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骧跌跌撞撞地翻过一座小山丘,汝阳王的兵马驻扎在袁州城外五里处。他甫一入元军视线内,就被团团围住,当即呈上一封书信和玉带钩,大呼自己是为传信而来。
一蒙古兵接过,给汝阳王送去。
汝阳王围而不攻,自有其意,先前攻破红巾军已损失了不少兵马,他不愿再在袁州损失一兵一卒。己方兵力优势之下只消围困住他们,待他们耗尽粮食,自然能不攻自破。他不缺时间和粮食,能跟他们耗得下去。
信送来时,汝阳王正在营帐内与手下商议要事,那小兵掀开帘帐入内打断了交谈,他面露不耐“何事”
“启禀王爷,袁州城内的反贼送来一封信和玉带钩,说王爷看过后自会知晓。”
汝阳王取过那枚玉带钩,握在手里摩挲着,未打开信目光已凝重起来
方思阮在州府内等着回音,一只手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她一惊,回首,见一疤痕累累的赤发头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落在身后。她认得这张丑陋可怖的脸孔,先前在汝阳王府内她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眼前人正是花剌子模国进献给汝阳王府的苦头陀。
方思阮心一突,也不知他是如何独自一人潜进来的。但苦头陀默默看了她半天,始终没有动手,也未惊动元兵,显然并无将她抓到汝阳王跟前的打算。她一时间有些摸不透他的想法。
苦头陀盯了她半晌,按在方思阮肩上的手重了重,另一只手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跟他走。
方思阮咬唇思忖,她此刻想反驳他的要求也是不可能,武功上胜不过他。这苦头陀明明可以直接将她掠走,但还是跟她打了个招呼,并无伤她之意。那她就与他走上这一遭,看他到底是何意
她微微颔首。
苦头陀手化作鹰爪,提着她的肩,纵身往一旁的树林走去,步伐甚大,方思阮施展轻功,勉勉强强跟得上他。
行了里路,渐渐走进山林深处,再无人烟踪迹,空山鸟鸣涧,黑袖鹤排排点水掠过湖面,展翅隐于穹霄。
苦头陀停下,松开手,转身。
方思阮揉了揉自己的肩头,被人拎着的滋味并不好受,王保保一路上被她拎了这么多次竟也一声不吭。
苦头陀突然开口道“你是峨眉弟子”
或许是长时间都没有说过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语调怪异拗口。
方思阮惊疑更甚。
她潜入汝阳王府那段时间不长,却也知晓苦头陀是个哑巴,口不能言。但这天生的哑疾也为他带来了些许好处一些隐秘的任务汝阳王更愿意交由他去做。毕竟说不了话的人更能保守秘密。
换言之,苦头陀是汝阳王颇为倚重的一位高手。但他却隐瞒下如此大的秘密,意欲何为又为何要在她面前展露
似有一团错综复杂绕在一起的线难以解开,方思阮盯着他漆黑的眼,那双眼像一潭幽深的古井水毫无波澜。
是敌是友
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她蓦然回道“不错我与你们汝阳王府势不两立,要打要杀随你。”
苦头陀呵呵冷笑两声又问“你还认识成昆”
虽是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方思阮这时没有立刻回答了,踌躇犹豫间听他又道,“你不但认识他,还受他指使潜入峨眉。你压根不是什么方评的女儿,方评的女儿早就被杀了,你冒充顶替了她的身份。这么多年来灭绝师太都被你们甩得团团转。哈哈哈我说的是与不是”
苦头陀步步紧逼,说到最后厉声质问,誓要问出个答案。
方思阮眸光微动,想不到他已调查得这么清楚,成昆为他汝阳王府卖命,若他也一样,必不会特意寻上她。“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一句话倏然在脑海里浮现,她决定赌上一把,眼里有盈盈泪光闪烁“不错。”
苦头陀闻言浑身震动,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语气软了下来“你可是受他胁迫”
她垂下头,握紧了手中的清商剑,语气萧索“受不受他胁迫有何要紧,左右是已经做了。”
听这话却有郁郁寡欢,黯然自嘲之意。
苦头陀望着她静了片刻,满腹心事却不知从何处说起,他心中已有分晓“我与你父亲相识,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方思阮心扑通扑通跳,不知他口中的“父亲”指的是谁。
是阳顶天还是他把她错当成其他人
她微蹙着眉,忍不住问“你认识我的爹爹我的爹爹是谁我从小就没有见过我的爹娘。”
苦头陀眼眶微热“你只须知道你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英豪便足够了。”
苦头陀原名范遥,是明教的光明右使,当年他无意教主之位,索性易容四处云游,一方面寻访教主阳顶天的下落,一方面是厌烦了教中众人为了争夺教主之位而尔虞我诈。
一日,他在大都的闹市之中看到了成昆。那些年里江湖之上有人犯下数桩大案,杀人者总在墙上留下“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他隐隐觉得此事与教主失踪有关,于是偷偷跟在成昆身后,一跟之下才知他暗地里投在汝阳王麾下,正密谋着剿灭明教。
他忍不住大吃一惊,想成昆与教主夫人是师兄妹,又是金毛狮王的师父,与明教也算颇有渊源,不料竟狠毒如斯。
眼见明教即将有灭教之灾,他哪还坐的住当下染了头发,又用火烧毁了自己的脸,扮作个哑巴投奔花刺子模国。后又经花刺子模国进献给了汝阳王,混入了王府之中。可当时成昆已不再王府之内。范遥一直有心私下调查成昆下落,结果也只查出成昆当年身边本来养着个女童,再后来这个女童就不知所踪了。待问清女童年龄,掐指一算,正与教主夫人腹中胎儿大致碰得拢。
多年寻找未果,他心中已有计较,恐怕教主与教主夫人已是不在人世了
他大恸,有心寻到这个孩子下落,多年来未果。直到那天在书房内看到方思阮,霎时呆住,那模样分明与教主夫人极为相像。
范遥感慨“你与你的父母长得很像。”
他思前想后仍未将其父母身份袒露,她在峨眉生活那么多年,受灭绝师太熏陶,定当对明教中人恨之入骨,恐怕一时间还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份。
方思阮猜他是明教中人,一颗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范遥问“成昆胁迫你入峨眉做什么”
方思阮没有全盘托出,只说“他让我潜伏在峨眉派里探听消息传递给他。”
范遥思索片刻“我护送你去个地方,我有个旧友隐居在那,他手中有一番势力能护你不再受成昆胁迫。”
方思阮缓缓摇头“我手上还有事未了”
范遥了然,却满腹疑问“江湖中人都称明教为,你为何还要帮他们”
方思阮回道“都是为了抗元,大义当前,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范遥闻言,眼睛微微一亮。
门再此被推开,王保保眼露笑意望去,果不其然方思阮面色淡淡地走进来,眉眼间萦绕着一股忧愁,二人默默无语,对视半晌,她偏过了脸,轻声道“你刚才说的”
说到此她咬唇顿住,再也说不下去。
王保保倏然站起来,信步走去,视线黏在她避闪的美眸上,笑意渐深“我早说过”见到她赛雪的面容上露出羞恼之色,他及时住口。
方思阮蓦然抬头盯着他,认真道“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王保保顿住,正色,牵住她垂落在身侧的双手置于自己胸前,在她不解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道,“我要你嫁给我。”
他喜欢的,他定会得到。
方思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疯了,她如是想着。她本以为她先前的拒绝让他失了脸面,他会寻这个机会报复回来,羞辱她一番,却没有想到他会提这个要求。
她错愕“我是汉人。”
他毫不在意地回道“那又如何”
王保保撩过她蓬松垂落的额发置于耳后,微凉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拂过她耳垂,一触即离,他放下手,沉声道“相信我。我会让你光明正大地做我王妃。”
方思阮定定地望进他眼里。
日长似岁,他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等着她的回答,不知过了多久,或许仅仅只有几秒钟,王保保看到她微启朱唇,吐出一个“好”字。
紧皱的眉豁然散开,王保保拥她入怀,胸口振荡起伏,发出舒朗的笑声,喃喃唤她“阮妹,阮妹,我就知道”
他就知道她终会属于他。
方思阮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怦怦作响的心跳声,无言以对,只余一阵茫然,半晌,堵在嗓子里话终于说的出口了“你要怎么做”
王保保终于得偿所愿,并不在意她此刻的扫兴,松手“我再写上一封信,让他们再派人送给我父王”他凑近她耳边窃窃私语几句。
一个时辰后,周子旺手下亲自将信送至汝阳王手上,且附上了十颗人头,血淋淋的,似刚割下不久,圆目瞪视,乱发蓬面,正是王骧与他手下的几个同伙。
汝阳王看罢信,一一扫过那几颗脑袋,片刻后,原本板着面孔扯出个淡淡的笑“贼首周子旺已被诛,你等既然亲自杀了贼首弃暗投明,便容你们改过自新。来人,传令下去,退兵”
“你信中究竟写了什么”
方思阮可不会觉得汝阳王会真的相信周子旺伏诛,王骧先前可前去送过信,元军不可能不认识他,那他顺水推舟放了他们是因为什么
王保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周子旺一众不成气候,根本不必放在眼里,经此一战,足以消减他们的锐气。孛罗帖木儿不自量力,竟被那方国珍捉去。呵他刚被调至江浙行省左丞就出了这么大个丑,真是他答失八都鲁的好儿子。”
汝阳王与答失八都鲁素来不和。汝阳王是探马赤军户出身,靠得是实打实的军功,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而答失八都鲁却是蒙古贵族出身,仅凭这身份官位就凌然于汝阳王之上。双方皆隐隐看不惯对方。
她听他言语中尽是轻蔑之意,知晓这是恰巧遇上他们党派之争,汝阳王赶着去落井下石。
王保保贴到她的耳边温言道“不提这些扫兴的事了。到了前面驿站,我便让苦大师带一支队伍护送你回大都。我要随我父王去一趟浙江行省,等我回来就让我父王为我们主持昏礼。”
他带着她共骑一马,遥遥跟在汝阳王的兵马之后。
马蹄潇潇,卷起尘土,前方的范遥回过头来,方思阮与他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