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绍最后看了眼身后的野牛谷。
谷中那棵凋零的老树,树上挂着的那些尸体,已经被将士们妥善安葬。
但他总觉得有些事情不该就这么算了。
他不会忘。
因为他这个人有个很好的优点。
那就是记仇。
数百人的骑军在认准了方向后,便一路向南,在草原上默然无语地行军着。
脚下沉闷的马蹄,不断踏动着脚下的积雪,在这片辽阔的草原上留下一道蔓延不知道多少里的漫长痕迹。
只是尽管知道这会暴露他们这支残军的目标,却毫无办法。
毕竟就算是这方世界的人武道通玄,可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依旧渺小如蝼蚁。
韩绍透过面甲仰头望天。
一面暗自祈祷头顶的这轮大日能够给点力,让地上的积雪能够快点融化。
一面将这份焦灼的情绪悄然掩藏,不让旁人看出分毫。
因为他是司马,所有人都能乱方寸,他不能。
反而要向所有人表明,他能将他们带出草原,并且信心满满。
韩绍扭头看了眼身后庞大的队伍,眼中闪过一抹心虚。
要是让身后这些人知道,此刻带着他们一路向南的韩司马,昨日还只是一个只知道窝在家里刷小姐姐抖胸扭臀的死宅。
那场面
韩绍有些不敢想象。
“后悔了”
见韩绍目光扫过那些跟在队伍后面艰难前行的妇人,公孙辛夷清冷的声音再次传来。
韩绍没说后悔,也没说不后悔。
只是告诫她,看在同是女儿身的面子上,顾好那些命运多舛的可怜女子。
从定远、廊居两县城破,到现在已经有段时日了。
没人知道她们在这段时间里,到底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与凌辱。
好在这方世界理学还未盛行,否则的话,韩绍真不知道这些女子还能活下几人。
将身形隐藏在队伍中公孙辛夷,目光怔怔地看着韩绍的背影。
隐约间竟在这厮身上看到了几分儒家君子的影子。
可转瞬之后,便恰灭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因为儒家子弟最看重的礼字,在他身上是半点也看不到。
堪称是无礼至极
公孙辛夷估计这辈子也忘不了,曾经有个男子居高临下地对自己叫嚣出我要你三個字
霸道、放肆且无耻
“为什么要给她们,分发兵刃”
临出发前,韩绍给所有妇人都发下一柄从马匪那儿收缴来的弯刀。
公孙辛夷有些搞不懂韩绍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难不成真指望那些连刀柄都握不稳的女子上阵杀敌吧
听着耳边公孙辛夷再次抛出来的疑问,韩绍有些烦躁。
可想了想还是耐着性子,回应道。
“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给她们自我选择的机会。”
那一把一把制作粗糙的弯刀,或许杀不了敌人,但她们可以选择杀了自己。
至于说是选择饱受凌辱地活着,甚至为那些屠戮她们家人的野兽抚育后代。
还是选择一死了之
韩绍也管不了那么多。
因为万一真到了要那些妇人女子作出选择的时候。
也意味着他们这支残军,已经全军覆灭
和昨日相比,多了那百十妇人,这支残军明显臃肿了许多。
不过有着从野牛寨补充的千余马匹,整体行进速度不但没有落下,反而快了不少。
毕竟这些马匹虽然远远比不上镇辽军精心培育多年的战马良驹,但用来骑乘却是足够了的。
这样一来,不用怜恤马力的将士们,反而比先前轻松了许多。
“司马,该换马了。”
一直紧跟在韩绍身后的吕彦,小声提醒道。
又到时辰了吗
韩绍愣了一下。
不断沿着一个方向前行的过程,枯燥且乏味。
韩绍自觉身体上还能承受,可精神上难免生出几分疲惫。
这其中原理,大抵跟开车上高速差不多。
韩绍一直紧绷着精神,竟然忘了时间。
看着吕彦小心翼翼的样子,韩绍哂笑一声。
“放轻松一点,以后只要你不犯错,都会一直跟在我身边,不用这般小心行事。”
听到韩绍的温言软语,吕彦心中一暖。
特别是那句一直跟在我身边,更是让他心中有种汹涌澎湃的感觉。
“唯”
见吕彦一脸激动的样子,韩绍没再多说什么。
画饼嘛,点到即止就好。
要给下面的人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
有些话说死了,到时候要是做不到,反而是施恩不成,反成仇雠了。
这种反面事例史书上记载得太多太多了。
不足为奇。
冲吕彦颔了颔首,给了些许鼓励和认可后,韩绍便越过了他,望向后方的一众将士和那些缀在队伍后方的女子妇人。
发现将士们倒还能忍受。
那些体质柔弱的妇人,却大多脸色发白勉强支撑。
韩绍算了算时间,索性也不换马了,直接下令下马休整一番,再行行军。
有将士觉得有些不妥,提议抓紧时间赶路,却被韩绍驳回了。
理由无非是若是那些妇人被活活累死在路上,那他们带她们出谷毫无意义。
一众将士闻言,一阵默然。
随后默默下了马,一面就地结阵,一面再次散出一些夜不收,注意警戒。
这些甚至没用韩绍劳神,李靖四人请命一番,得到应允后便自发安排完成。
倒是那些妇人见自己等人果真成了累赘,全都神色黯然。
看着将士们送来的食物和水,不少女子潸然泪下。
“多谢将军。”
那将士闻言,苦笑一声。
“我一个大头兵,哪是什么将军”
说着,看着眼前遍体鳞伤、眉眼青紫的女子,那将士脸上反而现出一抹羞惭。
“是我们对不住你们”
尔食尔禄,民脂民膏。
他们食了这民脂,将这民膏化作这一身甲胄、兵刃,却没能护住她们。
哪有脸面当得这一声谢啊
见那些将士避开她们的目光,逃一般回到军阵中,不少女子神色微怔。
廊居、定远地处边陲,与镇辽城相隔颇远。
过往只听说过那里有着一支名为镇辽军的军队,威名赫赫,纵横无双。
却没想到这一番绝境之下,竟然让她们遇到了。
还不惜自身陷入险境,也要带着她们这些累赘一路南归。
这一刻不少女子泪如雨下,止也止不住。
或是为看到一线生机,而欣喜。
或是为拖累这支残军,而惭愧。
又或者若是当初的廊居、定远城中有他们在,那惨绝人寰的一幕
就不会发生
她们不懂战争,更不懂朝堂,她们只知道她们的家没了,就连自己也只剩一具残躯。
寒风呜咽。
女子呜咽。
传入军中,不少将士尽管有面甲遮面,还是深埋下了平日里高昂的头颅。
而就在这时,阵中忽然传来一声曲调古朴的歌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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