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国公家开了一个不好的头。肃国公夫人再来只带了年幼的孙女,嘴上告罪说女儿得了风寒,大概率好不了了,家里的公公婆婆正张罗做棺材冲喜。
这几乎把郑湘逗笑了。另外,原国公家的姜露冒出个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小情郎。
姜榕听完目瞪口呆,气得想要削爵。这几人要才无才,若不是他念旧情,封了国公,现在一个个还在地里抛食呢。
郑湘办这事时,脑里一直有两个小人在撕扯,一小人说这是国家大义,另一人说这是人之常情。
郑湘推己及人,她想成全这些女孩,然而和亲乃是朝廷决策,不得不行。
郑湘瞪了姜榕一眼,叹道“都怪你,咱们若厉害了,也就不必和亲。”
姜榕苦笑,又耐着性子和郑湘解释,大周国力强盛,东可汗对公主只有敬重,不敢怠慢。
郑湘叹了一口气,看着姜榕“现在怎么办他们瞧着都不愿意。牛不喝水强按头,她们心中不愿意,终究不好。”
“罢了。”姜榕深吸一口气,道“你再让她们带适龄的女儿过来。”
郑湘诧异看着姜榕,只听姜榕补充道“义女也可以。”
他对这群宗室寒了心。
“让周贵妃先筛选,你身子重,最后拿主意,赶紧定了,接到宫中居住,找几人教她草原习俗和语言。”姜榕道。
郑湘应下。果然这个消息悄悄一流出,议亲的停了,病重的好了,各家欢天喜地带不同的女娘进宫。
周贵妃活了半辈子,见到此景,也是瞠目结舌,心生悲凉,硬着心肠选了三个,都做姜姓,唤作姜萍、姜莲、姜柔。
选的时候是三个,只不过却来四个人。
姜雪也来了。
只因她爹说了一句“我为宗正卿,当为宗室表率。”
四人过来拜见,郑湘仔细打量完,听闻她们都曾读书识字,不好抉择,于是以皇后的名义接宗室女来宫中作伴,先派人教她们北虏习俗、可汗谱系以及语言。再从中择优挑选合适的人才。
四人自此在宫中安置下来,惊惶中透着无措和茫然。
郑湘暂将此事放到一边,天气转暖,草木萌发,万物经历寒冬的蛰伏一下子都冲出来,在春日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身子渐重,扶着新柳在御花园中散步,桃花开得繁密浓艳,一朵压着一朵,掩映在绿柳之下,春意盎然。
远处碧波荡漾,偶有有几只野鸭子或天鹅展翅高飞,掠过湖面远去。
郑湘出去散步一圈回来,心情开朗,便回到宣政殿。
刚坐下,就小宫女过来禀告“陛下,娘娘,蒹葭宫的姜萍姑娘上课晕倒,唤了太医医治,说是脾胃虚弱,气血虚耗,郁结于心。”
姜榕闻言,眉头微皱,转头看向郑湘“把她送回家去吧。”这样的人送去草原只怕活不长,白白糟蹋性命,不如回家。
郑湘点头,宫女领命退
出去。姜榕道“这些女娘肤脆骨柔,只怕难当大任。”
郑湘回道陛下你是选公主,还是选大臣”公主娇弱金贵,何必苛求。
没想到姜榕却出乎意料地说“当然是大臣,心向大周的大臣。”
郑湘闻言仿佛头顶炸了霹雳,沉思半响,喃喃道“原来如此。”
姜榕见郑湘神情低落,想了想道“你身子重,精力不济,这件事情交给我处理。”
郑湘猛地抬头,抓住姜榕的手,摇头道“不,我自己来。其他的事情暂放一边,我先紧着这件事。一定会选出合适的人来。”
姜榕的话出于关心和怜惜,但郑湘明白她不能接受,一旦接受,就是承认自己的无能,以及落下难当大任的印象。
和亲的人选在姜榕的眼中或许看起来极为容易,就如他选拔有才之士一样,有能力就来,没能力就去。
但对于郑湘而言,夹杂了太多的私人感情,故而变得左右支绌,优柔寡断。
姜榕反握住她的手,道“好。万事有我在。”
郑湘想了半响,然后起身道“她们都来一个多月了,我去看看她们的学习进度。”
说罢,郑湘告辞离去,坐歩辇来到蒹葭宫。
鸿胪寺的少卿正在为三人讲解北虏习俗。听见通传,众人忙起身行礼,郑湘笑道“快起来,本宫过来看看,王师傅你继续讲,我也来听听。”
宫女抬了一张圈椅,铺上锦垫,郑湘坐下来,请王师傅继续讲解。
姜萍已经被移送出宫,只剩下姜雪、姜莲和姜柔三人。她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女孩,经历事情少,离别家人,身处陌生的环境,据说又要嫁给一个老头子,各个惶恐不安。
然而,她们身后都有父母亲人,逼得她们不得不更近一步。
郑湘听了大约半个时辰,王师傅散了学。郑湘起身,将三人召到面前,问了她们的饮食和学习进度。
姜雪勉强笑道“回禀娘娘,臣女在宫中一切都好,姊妹们和气,老师教得认真,长了不少见识。”
姜莲接道“雪姐姐说的是,臣女在宫中见了这一辈子没见过的,吃了没吃过的,娘娘待我们如此,臣女必当结草衔环,以报皇恩。”
姜柔道“臣女在宫中一切都好。”
郑湘又与众人说了一会子话,临走之前把在殿内不声不响听课的万晴叫走了。
郑湘一行出了蒹葭宫。她笑问万晴“你的事情都做完了,怎么来这里听课”
万晴笑回“回禀娘娘,汤沐邑的账册再过半个月送来,六宫的账册今早我让小宫女送到蓬莱殿。前些日子听闻,这里有师傅讲课,且不是常讲的内容,就过来听听。”
“你知道她们听这些做什么的”
“听闻东可汗派遣使者前来求可亲。”
郑湘见她明白,笑问“你跟着她们上课,你觉得三人如何”
万晴闻言想了下,然后笑道“我怎敢评
论贵人雪姑娘上进,其他两人都不错。不过她们都年幼,慢慢学便是。”
万晴被蕙香视为继承人,她现在算是皇后的心腹,胆子大了不少。
说完这些,她念起心中的疑惑,因着皇后素日慈和,于是问娘娘,咱们真要和亲吗1616”
郑湘点头“陛下与朝臣主意已决,东可汗内附,他们求和亲,大周必定要允,免得生了嫌隙。再者,你也知道,陛下有一统南北之志,北方安定,才能集中力量灭南齐。”
万晴又问“可贺敦真的能参预政事”
郑湘点头“确实如此,他们与中原习俗不同。”
万晴神神秘秘地捂着嘴小声道“那个那个真的有丈夫死了嫁给继子的习俗吗”
郑湘回“这是收继婚,草原的习俗,当年解忧公主远嫁乌孙,就相继嫁了三任丈夫。”
万晴来宫中后读了史书,闻言立马想起这则旧事,接连又想起不少和亲的公主。
郑湘转过头,与万晴玩笑道“你问这些作甚,难道你要去北虏”
万晴听了,猛地僵住,一股电流窜过全身,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皇后,呼吸急促,仿佛什么隐秘的心思被拨开乌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郑湘看懂了万晴的眼神,仿佛又没有看懂。
万晴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双拳紧握,眼睛仍然直勾勾地注视着郑湘。
郑湘缓了缓神,转头伸手拍拍万晴的肩膀,道“这事不同儿戏,你回去吧。”
“是”万晴的脸上犹如充了血般,通红通红。她恭敬地退下。
回去的路上,郑湘一直思考,宫中女子虽多,但才干能让郑湘称赞的唯有两人,徐纨素和万晴。
“其实她更合适。”
郑湘心中动摇,她回到宣政殿。姜榕问起,只说探望了几位女娘。
次日,郑湘正在梳妆,忽然从镜子中瞧见万晴的身影,她转过头,只见万晴眼下青黑,但眼睛却是顾盼神飞,仿佛下了什么重大决定。
郑湘心知她必有事要说,挥手让众人下去,只留蕙香一人。只见万晴跪下,语气颤抖却坚定“臣想要名留青史,望娘娘成全。”
郑湘听了,差点被口水呛住,这是什么鬼理由
万晴一口气不停歇,继续说下去“人生如蜉蝣在世,臣想要在青史之上留下自己的姓名,但昨夜翻遍史书,发现在史书中留下姓名的女子,要么是后妃公主,要么是贤妇贞女。
臣做不来贤妇孝女,而且出身寒微容貌鄙陋又怎敢触及宫门然而,现在有一机会,臣了解过了,姜柔是纪国公夫人娘家人找来的姑娘,与姜姓无半点关系。
她能姓姜,难道臣不能吗”
蕙香听得目瞪口呆,郑湘回过神,道“别乱说。你既然看了史书,就知道史书上的和亲公主皆短寿,而且可能一生都无法回到京师。”
万晴反驳道“人生在世,谁能无忧,
终有一死。臣望娘娘成全。”
郑湘的脸上露出郑重的表情,严厉道“这不是开玩笑,你莫要想着荣耀,就忘了和亲的苦。”
万晴的眼睛燃烧着熊熊的焰火,燃烧之处目之所及,道“臣清楚,望娘娘成全。”
郑湘以手支头闭目沉思,良久道“你起来吧。”
万晴喜道“娘娘,你答应了”
郑湘柳眉一竖,道“去去去,回去做你的事情,别让我心烦。”
万晴听此亲昵之语,忙连跑带跳出了宫殿,心中知道此事成了。
蕙香一脸不可置信,不解道“万晴她图什么啊去和亲可是九死一生,从此与亲人不能相见,飘摇在外,身如浮萍蓬草。”
人各有志。
“咱们去宣政殿。”郑湘起身,问“小公主被周姐姐接走了”
蕙香回“是,一早春雨过来说今日天光好,娘娘想带着小公主去赏花。”
“她会赏什么花,不吃花就不错了。”郑湘笑了一声,扶着蕙香来到宣政殿,正巧碰见姜榕与大臣议事,便悄悄进来坐下听着。
皇后娘娘看奏表参政,就像温水煮青蛙一样,众人到了今天也默认了。
众人议完事退去,郑湘便将万晴所言与姜榕说了,末了补充“她天资机敏,素日做事干净利落。”
姜榕听过几次万晴,皆是赞语,闻言道“万晴以后的差事先不做了,跟着那三个女娘去上课。学习的地方改为公主所,我再派熟悉北虏的官员给她们上课。”
接连被人拒绝,听到有人主动请缨,姜榕心中大为高兴。
说罢,他称赞道“此女志向不输男儿。”
郑湘道“是啊,万晴在朝堂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大周必不负她。”
姜榕点头道“这是自然,朝廷会厚待她的家人,每年会派遣使者出使北虏。”
郑湘心中下了决定,只要她在一日,大周一定不会将和亲公主遗忘。
万晴等四人挪到公主所上课半个月后,柳温等大臣一致居举荐万晴,说她行事大方,天资聪颖。
因她又是自荐,君臣佩服她的高义,赞她是难得的女中豪杰。
人选确定后,郑湘将姜雪等三人,赐财帛,送回家中,宫中接受谋臣教导的只剩下万晴一人。
晚上,姜榕将郑湘揽在怀中,赞道“柳相几人都称赞万晴聪敏,人选就她了。我想让她先认你做姑母,然后以皇后侄女的身份册封为公主,你觉得如何”
郑湘一顿,双手继续抱着姜榕的大手把玩,道“你这样做是为了我”
姜榕道“不独为了你,也是我心中不忿。那几个国公做个事情推三阻四,才干平庸,无益朝廷,而且万晴又与他们无半点关系。为了给万晴出身,强推一个郡王,想得美。”
郑湘问“为什么不用万晴原本的身份”
姜榕解释“给万晴高一点的出身,更便于她日后行动。”
“你说的有道理。”
“册封之事,现在要准备起来,宜早不宜迟,明日我让钦天监选出良辰吉日。”
“既然是公主,成林,你依照小花等几人的名字,也给她取个名吧。”
“焕,她以后就叫姜焕。”
“我替万晴多谢陛下。还有一事要求”
“你和我说什么求字。”
“哈哈,万晴此去北虏就是日后归来也是白发苍苍,我想让她回去几日与父母团聚。”
“五日。五日后,礼部尚书去忠敬候府宣旨。”
“嗯。”
两人商议完,姜榕的手抚摸着郑湘的肚子,感受里面的胎动,低声道“我这个皇帝做得不自在,只怕你心里也在怨我。”
郑湘从年初就开始为和亲之事操持,到了今日人选才算落定,有了进度。其中的烦扰,自不必细说。
郑湘将姜榕的手合住掌心,认真道“我的心不大,只希望家人能够平安。”
万晴对着郑湘发下豪言壮语,一身热血,但激情褪去,她逐渐感到这份言语的重量,隐隐生出有一丝悔意。
只是她抬头看到曾经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在教自己权谋,一股力量油然而生。她不是一人,身后有大周作为后盾。
万晴如饥似渴地吸收着知识,努力将它们化为自己的力量。
姜雪等三人被送走时,脸上犹带着茫然,她们诧异地看向万晴,万晴朝他们露出一个灿烂的势在必得的笑容,微微点头。
大周选她做公主,是最正确的选择。
次日一大早,万晴刚起床,就被小宫女告知“万姑娘,娘娘一大早派人说这五日不上课,允你回家看看,另外再让你用完早膳去一趟蓬莱殿。”
刚说完,有个小寺人跑过来,捧着一摞册子,气喘吁吁道“万姐姐,这是几位师傅留的作业,让你回家了勿要忘了读书。”
万晴刚因回家生出的离愁别绪,就被肩膀上新担的这么厚厚一摞作业给压没了,疲惫中带着兴奋道“你先放着吧,替我回几位师傅,我必定好好看。”
小寺人将册子放下,朝万晴行了一礼,笑着跑了。
万晴吃完早饭,来到蓬莱殿,看见皇后正在等自己,便行礼,郑湘忙让她起身。
万晴笑着坐下道“多谢娘娘开恩,让我回家探望父母。”
郑湘道“这是应该的。只是功课繁忙,我求了五日的时间,五日之后礼部会宣旨册封。陛下给你起了名字,单名一个焕字。小公主未出生时,陛下取了女名焱和男名焕。
你如今去和亲,与国有功,担得起这个焕字。你觉得如何”
万晴心中一暖,道“多谢娘娘,多谢陛下。”
“除了这个,陛下想你以皇后侄女的身份册封公主,礼部会去忠敬候府宣旨。我让阿娘也认你弟弟为孙子,日后有忠敬候府在,必不会让你家受委屈。”
说完这个,郑湘又
将缘由与万晴娓娓道来,又道“你以后就是小花几个的表姐和义姐,我、陛下和皇子公主都是你的后盾,不必妄自菲薄。”
万晴听完,起身跪下道“臣多谢陛下娘娘恩德。”
郑湘扶着椅子,斜着身子慢慢站起来,走下扶起万晴,郑重道“你不负大周,大周决不负你。”
万晴眼睛一热,泪水缓缓落下,她哽咽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相信娘娘,相信陛下,相信大周。”
郑湘握住她的手,承诺道“日后当如解忧旧事,迎你归乡。”
万晴道“有这句话,臣心里的念想就多了一个,一定会活到回来与娘娘再次相见。”
郑湘又与万晴说了几句,便不在耽搁她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就让寺人宫女带着绢帛金银器物送万晴出宫。
马车悠悠,道路越来越窄,从主干道岔入巷道,从朱门高楼到了低矮的房屋。
宫女寺人浩浩荡荡跟在后面,她这次回来用了半幅公主的仪仗,外面看起来风光,然而万晴的心慢慢揪起来,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父母。
今日的一切都是她求来的。
近乡情更怯。
巷子里的人哪里见过这种热闹,锣鼓开道,宫女寺人皆衣着锦绣,气质非同凡俗。
他们一直跟在后面,不知贵人来这里做什么。谁知贵人一路直接到了万家。
万父万母也在跟在人群后面看热闹,谁知这热闹竟然停在自家门口。二老心脏砰砰直跳,忙上前作揖问好,暗道护送之人莫不是自己的女儿,也只有自己的女儿与贵人沾上了边。
没想到真是女儿。太监对万父万母极为客气,口呼老丈和夫人。
万晴下了宫车,一看见父母,百感交集,喉咙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她忽然想起一首诗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碧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1
她心中轻嗤一声,不知愁的是自己,觅封侯的也是自己,这“悔教”的也是自己啊。
万晴稳了稳神,一手牵了一人,拉着他们往屋内走。万父一边走,一边回头“这宫里的贵人”
“自有管家和弟弟招呼。”万晴道。
护送她回家的小梁公公笑眯眯恭敬道“万姑娘所的极是,老丈不必在意我等。”
说完,小梁公公示意众人搬卸赏赐,又请管家和万明带路。乡邻一边热情地帮忙,一边纳罕,这万晴是怎么发达了。
万家父母极为不安,迟疑道“闺女,这是怎么回事”
万晴道“等清静了,我再告诉爹娘。”
万晴看到门前熟悉的椿树,她小时听闻椿树为王,只要有人在除夕夜绕着椿树转上三圈,便可封侯拜相。
她一连围着椿树转到十二岁,她的父母告诉她,女儿做不了侯也封不了相。
院中的东南角种了一棵枣树,有首民歌朗朗上口,万晴小时经常跟着巷子里的邻家姐姐一起唱“
门前一株枣,
岁岁不知老。
阿婆不嫁女,
那得孙儿抱。2”
她跟着唱,母亲就笑着骂她什么都不懂,就跟着学。如今她懂了全篇,反而对前面四句更有感触
上马不捉鞭,
反拗杨柳枝。
下马吹长笛,
愁杀行客儿。3
穿过庭院,在正厅坐下,万晴感觉身子有了着落,看着父母焦急的面庞,她心中生出愧疚。
只怕岁岁年年,年年岁岁,父母都要为自己担忧了。
“闺女,这是咋回事啊”万父探出头,看见院子里堆满了如小山般的绢帛和锦盒,惶惑不安。
他是做生意的,知道天不会降横财,唯有辛苦勤劳才能换来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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