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和“出院”两个字一起, 让许馥的心像被人揉捏了一下。
她呼吸一滞,不忍地别过脸去。
作为医生,她一直觉得, 相较起准确地诊断和治疗, 如实告知患者的病情更为困难。
她曾经跟着接过一次车祸急诊,对方是一个年轻男人, 头外伤大量出血, 送来时间太晚,不治而亡。
那时她还很年轻,当时的医生想多锻炼她,便让她跟着,一起去告知在外等待着的病人家属。
病人家属是一个看起来比许馥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子, 两人结婚才刚刚两三年。
医生看到她模样就住了口,先问两家的父母来了没有,她说两人一起在上海打拼,家长都在外地,赶过来需要时间,然后执拗地询问爱人的病情。
平心而论, 医生的话术确实很不错,有铺垫, 有安慰, 也有鼓励。
却实在苍白无力。
许馥站在一旁, 望着自己的脚尖,那反复的劝慰从她左耳进右耳出, 女孩轻轻的声音却重重落在她心里。
“我们的房子还没交楼,要还30年的贷,”她说, 手怔怔地抚上了她的小腹,“我们的孩子怎么办好”
她抬起头来,声音很小,比起还未来得及抵达的悲伤,更多的是迷茫,“我应该打掉吗,医生”
许馥直接转身推门离开了。
出来就挨了老板一顿狠狠的批评,说她临阵脱逃,情绪比对方还不稳定,以后怎么能成为一个成熟的医生
她心服口服地诚恳道歉,并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告知病人病情产生了tsd。
甚至有一次,在患者期待的眼神下,双唇像黏住了一样,半天说不出口真实的病情,等着身旁陶教授开了口。
她还记得那时陶教授扫过来的眼神,了然,平静,却也失望。
事后他没再提此事,她却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
有人说时间会麻痹医生的感情,慢慢也就不会再与患者共情,会忽略那些痛苦和绝望,只把对方当成一个冰冷的病例。
她倒希望能真的如此,可惜时间只能教会了她伪装。
相信奇迹会出现固然很好,但她作为医生,必须要告知患者概率性更高的那些结果,帮助他们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陈闻也想让她陪他到出院
这本来就是情理之中,也是自然之事,反正她也是他的管床医生。
或许在没什么生病经验的年轻人心中,“出院”是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出院,就代表着完成治疗,然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对他而言,从全聋到完全痊愈之间,概率小之又小,最理想的可能,也许只是恢复部分听力,然后终身与耳鸣、耳闷作斗争,甚至还要戴上助听器。
而最差的可能
他年纪轻轻,一生顺遂,大概打从心底里坚信最坏的可能根本不会发生。
许馥避开他的眼睛,低头打字。
我认为还是有必要联系你的家人。
下午时,许馥的诊室迎来了一位矜贵英俊的中年男人。
“许医生,您好。”他穿一身极为合体、剪裁高级的深蓝色西装,递出名片的手戴着块极为奢侈的腕表,道,“我是陈闻也的伯父,陈臻。”
许馥立即站了起来,双手接过那名片,“伯父,您好。”
很奇怪,许馥竟对陈臻有些印象。
好似是在陈琛也就是陈闻也爸爸的葬礼上见过一次面。
当时,是黎教授主动在和爸爸抱怨,说这个人是陈琛的亲哥哥,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来往,连陈琛出事住icu的时候都不出面,直等到葬礼才来。
而且来都来了,连一句劝慰的话都不说,像走个过场一样,净给叶灵添堵。
当时应该是很难得听到黎教授也会背后说人坏话,所以印象深刻了些。
陈臻狭长的双眼望向她,道,“小也常提起你,说很感谢这段时间你对他的照顾。”
“情况我也已经和他妈妈说过了。她被一些事情绊住了,一时脱不开身,所以由我先代为看管。”
看来在陈琛遽然离世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有所缓和。
许馥不疑有他,“好的,伯父。小也目前的情况”
“我刚刚已经去见过了陶医生。”陈臻打断了她,沉沉发问,“最差的结果是全聋。是吗”
他交谈时语气客气而礼貌,但却掩不住眼神的锋锐之意。
而那锋锐割破了许馥本就单薄的防线,她近乎难堪地低下头,“是的。”
随即又喃喃道歉,“对不起。”
“许医生为什么要道歉”陈臻低笑一声,这时才和陈闻也有了几分相像模样,“是小也太顽劣。不仅去玩赛车,还跑去南通的工厂住了几天,那么吵的地方,真是不懂事。”
“啊”许馥茫茫然,想到他出差的事情,“是去工厂了啊。”
陈臻颔首,“那边一个聋哑人受了点小伤,他去多管闲事了,估计也吃了不少苦头。”
“但叶灵阿姨把他托付给我,”许馥面有愧色,“是我没有尽到我的职责。”
陈臻觉得她很有趣似的挑起眉来,“叶灵自己都管不住他,怎么可能怪你管不住他呢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自己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别想太多了,小姑娘。”
“说实话,我也比较忙,没有时间在医院陪护,”他继续道,“他已经请了护工,会负责他的三餐。麻烦许医生这段时间多多关照一些,如果他有什么其他的情况,请您随时联系我吧。”
“好的,伯父。”
陈臻点点头,便离开了诊室。
许馥独自发着呆。
怪不得陈闻也那么自立自强,看来他的妈妈是真的再婚后不怎么管他了。
伯父也是这样,态度看起来温和礼貌,实则冷漠无情不怪黎教授吐槽。
哎,这么可爱的男孩子。
怎么会没有人要
门被突然推开,胡蝶在门口急匆匆问她,“今晚别忘了啊,陪我做头发。新谈了个年轻弟弟,我要做个年轻发型。”
许馥看了一眼她的马尾辫,道,“马尾辫还不够年轻啊不然你扎俩吧绝对年轻。”
“我这是长卷发临时扎了下好不,”胡蝶瞪她,“上周都说好了,别放我鸽子。”
“我哪敢啊。”许馥说着,又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哎,你上次说咱医院旁边开了个花店,有什么那个套餐每日一花的,有没有微信啊”
胡蝶狐疑地看她一眼,低头操作手机,“有啊,推给你。你之前不是说麻烦、没用、不喜欢”
“哎”许馥忍不住叹气,指节揉上眉心,“我还人情。”
陈闻也从高压氧舱治疗出来,收到了陈臻的消息。
陈臻已经按你说的和医生说了,就不告诉你妈了,免得她乱担心。我联系了几个国外的专家,会尽快飞过来会诊看看。
陈闻也谢谢伯父。
陈臻不客气。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陈闻也我会的。
陈臻你妈最近怎么样
陈闻也前段时间再婚了。对方是年纪比她小几岁的美国人,现在过得很幸福。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复过来。
陈臻真没眼光,永远喜欢比自己小的那些粘人小屁孩。
陈闻也
莫名其妙感觉自己挨了顿骂。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叶灵竟然本来是陈臻的联姻对象,是他爸爸陈琛横插一脚,后来两家看既然两人两情相悦,而且陈臻向来极为厌弃联姻之事,更不愿被家族摆布,便顺水推舟地更改了这门婚事。
这也是叶灵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出格之事。
只是大家都以为不会有什么意见的陈臻却突然反水,与陈琛大打出手,从此兄弟反目,再不联系。
而陈琛车祸意外离世后,陈臻却维护了他留下的公司,将陈闻也的那份妥当保留下来,并在之后将比当时更多的股份交还给了他。
他也搞不清楚应该怎么对待这位喜怒不定的伯父好。
正握着手机犹豫着,凌祺的电话正好打进来。
他下意识地接通了。
贴近耳边后,陈闻也才后知后觉地沉默片刻,道,“我现在不方便。发消息说吧。”
语毕,直接挂掉了电话。
等拿着手机放在耳边时,才发现只能听到他模模糊糊的声音。
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生活也太不方便了。
陈闻也已经完全明白,好起来的概率并不大。
许馥如此冷静理性的人,竟然都会控制不住情绪他又不是什么自信又乐观的傻瓜。
人要学会接受现实。
之前许馥就已经想让他搬走的了,是他死皮赖脸装作不知道,结果现在又出这样的事,简直更拖后腿。
他鼓起勇气,问她可不可以陪他,她都没能够给他确定的回答。
如果以后真的好不了的话,那
怀里突然被塞了几张纸。
那是他昨晚正在设计着的赛车图纸。
他坐在病床边抬起头,看到许馥不知道什么时候拉着他的行李箱进了病房,她挑眉当做打招呼,手在箱子上轻轻拍了几下。
那是出院的时候,他拉去她家的箱子。
陈闻也怔怔地,觉得天都塌下来,“我被扫地出门了么”
许馥倒抽一口冷气,忍了又忍没忍住,一个爆栗敲在他额头上。
这小子什么脑回路
她专门回家给他收拾了些东西过来,怕他在医院住院不方便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她在他心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许馥恼怒地蹲下身,一把拉开箱子,打开向他展示。
箱子根本没装满,一边放了他的笔记本电脑,另一边放了几件换洗衣服。
她很细心,还把他的贴身衣物单独打包,叠得整整齐齐,装在一个透明收纳袋里
陈闻也的脸“腾”地红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了床,利索地合上了那箱子,尴尬道,“我开玩笑的。”
天啊
许馥竟然拉开他的衣柜抽屉为他选了几条内裤
她是怎么用她的手指捻起那丁点儿布料,还叠好收好的
陈闻也简直不敢想象那画面。
然后他还要穿上那内裤呢。
那不就相当于
他垂着脑袋,碎发中露出的耳朵红得像要滴血。
许馥看着他那耳朵尖,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
不收拾不知道,这小子还挺臭美,挺能花钱,而且还对生活品质要求很高。
平时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结果穿的用的件件都是大牌,而且好像都是最近新购入的,毕竟他来她家的时候只带了一个这么一个小箱子
但现在衣柜、抽屉,他屋内的收纳空间都已经被占满。
其中数码产品尤其多,光相机、各类镜头就摆不下,这个像是邮了过来的,应该是他以前的爱好。
笔记本、手写板、平板好几个,都是不同的品牌。可能是买回来觉得不好用,又挑挑拣拣买了其他的新款尝鲜。
新衣服多得很,球鞋也都是最新最火爆的限量款。
这也就罢了,奇怪的是新手表更多。
有的表她看起来都很眼熟,是陆时零常戴的款式
话说他一个赛车手,怎么总裁风配件这么多
而且许馥也没见他戴过。
估计一时兴起买了,拿回家才发现和自己穿搭风格实在不符,不知道怎么戴出门好,也不怎么爱惜,索性胡乱塞在了一团。
许馥低下头打字。
不想我把你扫地出门么
陈闻也红热的脸才消退下去,只低着脑袋“嗯”了一声。
音调拉长后消失,显得有点委屈。
那你要乖乖听话才可以。
他抬起头,坐得端正乖巧,“我当然很听话。”
还强调,“我一直都很听话的。”
许馥瞪他一眼。
听话会不和我说一声,就去工厂,去赛车吗
说到这儿她就来火。
我是不是之前问你有没有耳鸣的感觉,你怎么告诉我的你那时候说的是实话吗你现在诚实地告诉我。
“”
陈闻也没有想到她咄咄逼人起来竟是这样。
气鼓鼓的,有点可爱。
他挠了挠脸颊,道,“那时候,嗯,是骗你的没错。”
话音刚落,脑袋上又挨了一个爆栗。
陈闻也揉揉额头笑起来,不当一回事,“你好辛苦,还要上班,还要照顾我,还要打我”
话音刚落,又挨了一家伙。
这次用力更狠,打得他抱住脑袋,许馥才慢条斯理地继续打字。
不必客气,打你很开心。
“我很荣幸。”陈闻也皮肤是真的白,也真的薄,两下的位置稍有不同,额头上就浮起两点红晕来。
他手支着床,仰起脸凑过来,挨了打反而更开心,笑容纯真又狡黠,说话都不经过大脑,“还想让你再开心一下。”
他凑得离许馥很近,许馥没有退开,只轻轻歪了歪脑袋,一双眸子盛了盈盈秋水般,视线从他的额往下滑,路过他开始有些紧张的眼睛,落在他唇上。
然后,冲他莞尔一笑。
陈闻也不知所以,他咽了下口水,觉得她笑起来的时候漂亮又危险。
有种被她看光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就是被她看光了
许馥低下头打字。
想让我再开心一下还是想再骗我一下
“我当时没想到会那么严重。”陈闻也表情严肃起来,他正襟危坐,认真道,“不是故意骗你的。”
正常情况下,患者对待医生都会非常诚实,将自己的症状一五一十地描述出来,生怕哪里没说到位。
她是他的医生,所以当时下意识认为他不会说谎话。
可她也不仅仅是他的医生。
许馥挂着轻轻浅浅的笑意,挑眉看他。
陈闻也,我警告你。
从现在开始,如果再胆敢骗我一句,就真的把你扫地出门哦。
“我真的知道了,”陈闻也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以后我再也不会骗你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