取到利益,我什么都没了,不能我的儿子也什么都没有,你想把外面的人领回来顾远,你别做梦。”
“实话告诉你,我早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但为了我儿子。我活着就是为了他,不离婚也是为了他,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他。”
“顾远,我不离婚决不”
顾雨峥站在门外,一字一句听得清楚。
也正因为听得清楚,他周身都发僵。
他开始怀疑,房间里那个嘶吼的女人,是不是他熟悉的楼颖。, ,88780506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