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云飘忽而来,一瞬间驱散去了沾附在九个伪人周身的灰暗雾气。
九个伪人行将被撕脱下来的人皮,陡地缩了回去,体表因为灰雾猛力撕扯而留下的伤痕,也在几个呼吸间尽得弥合。
得益于这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片金云,这些伪人们未被揭去承载自身意识的人皮,但它们依旧被禁锢在金云之中,动弹不得,彼此之间甚至无法像先前那样交流,一个个如同木桩子般站在原地。
浓郁的纯金云雾萦绕在九人周围,隔绝了它们的视线与意识窥探。
它们在这片雾气中,都成了孤独的个体。
云雾中,苏午身影若隐若现。
王安泰、邵守善站在他飘忽不定、时隐时现的身影左右。
被从阴影世界中提摄出来的王安泰,茫然地看了看四下翻腾的金色雾气,转而将目光投向身畔苏午的形影在雾气里聚散着,此时亦将目光看向了他。他无从确定苏午是不是真人,但见得苏午的一瞬间,王安泰就条件反射似的叫了一声“哥儿”
“嗯。”
苏午点了点头,他的心念落在王安泰心识中“先前我请你仔细考虑为我做事,由我将你送至安木图身边,替我探查消息。
不知你今时考虑得如何了
我时间不多了。”
“奴才我愿意为哥儿做事啊
哥儿不是也说了,能叫我扮谁就是谁吗
没甚么危险,我愿意干的”王安泰答应得很干脆,他显然已经想了很久。尖嘴老者环视四周,他的目光看不破重重雾气,“哥儿,这是哪儿啊”
“我们如今在九山之中。
在你左边三步之外,就是安木图。
在你身前五步外,就是你要扮作的安木图随行伪人家奴。”苏午口中言语着,心念同时转动,金云雾气裹挟来了一道人影,那人身形瘦高,衣衫并不如此间的安木图等八旗贵胄一般用料考究,它就是与安木图同往九山中来的一个伪人家奴。
这个伪人,性意并未被封藏入九眼石乳当中。
若此间萦绕的雾气撕脱去他身上寄托意识的人皮,那他也就真正死了,只会留下自身的伪人之躯,在九山之中行走。
如今因为金云飘转而来,拂扫去了沾附在它周身的雾气,它因此得以留住自身意识,今下还满脸庆幸之色只不过,当它被金色雾气携裹到苏午等人近前来的时候,它也就庆幸不起来了。
眼下苏午、王安泰、邵守善三人当中,这个伪人只识得王安泰一个。
伪人陡然与王安泰照面,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它被封住了口齿,无法开声言语。
只见王安泰打量了它一番,即向苏午拱手说道“哥儿,这个奴才名唤呼塔布,乃是从安木图母家乌雅氏陪嫁过的奴才,如今在家中也颇有些权力,是个不大不小的管事哩。
我这个曾经的赶车管事,却比不得这个呼塔布”
“此人有些地位,你替换了他,也方便你以后探知消息,接触到更多大人物。”苏午点了点头,他目视着王安泰与呼塔布,一道竖痕骤自金云雾气当中显现,那道竖痕裂开来,显出其中三颗昏黄瞳仁,三颗瞳仁汇聚为一,将目光投向了王安泰与呼塔布
呼塔布眼中光芒霎时涣散
属于他的意识,他的过往种种回忆,都被六天鬼眼搜刮一空,栽种于王安泰的心识之中
王安泰神色恍惚,身形在缕缕雪白发丝缠绕之下,不断变幻,未过多久,他就完全变作了与呼塔布一般无二的形貌模样
他回过神来,看向苏午。
苏午道“我将这个伪人的所有意识,尽皆栽种在了你得到心识当中。
以后你逢相应之事、相应之人时,便会有呼塔布的相应记忆,在你心头浮现,你之行止,亦会在当时不自觉模仿呼塔布。
不过,即便如此,你仍是你。那些回忆不会冲击你之本真。
在你的心识内,我留下一般八旗子弟皆会修习的地狱变,这般功法,通过不断呼唤天母,依靠天母降临下的羊水将自身回转伪人胎身,通过承受地狱诸般刑罚,令自身脱离众生六道,最终转入天神六道之中。
此般法门,邪诡无比,修习到最后,会叫人昧去本源,化为无根之类。
不过,我将此法当中最关键的呼应天母七步赞礼,改换成了禹步,配合相应口诀印势,你可招引我之法旨降下道韵,修行自身。
如此在其余伪人看来,你仍在修行地狱变。
但你所修之法,实与地狱变大相径庭,不会成为无根之伪人,本源反而会在修行中越发得到增益。”
苏午嘱咐了王安泰许多,最后道“待会儿我会和这位道长先行离去,你之后跟随安木图他们行事即可,若在此后于九山中遇着了我,该对我刀兵相向之时,不必手软你我纵然交手,我亦会照拂于你,不会叫你死在我的手上。
再往后你可以与这位道长暗中多多联络。”
邵守善听到苏午所言,神色犹疑着,最后还是硬着头皮与王安泰稽首行礼。
他至此才真正反应过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涉入了极可能数百年间最大的一场劫数当中,这场劫数,环绕康熙皇帝、诸皇子、诸满清王公铺展开来,而这场劫数的母题,即是伪人之乱
原本的邵道师,只想着收集古人遗漏的种种修行法门,增进天王锁诡锤的修行,令天王观之香火能够日益鼎盛,真正成为庇护一地的大宗派。他对皇族王室、权力争夺、乃至是满清国运这样宏大的叙事,根本没有任何想法
可现在随着他与身边这位至今他都不知其性命的青年道人相识,他就被卷进了这场宏大命题当中
其实他亦有数次机会可以退出。
身边这位道兄,也给了他机会,容许他退出。
但他自心想着“自己不知今时的皇上是妖人诡邪,满朝王公尽是如此也就罢了,可自己今时都知道了这些,怎么可能甚么都不做”
所以邵守善还是犹犹豫豫地做了,犹犹豫豫地入了局也没想过回头
“我以后会多多与这位道爷联络”王安泰看着苏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哥儿要去哪儿啊”
“运气好的话,我们过几年就会再见。”苏午笑着回道。
九山世界之中岁月变化,不同于外界。
虽然此间时间流速并不一定就是恒定,但总是比外界快上许多的,此间百年,外界或许只过去了一二年而已。
若苏午真正在此间埋藏自身,第二重劫数过后,他走出九山之坟,外界也不过才过去数年而已。
“那就好。”王安泰拍了拍胸口,轻舒了一口气。
“走了。”
苏午、邵道师冲他摆了摆手。
金云翻腾,站在王安泰旁边的呼塔布一瞬间在金云冲荡间粉碎作光尘,顷刻消失无踪
那滚滚金云裹挟着邵道师的身形,也在顷刻间漫卷上了天际。
王安泰看着四周身影逐渐清晰的安木图、哈图什、马全等人,他的神色变化,与曾经的呼塔布如出一辙。
他就是今时的呼塔布
“这般金云飘忽而下,也是九山之中的异相吗”
“此般异相,好似天降甘露一般,竟能修补咱们皮囊上的伤势,令咱们不受四下的雾气影响”
“看来是这九山都在暗中庇佑咱们呐”
“今次夺取轩辕玉棺,必定能够成功”
“出发”
“走”
王安泰附和着几个贵胄的言语,他附从在几人身后,跟着众人穿过诸多阴森森的泥胎塑像,往九山最高处、由无数金色河流汇集的巨坟奔去。
听着几人的言语,王安泰内心哂笑。
九山决计不可能在暗中庇护这些人,哥儿是为了叫他做好内应,特意留下了这几个人的性命。
若不是因为他有大事需做,需要借助这些人的家世背景来刺探,这几个人早就死在哥儿的神通当中了
一念及此,王安泰微扬起了头,看了眼天边。
那片晦暗天穹之中,有一抹如朝阳般耀眼的金云漫卷而去,消隐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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