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午闭拢了眉心竖眼,心中却生出了些丝疑虑这缕有涉旧之生人甲的因果,与他预期中的情形还不太一样。
它确与旧之生人甲有涉。
但因果牵连,却往更陈旧的一重唐时时空而去了
此时,陶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扫视四下一圈,而后向苏午说道“方才收摄旧之生人甲的因果,竟真没有惊动想尔,叫它生出感应
这是何道理
你是如何办到的”
“雕圣作品将成,此时人意上涌,天意下沉,二者混淆,以至诸般气韵尽皆混沌。想尔依托于天,搜罗因果变数,值此天息混沌之时出手,自然能蒙蔽它的感知。”
苏午神色冷静,一边与陶祖言语着,一边快步走出了凉亭。
石坪中间,杨惠之与吴道玄二者身前,一尊石像已被剖出石胎,石像栩栩如生,狂烈天人真意盘旋其上,令石像遍身密布裂缝,但另有一种蓬勃真意在石像之中酝酿着,随着杨惠之每每刻下一刀,那般蓬勃若朝阳的真意,便更活泼许多。
吴道玄眼看着杨惠之雕刻出这样一副作品,面上震撼已无以言表
那般蓬勃真意,非出于天,实是杨惠之自心所发,然而今下却完全盖过了他那道人心炼狱天人真意,甚至以他这道天人真意作为根基,在其上生根发芽,却将结出不一样的果实
此般真意浸润之下,整座石像由死物转为活物,竟有化为生灵的征兆
杨惠之今已垂垂老矣。
他原本不过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纵然瞎了一双眼睛,但依旧精神健旺,因常年在室外雕刻,须频频行走于山水之间的缘故,更有一副强壮高大的体格,然而如今,老者身形佝偻下去,比先前矮瘦了一小半,他鸡皮鹤发,分明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甚至若不是他今下还在挥舞刻刀,在旁人眼中,他已如同死人一般
生机从他体内流淌了个干净。
唯有他刀下那副盘坐的石像,此时越发灵动,越发有新生之相。
门下弟子见师父在几个时辰之内,变成了这副模样,心中都隐生出某种预感,一个个忍不住悲呼出声。
在这悲鸣声中,杨惠之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在盘坐人像上刻下最后一刀
刻刀落下
那尊遍身裂缝的石像,终究承受不住两种截然不同、又相互牵连的真意冲荡,在杨惠之这一刀之下崩解作碎块,诸多碎块向四下溅射,又不断毁碎崩裂,变成一团团石屑,行将被清风吹卷无踪
杨惠之的弟子们,陡见此般情景,都禁不住嚎啕大哭
一个雕刻家,呕心沥血,耗尽寿元的一副作品,在此时却不能为天所容,不能留于世间
临死之人须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传承,在自己眼前彻底毁灭
这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杨惠之嘴唇嗫嚅着,干涸的眼眶里,挤出两滴浊泪。吴道玄凑近他嘴边,终于听到了那油尽灯枯的声音“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薪火相传,生、生、不”
他的薪火熄灭了。
他的传承在眼前行将断绝。
吴道玄垂着头,胸中涌动着难言的悲伤,他抬起头,眼神茫然“我该如何帮你,师弟
我能如何帮你”
咝
就在吴道玄茫然无措之时,一阵如同吸气般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盘旋于此间的那两道天人真意,倏忽之间被倾盖此间的意吸引了,朝着苏午一人浸淹而来
凶怖若炼狱般的天人真意在他身上留下淋漓的血痕,杨惠之留下的蓬勃真意,又将那一道道裂痕弥补
苏午走到吴道玄面前,两种同样气势磅礴的真意,令他此时面目全非。
他注视着吴道玄,道“你可能接续上杨大师遗下的这一道真意,将它补充完满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两道真意交相盘旋之间,苏午设在四下的奇门遁甲,忽被某种气息浸染,无声息地破碎去。
暗无天日的真实世界,呈现于众人眼前。
众人所在的石坪四下,已经堆满了一具具人形的漆黑石块,那些人形的众生石攀附着华山群峰,绝望的怨力几乎要将华山群峰间的山谷沟壑尽皆填满
在这漆黑无光的世界里,唯见天顶开出一个圆孔。
金光灿灿的大佛盘坐于天顶那圆孔中,慈悲地看着圆孔下绝望的众生,它遍身披就的金光,不曾播撒在圆孔之下一丝一毫,仿若只有众生真正走近它,才能受感它身上辉煌的光芒。
鬼佛,受人心地狱天人真意牵引,已于此下降临
苏午却不理会那降临的佛陀,只将目光投向吴道玄,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陶祖眼见封闭结界破去以后,天顶陡然而显的鬼佛,一时脸色大骇,他欲言又止
“鉴真在彼处”
这时候,洪仁坤忽然伸手指向某处
在被层层漆黑锁链盘绕着、堆高了的石柱形山峰顶上,鉴真披锁链袈裟盘腿而坐,他浑身性光涌动,一道道法性在面见鬼佛面见真佛之时,竞相从他身体下破壳而出,在他身体表面留下千疮百孔,试图归向那天顶圆孔中的金灿灿佛陀
“身为苦本,我为罪孽。
法是恶根,我即佛孽”
漆黑锁链牵引着一张张狰狞鬼脸,死死咬住那欲投向鬼佛的一道道法性,鉴真身形端正,低吟出声,身后无数道锁链似孔雀开屏,又如眼镜蛇张开耳翅,遮住了他的身影。
哗啦哗啦哗啦
自山底之下层层盘绕而上的漆黑锁链,此时裹挟着一道道恐怖厉诡,猛然间贯穿了鉴真的身躯
天顶圆孔中,那一直向着鉴真自身牵连的诸多法性发出召唤的鬼佛,顿有一刹那的凝滞它是世间僧侣修行之法性的源流,诸般法性尽应该投向他,以成就它这尊唯一的佛陀但在今下,那牵连无数法性的僧人,同时也与无数厉诡勾连了起来
想要令所有法性归向它,便亦必须接受所有厉诡投向它的怀抱
无上正等正觉,岂容鬼祟沾污
不容鬼祟沾污,如何收摄这种种法性
唯一真佛周身金光辉煌,它在这一刹那陷入迟滞之时,恐怖神韵诡韵在鉴真体内沸腾着、交融着,他猛然俯下身,张口吐出了一条以完整神韵作粘合剂,粘合住了一道道厉诡的臂膀
那条臂膀向外不断拉扯,扯出了其后的肩膀、上身、及至一整副周身爬满厉诡、飘散着完整神韵的身躯
一身漆黑的鉴真盘踞于厉诡首级砌成的莲座上;
诸般厉诡托起了那不断淌落黑血的莲座;
道道法性环绕在鉴真身后,一道道诡手紧紧攥住那一缕缕法性
显化此般完整神韵相的鉴真,被无数厉诡托举着,被缠满五狱锁链的山峰撑高了,一丈一丈地接近向那天顶的圆孔
他每向高处升举一分,天顶圆孔中的金佛就跟着往更高天上抬举一分
苍穹中堆满的杀生石,跟着向后倒退一分
在这短暂的几个瞬息间,鬼佛竟与此时悍不畏死的鉴真形成了相持的局面如他先前所说,他竟真成了所谓的佛孽
苏午未曾往别处投去一眼目光,始终注视着吴道玄。
他似是知道,今下的鉴真完全足以应对鬼佛,对鬼佛的降临便毫不在意
此时,吴道玄朝角落里已被眼前这般可怖景象吓傻了的王全投去目光,他迟疑了刹那,终于未有与苏午多言其他,转回目光来,看着苏午,道“我该如何来做”
“补全杨老的真意罢。”
苏午转身背对着吴道玄。
他上身衣裳尽去,在他的后背上,两道真意相互交织着,碰撞着,竟在他后背上演化出了一盘腿而坐的人形轮廓。
那道人形遍身裂痕
杨惠之的作品,今下以苏午的身躯作为载体,出现在了他的后背上
看到师弟这副未完成遗作的一瞬间,吴道玄的心神便全聚集在了其上,他神色沉重,点了点头,道一声“好。”
即从师弟手中接过那柄刻刀,在苏午的后背之上留下痕迹。
师弟最终未能完成的最后一笔,被吴道玄彻底补全。
盘坐于苏午后背之上的无面人,随着吴道玄落下这最后一笔,骤然长出了五官它面孔上的五官方才长出,又于一瞬间消无,整个无面盘坐像表面遍布的裂痕,倏忽间于苏午周身蔓延开来
那密密麻麻的裂痕割碎了整个无面盘坐像,苏午周身密布的裂痕之中,忽然传出万众黎民的心声
他们感叹着当下年景的美好,赞扬这个天下无有诡患的盛世,希望这盛世能永永远远地延续下去
两股真意更于作品破碎的这个瞬间,彻底融成了一股。
它无形无色,不显露于人们目光之中,但始终存在于万众黎民的心底,从未破灭
杀诡
锄尽厉诡,还人间以太平
教世上诡患永绝,使民生息,安居乐业
苏午周身遍布的那一道道裂缝,此时好似成了一道道无形的血管,它们延伸进了天下苍生的心底,带出他们心底最真诚的声音
这一刻,人意取代了天意
嗡
黄天法旨从苏午头顶直冲而出,自天顶垂落而下
这道法旨的背面,一个个人名竞相罗列其上,在须臾之间,黄天法旨承载的人名就已经超过了一万,并以更快的速度暴涨着今时苏午开创的这道黄天法旨,虽然糅合了闾山法旨、背阴大帝诏令等等,但却无法承载太多的真灵,如今黄天法旨之上的人名暴涨着,正说明一道道真灵留在了黄天法旨之上万众苍生尽要在这道黄天法旨之上留名
黄天法旨无从承载太多真灵。
它很快到达了极限
铭刻法旨之上的名姓,又在须臾之间飞快脱落,密密麻麻交织于法旨之上的万众苍生之名,顷刻间脱落殆尽只留那煌煌人意,重新塑造着这道黄天法旨
轰隆
煌煌人意与黄天法旨交汇的刹那,黄天法旨骤然崩碎了
它崩解作一道玄黄气,在天地间周游弥散堆砌于天顶,层层叠叠的杀生石,在这一缕玄黄气浸染之下,一个个剥脱去满身漆黑的石壳,它们在这一瞬间化而为人,张口嘶嚎出此刹最强烈的心愿“杀诡杀诡杀诡
报仇报仇报仇”
玄黄气浸过群山,弥漫过那堆高得与华山一般高的漆黑石块,石块之中,又有无数人剥脱下满身漆黑的石壳,竞相挥舞手臂“杀诡,杀诡,杀诡
报仇报仇报仇”
这些如蝼蚁一般的生灵,在世间留下的传说,亦不过是曾作为塑造鬼佛的材料而已,但他们本有情智,有不同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却不该被鬼佛一道厉诡,遮盖去它们曾经存在的痕迹
杀生石竞相复生,变回了众生
这个瞬间,显化出无数道化相,从各个方向朝鉴真临近而来的鬼佛身后,那簇拥着它,反衬着它的伟岸与慈悲的杀生石变回了众生该有的模样,每一个暂时的活人都拼命挣扎着,爬上它的莲台,撕扯着它的衣衫,啃咬着它的血肉,乃至于爬上了它头顶肉髻
在四面八方盘腿而坐的鬼佛,周身散发出的气韵不断跌落下去
与它距离愈来愈远,而自身牵扯法性却与之愈来愈近的鉴真,抓住了这一刹那局势变化的机会,猛然间临近天顶那个圆孔,直面盘踞在他心念之中数百年,如梦魇一般的鬼佛
“南无阿弥陀佛”
众生爬满鬼佛雄伟庄严的身躯,鬼佛将双手合十,宣诵一声佛号
临于其面前的鉴真身后,那一条条诡手抓扯着的法性,尽数投向了它
而鉴真周身粘合的完整神韵,忽然融化了
随着完整神韵不断融化、淌落,沾附在鉴真身上的厉诡竞相脱落,在无边佛光中,逃窜向各处
鉴真枯槁衰败的尸身,忽化作一阵飞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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