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有时也挺烦的,他一个王孙公子,本不必争这样长短。
如今两兄弟被丢到钟山书院的人堆里,反而被迫降了份例。
关键是金陵一地商户多,炫富夸耀之风与京城也差不了多少。
没了荣国府的头衔,有不少人就凭着吃穿用度,隐隐将他们兄弟看扁了去。
就说他贾赦,在京城之时,去四王八公府上,都要被客客气气称一声小爷,这才和弟弟来书院几个月。
倒是把这十几年没受过的气都受了。
金蟾也觉得家中太太未免也太严苛,不就是木炭,非要扣这一星半点。
金蟾到底不如赖大这类下人灵光,傻乎乎问贾赦“爷,咱们要不要也送点”
金桂猛地拍金蟾后背一下“没长脑子的,咱们家何必去巴结那些人,要是知道两位爷的身份,也只有捧着咱们的份。”
金蟾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可是荣国府,大爷要炭,怎么会为了送礼。
如果真的要送,什么珍奇玩意儿送不出。
不过,书院里的也没人配得上荣国府送礼
看着自己带来的两个小厮,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
贾赦觉得有些丢脸,二弟带的两个小厮瞧着就比金蟾和金桂话少、稳重。
贾赦也不纠结今日烧的什么炭,又问“家里还送了什么”
金蟾刚刚说错了话,现下赶紧把东西拿出来示好。
“爷,咱们家四姑娘,近日在学画,说是画了些家常物件,让带来给两位爷品评。”
原先在一旁烤着火的贾政听见,也走过来。
那些是贾敏这几日的画稿,画的花鸟虫鱼,虽然有点模样,但一看就笔法稚嫩。
每幅画下面还有小字。
今日在花园观鱼,画锦鲤一条。
桃树一颗
莲花一朵
生活琐碎,看着就想得出画画先生领着她在家里各处找景致画画的样子。
贾赦啧了一声,笑道“画得有模有样想是她在家中待得乏了,自己找乐子。”
贾赦历来是个心热的,当下就提笔要给妹妹也画一幅画。
绘画一事要得大成,必然要下苦工,贾赦和贾政当年家中有房师,也只教习字读书,他们这些公子哥儿,只善于赏画,真提起笔来,只能画几笔梅兰竹菊。
贾赦可不管这些,提笔就画了几间房舍和人物。
贾政看着那惨不忍睹的画面,眉头都拧到一块了“大哥,你这样画的不妥吧”
贾赦不以为意“还能如何妹妹她们看得懂就成,你自己画自己的。”
贾赦的画马上就被送回去。
画面言简意赅,就是他们住的地方,有三间屋,有树,有山,贾赦和贾政也很好认出来。
因为贾赦把他们兄弟画的比几个小厮大,还画了一个扇子模样的东西。
史苗真是高估了这便宜儿子的画艺,像是在看幼儿园小朋友的作品。
史苗嘴角抽搐“真可怕,原来从古至今都有人画火柴人。”
贾赦的画艺,看得正在学画的贾姝、贾媃、贾娴和贾敏齐齐皱眉。
贾敏问“什么是火柴人”
忘了这个年代还没有火柴。
史苗又换了一种解释方法“就是你哥哥画的这种,你看像不像木柴”
干巴巴的,确实挺像
几个女儿齐齐点头“是。”
介于要和妹妹互相以画传信,上回的画还被妹妹们嘲笑是火柴人,贾赦痛定思痛,精进画艺。
“贾赤”
明经科的老先生忍无可忍,直接点了名
先生们对各个学生心里有数。
有些来钟山书院镀金的学生,只要不过分,先生们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有心读书的人,他们便认真指教,毕竟书院要靠中举的学子撑一撑门面。
贾家这两兄弟原是京城人士,看不上金陵城的先生也正常。
贾正读书态度还算端正,这个贾赤看着不犯大事,内里最吊儿郎当。
那些想着镀金图先生们几句好点评的学子,就算不精于奉承之道,也是和颜悦色,恭恭敬敬。
这个贾赤,虽不将看不上眼明晃晃写在脸上,但他那漫不经心的鄙夷神态,才最叫人火大。
如今竟连装也不装,从坐下就自顾自的画画,已经画了好几天。
倘若他能画出点子丑寅卯来也就罢了。
乱七八糟,不知是什么鬼画符。
他讲的课,就如此听不进去
先生在那头吹胡子瞪眼 “作画一项只能算奇巧,正到了场上,若在卷面作画会被判为作弊把心思放到书本上来。”
贾赦也不站起来,默默将自己的画盖住。
“学生谨听教诲。”
散了学,贾赦在旁边等着抄老二的作业,拿起来今日先生大力举荐的范文。
贾赦发现了什么,用手肘推推旁边的人,对二弟贾政道
“这不是原先在京城教你的那个先生的文章吗想不到他在江南行情也不错。”
难得,贾赦也会在意这种事。
贾政放下笔,忽然有些心虚“哥哥记得他的文章”
刚刚粗粗读过一回,分明是教过自己的先生,贾政没认出来,反而是大哥认出来了。
贾政在脑中努力回想,在京城的时候,他有没有读过这篇文章。
贾赦指了指问卷边的落款,上面写着某年进士,付东二字。
付东,正是原先辞馆投奔义忠王府那一位。
“喏,这不是写着”
原来如此
雕版印刷的文章,最末的页脚,有一个很小的落款。
贾赦边看还边点头“确实不错,怪不得两次都榜上有名,父亲没看错人。”
贾代善亲自找的先生,怎么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贾赦知道弟弟的心结,转过来还安慰老二“二弟你也莫要与他见气。”
说到底,他们兄弟出来呆了几个月,似乎也明白了,无根无基的读书人为何要汲汲营营。
况且人付东当先生时也是尽心尽力,比钟山书院这几个略好。
陈深从小门过来,贾赦和贾政默契的禁声,不再谈论此事。
不想陈深凑到贾赦和贾政跟前,专门指了指落款上付东的名字。
陈深“听说这位进士是你们京城人士”
贾赦点头,见陈深才提及付东的名字就一副崇敬神情,不由得卖弄起来。
贾赦道“若不是他老子娘忽然急病咽气,兴许早三年他就进士及第了,年岁也轻,现投在义忠王府门下,将来兴许有几分前途。”
陈深显然想不到,自己随口一问,贾赤竟然说了这么多。
平日里问起京城事,贾赤只说些何处好吃、何处好玩。
今日贾赤说话的口气非常奇怪,透着一股子对京城权贵的熟稔。
比如陈深之流,也就见过几个举人。
落到贾赤口中,当朝进士老爷也不过是随口的谈资。
陈深有些迷惑“这”
贾赦又被贾政用笔杆自腋些狠狠戳一回。
干巴巴咳了一声“我们在京城中,听过一些消息。半蒙半猜,在京城里都是小事。”
陈深点点头,进士老爷能进翰林也不过七品,在京城着实不够看。
陈深又凑近一点,声音压低
“我听他们说,京城里最不缺新鲜事,贾兄还知道什么圣上赐府的贾家,你知不知道”
贾赦撇撇嘴,他自己家的事,他怎么会不知道。
“当儿是听过的,宁容二府的国公老爷,早年是与圣祖一起”
贾赦又被戳了一下,嘶了一声,马上反应过来,斜着眼狐疑的看向一脸八卦的陈深
“好端端的,你问这些作什么”
陈深看看四周,神神秘秘“你们可莫要和旁人多话”
陈深拢着脑袋,恨不得把自己遮起来,声音压得更低
“我听说圣上明年要南巡,你看和你们二人同姓的国公府又封官,又赐宅子,圣是要到国公府下榻,肯定会到咱们金陵地界来。”
圣上要南巡
贾赦和贾政同时皱了皱眉。
荣国府接驾,这怎么可能
贾政忽然开口,听着很是不悦
“本朝自开国以来,先帝南巡曾至金陵一次,当今圣上七年前南巡,未在金陵下榻,不过,就算圣上此番果然南巡至金陵,与荣国府也不相干,国公夫人寡居,不便接驾,多半是甄家。”
也不想想,他们母亲寡居,妹子们又未出阁,怎么可能
这回可算轮到贾赦了,他也掐一回贾政的胳膊。
“二弟”
贾政也干咳两声“咳咳只是猜测而已。”
陈深却将话都听了进去,像是听到什么至理名言,恍然大悟的拍手“我觉得,贾正说得很有道理”
有没有道理还是其次,贾赦一把将陈深薅到跟前“圣上南巡的消息,你从何处得来”
陈深又弓腰缩背,一副窃窃的架势“你们莫要传出去刚刚我从雨亭的假山后过,听几位先生说起的。”
原来如此。
贾赦和贾政对视一眼。
先生们都谈论,不是什么秘密,他们在书院消息不比家中灵通,母亲肯定得了消息,没准明日就把消息带进来了。
两相比较,当然是家中消息更准,贾赦和贾政对圣上南巡一事反而没了心热的气儿。
皇帝南巡不是小事,荣国府的主子们沉得住气,下人们却有些稳不住了。
贾姝当下领着妹妹们料理家事,也察觉到“圣上南巡的消息与咱们家有多少相干,自打消息传到,上下也人心浮动起来。”
贾媃在旁道“那是一国之君,她们议论几日也就过了,咱们家还在孝中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家。”
荣国府中有传言,没准圣上来到江南,见大爷二爷一片纯孝,又会让搬回京城去。
府上好些人都长在京城,存着回京的心思,不管真假,都愿意信。
但回京之事,岂会如此简单
贾娴也无奈“母亲得了消息那天就让门房那边说话仔细,不该答的莫要乱说话。”
此事却不必急,贾娴又道“马上就是年关,水路也不通,圣上真到咱们这边,也是明年的事。”
贾媃接过话茬“真的定下来金陵,预备接驾那一家,有得忙”
早就传开了,金陵的甄家主理此事,现下金陵、姑苏、扬州等地,不知多少人挤破头想进甄家的门。
想来甄家门槛都要被踏破。
贾姝坐在上首“论他们别家忙什么,咱们也要记得父亲的事。”
她又转头对懒得参与讨论的贾敏道“四妹妹,你画幅画给大哥他们,问一问。”
贾代善的事阖家上下哪个敢忘
嗯,除了史苗。
好在就算史苗不记得,家中总有人提醒她。
贾赦和贾政也告假归家,一来预备年关,再来就是祭奠亡父。
理由十分正当,乃是一片孝心。
贾政和贾赦回来那日,才下车从角门进家,就听下人说甄家有人过来,正和母亲说话。
他们两人原本要去给母亲请安,此刻却不方便。
两人站在游廊拐角,吹着冷风,不耐烦的问“甄家的人还没走”
回话的婆子道“没走,大爷二爷要见一见吗”
甄家来的不只女人,还有两个管事的男人。
这婆子不太懂,所以才管的杂事。
除非是甄家的爷们过来,几个管事何必劳动两个爷。
“不见。”贾赦冷淡得很“我们先去换衣裳,一会儿再去给母亲请安。”
两人刚想走动,就见赖嬷嬷引着几个人过来,瞧着都是媳妇模样,贾赦和贾政往后退到角落回避。
听到赖嬷嬷说话声“我们府上你也瞧见了,现下人手支使不开,太太也没法子。”
又听一人带着本地口音,似乎有些为难“只是我回去,不知如何同老夫人交代。”
赖嬷嬷又道“她老人家是个明白人,又宽厚,不会怪你的。”
待几人渐渐走远,贾赦抱着手臂嗤了一声。
“甄家还缺人主意都打到咱家了”
听这口气,甄家是想来荣国府借人去帮忙。
原先举家过来,贾赦和贾政都跟着料理过许多家事。
从京城过来,带的哪些人他们心中有数,如今自己家都有些支使不开,哪里能匀给旁人
况且甄家想请荣国府派人去帮忙,不知道是要收买下人打探消息,还是将来出纰漏,在绳子上多栓几只蚂蚱。
贾敏的声音从下面幽幽传来。
“岂止,若不是在孝中,她们肯定巴不得把哪个姐姐娶过去,两家捆在一处,同气连枝,我们荣国府肯定尽心尽力。”
两兄弟一低头,不知到小妹妹什么时候摸过来的。
贾敏小小一个,披着一件杏色刺黄蕊的斗篷,头上裹着两个饱满的小揪揪,小揪揪上一左一右簪着珍珠攒的六瓣霜花。
她两只手抱着柱子,盯着甄家人离去的方向,苦大愁深,小脸鼓成了包子。
贾赦伸手捏捏妹妹的一个揪揪“小孩儿似的没长大,今日不好好读书,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贾政没说话,也跟着捏捏妹妹另一边的揪揪。
贾敏抬手一左一右护住自己的小揪揪,依旧是那张严肃脸。
“今日是周末,我课业都做完了”
看见两个哥哥捉弄人的神态,贾敏眉毛都皱在一起,气得哼了一声。
“真讨厌”
讨厌的大哥二哥,讨厌的甄家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