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道玄说过话后,便盯着杨惠之的面孔,想要从他的神色间看出一些端倪。
他话里藏针,暗带机锋。
而杨惠之好似浑然没有听出吴道玄话里的机锋一样,坦然一笑,向吴道玄回道“师兄觉得,圣人应该如何照拂于我
莫非认为我今时若是锦衣玉食,高官厚禄便算是受到了圣人的照拂”
“人这一生,总该有些追求。
为名也好,为利也罢,都可算在人生追求之列。时人虽耻于谈名利,但他们哪个不是一生都在为名利奔波劳碌
师弟便能落俗了
我是觉得,那位纵不能给你以高官厚禄,纵不能令你锦衣玉食,也不至于让你变成这般眼瞎目盲的模样”吴道子开声说道。他原本语调还能维持平静,但说到了后来,声音里便隐隐有些怨气,最后一句话落下,那般怨气几乎呼之欲出。
却不知是为杨惠之变成了个盲人而打抱不平,还是借此事抒发自己的满腔郁气。
将近五载岁月过去,吴道玄曾一时权势煊赫,为圣人所倚重,忝为神甲司正,若他能领工匠造出与生人甲差不多的甲胄,那他今时盛名,该与杨惠之一般无二
可惜他虽位居神甲司正,最终却也一无所获。
甚至于在那位被封为镇国公以后,皇帝对神甲司的关注日趋下降,给予神甲司的种种资源亦一朝收回。
神甲司被丢到了角落里,逐渐无人问津。
他这个神甲司正,也更变成了光阴里一缕微不可查的尘埃
他的起势,归功于同那张午联手,锻造出第一宗生人甲,而他的势颓,亦要归咎于张午起势太快,以至于他的光芒全被对方散发出的光芒遮盖住了,在当世不得显露头角。
吴道子甚至有时会生出某种怪异想法当世若没有张午的存在,如自己一般郁郁不得志之辈,说不定能获得些丝机会,借势直登青云
张午抢去了自己原本能够达到某种成就的机会
杨惠之目虽盲,但性灵澄澈如镜,今下轻易就看出了吴道子心中的郁结,知晓对方究竟在怨恨甚么。
他叹了一口气,转而道“师兄是从何处来这华山的
一路舟车劳顿,身体想来疲乏得很了。”
吴道子神色生硬,摇头道“我自长安过来,距离此间不算远,却也不怎么疲累。”
“嫂夫人而今安好你我却有将近五载不曾见面了。
五载于少年儿郎而言,不过等闲。
但于你我这般上了岁数的人来说,却可以称得上是沧海桑田。”杨惠之又问。
听得他这番话,吴道玄神色有些触动,眼神黯淡,他沉默了良久,而后道“秀云已在三年前过世了。
卧病在床,为夫者却拿不出一粒银子来为她买药是我负了她”
杨惠之大受震动,拧着眉毛向吴道子说道“师兄有难,缘何不开口
纵找不到我,直去镇诡司神工局去,报上我名亦能得到帮助的”
他话说了一半,就意识到了甚么,又叹息了一声,低下头去“我妻亦已逝世三年矣前半生跟着我受尽了蹉跎,身上早已留下病根,说到底,我也不是个良人”
吴道子低眉回忆着爱妻生前后事之时的种种情景,当时情形,今下他稍一回忆,便是历历在目
从前种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心底郁气更深,就在此时忽然听到杨惠之亦将妻子亡故之事道出他骤然抬头,盯着杨惠之黯然的面容,不知为何,心底那股怨恨沉郁之气,忽然消散了许多。
吴道子哑着嗓子,夜枭似的笑了几声。
过往种种将他磋磨成了如今这副阴森森的古怪老头模样,但他原本以为会一切圆满的师弟,今下看起来却也没有比他好上几分。
“所以你纵被天下人尊为塑圣,一生追求,最终又得到了甚么”吴道子哂笑着道。他看似是在询问杨惠之,其实亦是在询问自身。
自身一生苦求功名利禄,最终又得到了甚么
杨惠之垂着眉毛,听着师兄的问话,回忆起过往种种,面上忽然有了几分满足的神色“我数年前便已搬离长安,于秋娘在一小村中安了家。
秋娘去世之时,左邻右舍皆来帮忙。
她的床榻前,围满了前来安慰的邻居与亲友。
她虽患病而死,但圣人留我一道真言,令她可以无有痛苦的睡去。
我这一生,蒙圣人指路,在雕塑一道上,总算做出了些许成就。
雕成龙神吐水图后,彼处百姓提壶担浆,夹道相送;
作十八罗汉浮雕之时,我救下了一个童儿。
那个童儿被我收为养女。
我如今已有四十几个养子养女了。
他们大都还年纪太小,被我安顿在家里,不然师兄还能见到他们;
作鼍龙吞棺像后”
杨惠之言及过往经历,一生所得,面孔似在黑暗里隐隐发着光。
他面上尽是满足之色,不见有丝毫愤懑与不平“在外雕塑山岳威灵,免不了受风吹日晒雨淋。圣人亦因我年事已高,多番劝我留在家中休息,许多活计全然可以交给门下弟子来做,但我却不肯。
师兄知道为什么
正是因为此般平息一地诡患之后,百姓黎民的称赞感激,实能让人甘之如饴,能叫人上瘾的
师兄,我从前与你追求一般无二,皆是为了高官厚禄,为了名传天下,但是到了后来,我却逐渐发现,为天下人做事本身带来的愉悦,却比高官显爵带来的快乐更多得多
师兄先前问我,这双眼睛究竟是怎么瞎了的
盖因我以这一双肉眼,真正观见了天人真意的存在
所以天要使我目盲。
但我的心却在此后,无时不刻不沉浸于万物万灵的真意之中了。
朝闻道,夕死可矣。
我已入道,纵死亦心满意足,又何况只是瞎了一双眼目
我一生所求,尽得满足,又何须去追求高官显爵,锦衣玉食”
吴道子从师弟杨惠之的神色间,看到了他熠熠生辉,完满无缺的性灵,那般性灵散发出的光辉,令他一时自惭形秽,一时又有些恼恨,他忽然振声,打断师弟的话“你的心神,真已能直见万物万灵的真意
我呕心沥血四载有余,胸中沟壑遍布,今亦有一副画作呼之欲出我亦有直觉,这副画作必然是我一生中最佳的画作
师弟,你我不妨比一比”
他至于此间的真实目的,就是为了与塑圣杨惠之比试一番,借助这一次比试,令自己名扬天下,叫天下人知道,他吴道子亦可以成圣,亦可以是画圣
这是他最初的真实想法
至于如今,他也不在乎自己之名能否借此事传遍天下了,只希望自己毕生沥尽心血之作,能压过师弟一头
“有何不可呢”杨惠之笑了笑。
“好那便请师弟着你门下弟子取纸笔来,我们当场比过”吴道子步步紧逼。
他紧盯着杨惠之的面孔,却见杨惠之摇了摇头“今下夜已深了,山上已没有几个看客。
师兄沥尽心血之作,如不能借看客之口,传遍天下,岂不是可惜”杨惠之道,“更何况,师兄攀越险山至此,我尚未尽地主之谊,便要与师兄比试,未免礼数不周了。”
吴道子连连摇头“如此种种繁文缛节,尽皆可以省去”
他如今一心只想与师弟斗过一场了
可师弟还是拒绝,并且杨惠之这一番话,叫吴道子忽然沉默了下去“你我比试,亦总需要有个见证人。
我门下弟子虽通天人真意,但眼界并不能高过你我,以他们来作见证,来评判,他们却能力不够,无法担当大任。
而今天下之间,唯一能做这个见证人的,便只有圣人了。
圣人少则日,多则半月,便至华山之中。
届时,你我何妨在天下人的见证之下,比试一场,由圣人来决定胜负”
杨惠之的话,令吴道子再度沉默了下去。
他坐在原地,呆愣了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也好。”
比试之事,就此定下。
吴道子却未有因为圣人张午与杨惠之皆是镇诡司中人,而担心对方偏帮杨惠之。
这般情况说来也奇怪吴道子虽怨恨张午,自觉张午断却了自己的一生前程,但也深信张午必定公平无有偏私,他甚至在听过师弟的提议以后,立刻就直觉师弟这个提议极佳再也没有比张午更适合做这个评判人的了
“师兄想来还未用晚饭,不妨与师弟一同品尝紫云观中斋饭
虽是粗茶淡饭,却也别有一番滋味。”杨惠之面有笑意,他放下手中工具,双手撑着膝盖,颤颤巍巍地试图站起身。
吴道子这时拉住了他,却将目光投向身旁大气都不敢出的王全。
王全做了将近半个时辰的旁观者,两人之间的许多对话他都听的云里雾里,但偶然听明白的些许内容,却更叫他大受震撼,到了后来,因为自己知道了太多,便连喘气都不敢喘了。
此时吴道子目光看向他,叫他心里咯噔一声。
他向吴道子露出求饶的神色,却听吴道子拉着塑圣的手臂,与塑圣说道“师弟,不妨看看这个年青人。
他有志于在雕塑一道上有所成就。
师弟觉得他是不是这块料”
杨惠之面孔转向王全这边,王全立刻挺直了背脊,心脏怦怦直跳,心中一时生出无限的希冀来,一时又心乱如麻
塑圣在此时向他问道“年轻人从前可曾做过雕工塑匠”
“做过的,做过的
我鄙人在这一行做了十余年
不论是为庙里雕刻佛像,塑造神灵,还是在桌椅板凳上雕花等等,鄙人都做过,做的也还算不错”王全连忙回答道。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杨惠之的表情,见杨惠之听着自己的陈述,渐渐皱起了眉头,他不禁放低了声音,心中愈发的慌乱。
杨惠之在此时开口“十余载雕塑之中,可曾生出过某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譬如在某次雕塑之后,忽然发现自己竟然遗漏了其中许多关键细节,但雕塑出来的作品,又有种异乎寻常的灵韵”
这番问话,吴道子先前也说过
王全神色黯然,已经知道最终结果是什么。
他勉强一笑,道“不曾遇到过这般情形”
“嗯”杨惠之沉吟着,面庞转向了吴道子那边,他虽把话言明,但言外之意已经分外清晰王全真不是那块在雕塑一道上,可以入道的料
只是这番话,直截了当说出口,未免太伤人。
杨惠之最终道“既然是师兄举荐,亦可以令年轻人在神工局中暂谋一差事,雕塑一道上或许不成,但还有其余诸般艺业可以修行。
纵然其余诸般艺业皆不能成就却也无妨。
神工局诸科工匠,大都不能入道,在神工局中做个工匠,也很不错了。”
王全闻言惨然一笑,摇了摇头,向塑圣下拜行礼,道“多谢您的教诲,既然鄙人不是这块料,鄙人亦不愿意留在这里给您添麻烦,鄙人这就下山,今夜在桃花峪歇息一晚,明日就下山去了”
说完话,他就爬起身,就欲离开。
“慢着”
这时候,吴道子忽然开声叫住了他。
吴道玄斜眼看着他,完全是一副古怪老头的模样“看老夫说的对不对
你不是这块料
老夫给你指明了路,你不谢谢老夫”
这古怪老头此时说出这番话来,于王全而言,无异于是一次精神折磨,他眼神更加黯淡,但今下形势比人强,他更不敢怒斥吴道子甚么,是以向吴道子拱了拱手“多谢
再会”
“再会甚么”吴道子眯起眼睛。
王全满面通红,他已过而立之年,在吴道子三言两语间,尤觉得受到了侮辱,禁不住眼眶泛红“鄙人身份低微,以后也断然没甚么前途了想来与您这样的大人物,也没有再会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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