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论因果,燕琨走了,喻南渊总算是提起了画笔。
线条在纸上绽开,他的大脑也随同笔尖运转思考。
掌门舅舅所说不假,牵扯到因果,修行极可能为其所累,因为因果必与道心息息相关。
道心是一个修者身上最易攻难守的东西,也可说是修者命门,许多修者终其一生没找到自己的道,也就终其一生无法得道飞升,而那些找到了所求之道的修者,也多在中途误入歧途,为心魔所困走火入魔。
毕竟修仙本是逆天而行,半路夭折了很正常。
不过喻南渊意外的想得开,熟谙随遇而安的生存之道,他只是不足挂齿的一小虾米,得道飞升什么的离他太遥远了。
他不怕自己空,空才无懈可击。
做戏是假,可他作画的态度是真;感情是假,他也并非没在画中寄注情感。
无情之人画不出动人的画,画出动人的画的,未必得是有情之人,真真假假的,有时没必要看得那么重要。
小师弟和其他人觉得是真就行了。
而因果,会纠缠在一起,有朝一日总能想办法解开。
反正他只打算骗得一时,就当他欠师弟的。
喻南渊抱着这样的心态,一直画到了降真香将要燃尽,房中道香与灵气开始消散,闻师弟仍无上门的迹象。
日头已近午正,画上是和喻南渊第二次画时姿势一样,表情不同的闻雪舟。喻南渊细画着师弟眉眼间的神态,心想,师弟再不来,这画儿可就完成了。
昨天不给看画,是担心师弟认为他装模作样,临时作画充数来诓人,今天他有了储备,目的则是让师弟知道他每日都在睹物思人,养伤期间也从未懈怠,同时再证实一次心意。
闻雪舟没有和他约定过一定是九点的时候来,落了期待也是合理,但聚灵阵阵眼的香燃尽的时间,师弟应该是计算过的,还不来,便不对劲了。
莫非他昨天那番装疯卖傻就这么有威力,师弟是被他吓到了
喻南渊觉得有些好笑,提笔再沾了点墨汁。
这时洞府外终是有了动静,一声“师兄”响起。
喻南渊将脸上笑意收回,定了定神,回道“请进”。
不一会儿,闻雪舟走了进来,点头“见过喻师兄。”
喻南渊道“闻师弟今天晚了会儿。”
“处理了些琐事。”
闻雪舟只这样说,不做多余解释。
“原来如此。”
喻南渊也不追问,先观师弟衣着再观其神态。
师弟今日所穿是一套寻常可见的素色锦衣,长长发带披在肩头,底端挂着的玉坠随走动些微晃荡。衣服的主人面上淡淡,没有刻意与喻南渊对上目光,而是直接望向案上香炉。
喻南渊把闻雪舟衣着服饰记下,也去看香炉。
那香炉之上的墙面,喻南渊特意挂上了那幅师弟从天而降的画像,不知道的人看见了,恐怕还会以为他这炉中三根香拜的是闻师弟。
舅舅来时没指出这一点吐槽,喻南渊很是遗憾,就看师弟表现如何了。
闻雪舟的反应没有让他失望,小师弟先是一怔,瞪圆眼睛退了半步,不复沉着,然后又顿住,转头过来,似是要讨个说法,而这一转头,他自然是看见了喻南渊桌上铺开的宣纸与纸上人的面容。
闻雪舟眼神下移,待看清画中人相貌,他眼里惊骇更盛,紧接着覆上羞恼,最后含着浓浓的疑惑,朝喻南渊看了过来。
喻南渊从没见过闻雪舟脸上表情如此丰富多彩,便知作战成功了。他把这一幕印入心底,嘴上明知故问“师弟,怎么了”
闻雪舟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些画”
喻南渊早有准备说辞,端肃着脸正色道“我同师弟说过的,我画了许多师弟的画像,这些是新作的。师弟昨日不解我真心,是故想让师弟今日看看。”
闻雪舟流转目光,三幅画像皆尚新,犹有墨香,尤其剥葡萄的和换香的画上都是他昨日所穿衣着,也就是说,他昨天一走,喻师兄至少在洞府里画了这么足足两张。
画中的他和真人一般无二,仿佛若无画纸的束缚,就会从画中走出到外面。他站在画前,简直就和照镜子一般。
闻雪舟心绪难言。他不知道喻南渊竟有如此才华,更没料到喻师兄居然真的下功夫画了他的画像,师兄就这么想证明那日所说之话吗
越看画中细节,闻雪舟则越是惊心,非是经过细致观察与深思熟虑,断断画不出这样的画来。以前喻师兄对待萧师姐总是莽撞且罔顾师姐感受,可这三幅画匠心独运,诚意十足,喻师兄为何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喻南渊看闻雪舟思忖着什么的样子,就猜到对方已经信了三分,他趁热打铁,做戏做全套地说道“师弟这些天来我洞府都没见到画像,所以才不信吧我怕画像有损,平时都是收在储物戒中,闻师弟若要看的话”
他从鸿蒙天中取出一卷,徐徐展开。
闻雪舟不由自主看过去,画卷上衣服袍角的绣纹极为眼熟,闻雪舟如眼睛被烫了一下,心下轰然,羞于去看,连忙在画中人面容露出来前呵止“不、不用了。师兄不必做到如此。”
喻南渊利落把画卷卷回去“那师弟如今肯信我了么”
闻雪舟脸颊还有发热,他避过喻南渊的视线,不得不顺着说道“我信师兄,师兄请把画收回吧。”
“好,师弟别再不信我了。”喻南渊满意将画收进鸿蒙天,“还要劳烦师弟换香,就不打扰师弟了。”说罢走回桌前。
闻雪舟诧异于喻南渊的点到即止,只要他说信了就可以了吗
他回想与父亲的谈话,即便他猜错了,他也相信父亲眼光毒辣,是不会断错的,只是有一点令他在意。
他能看出喻师兄想要展开的那幅画卷并非近日所作之物,假如师兄如父亲所说,是受伤那日临场应变才将他指为心上人,又何须提前费此功夫呢。
喻南渊行为莫测,话语真假难辨,闻雪舟再度想不明白了。
闻长老已闭关,闻雪舟并不想以同样的问题再去问及亲娘。
想不明白的话,那就抽身事外,他想知道,若是他不再相帮,喻师兄是否还会坚持自己的说法。
待面上温度平复,闻雪舟走至案前,熄灭了只剩下一截儿的三根线香,清扫起泛白的炉灰。
“师兄的身体已无大碍,应是用不着闻氏的聚灵阵了,上一炉是最后一炉,之后,我会为师兄还原成师兄以前惯用的聚灵阵。”
闻雪舟说着,微微侧首看向桌前专注于作画的喻南渊。
他正是因喻南渊重伤才会在这里,喻南渊痊愈了,这闻氏聚灵阵也用不着了,以此由头去请示掌门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明明是这样没错,这些话说出口,闻雪舟却奇怪地感到愧疚。
是他答应要帮忙的,这时候却又因自己私心想要收回,到底是隐瞒了真正的理由。
闻雪舟不敢细看桌上画纸,就只好一味盯着喻南渊。
他听他娘说过,喻长老与云师叔一个仪表堂堂,一个明艳端方,站在一块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喻南渊身为两者之子,外表自是同样出色。
这几日喻南渊褪去了以往的浮躁骄横之气,潜心向道,举止守礼,闻雪舟方看出这位喻师兄其实姿仪伟秀,眉清目朗。
喻南渊感应到闻雪舟在观察自己,抬眼回以注视,也认真观察了回去。
四目相对之下,明明喻南渊眸中坦荡,别无冒犯之意,闻雪舟还是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不知为何,他感觉喻师兄像是要将他看穿似的,那双明目将他从头到脚端详一番,每一寸都没放过。
他忍不住问“师兄在看什么”
喻南渊似笑非笑地反问“师弟又在看什么”
闻雪舟一时答不上来,他就是看一眼罢了,还能有别的理由么不让看就不看了,闻雪舟转回身去。
转身便看不到喻南渊的脸,但闻雪舟仍能听见喻南渊的声音在说“师兄刚才在看的,是师弟的神态。”
闻雪舟不接话,喻南渊自顾自往下说“我对师弟尚不够了解,因此无法画出师弟卓然风采的万分之一,却又情难自禁,心驰神往。为将师弟的风采还原,故须多多观察师弟的神态,更了解师弟才行。”
这话说得却有一点调戏的意味了,闻雪舟未沾风月,不通男女之情才会不觉,但也能意识到喻南渊所言夸大,乃是花言巧语,遂道“师兄不必拘泥于我,还可以其他师兄弟入画。”
喻南渊摇头“这怎么使得,若非师弟,师兄便全无灵感,一根头发丝都画不下去了。”
假如小师弟是现代人,喻南渊就要肉麻地说因为你是我的缪斯。
“起初是因心系师弟,有感而画,后来发现作画时能引动道心,收获更多心得感悟,便只想在此道上愈加精进,可是师弟以外的,我都画不出来。”
喻南渊信口胡诌,渐渐越说越离谱。
“师弟不好奇我为何能这般顺畅地突破到筑基后期吗不单是我说的那些缘故,也因为长久绘制师弟的画像,无知无觉中锤炼了道心所故。是钦慕师弟的这片心意令我走出迷障,无论如何,师弟唯独不要不信师兄的这片心意。”
闻雪舟果然上了钩,犹豫半晌,问道“当真”
“不敢诓骗师弟。”喻南渊诚恳眨眼。
闻雪舟背影一动,想要回头又还是忍住,只再问“以前师兄每日都画吗”
喻南渊反问“师弟以为呢”
闻雪舟沉默不语。
喻南渊知闻雪舟信了大半,顺竿上爬,加固效力“我虽不愿放弃手中画笔,但也不愿师弟烦扰,此后我不会再将画像置于师弟跟前,亦是最后一次表露心迹,只求师弟还能与我如往常那般相处。”
他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话,走到三幅画像前把它们一一摘下收入鸿蒙天中,闻雪舟只见到那三幅画像次第消失,而喻南渊言色坦然,不见半分心虚之态。
闻雪舟动了动唇,近似叹息“师兄何苦。”
“此言差矣,”喻南渊道,“师弟助我突破境界,我并不觉苦,反该要谢。师弟为我所累,是我欠了师弟。师弟千万不要挂怀了。”
闻雪舟不再言语,假使喻南渊所言非虚,那么喻师兄只要他相信,没有逼迫他回应,他无需为师兄的心意担责。
闻雪舟更换线香,驱火点燃,清雅香气悠远浮动,却是不再牵动八方灵气,也无灵纹相呈。
喻南渊道“这炉是普通的香了,是什么香”
“沉香。”闻雪舟回答。
沉香不错,沉香静心。
喻南渊又道“师兄冒昧,有一问请教,只是好奇,别无它意。师弟身上所用之香很是独特,又是什么香”
这回闻雪舟静默了片刻,喻南渊以为小师弟不会再回答了,方听得闻雪舟道“法和众妙香。妙香观清净,无求果自成。此香清苦,督我自律。”
喻南渊记住了香名,不再问话,他回到桌前为画中的“闻雪舟”补全了神态,这幅画便成了。
当闻雪舟俯身在洞府里布置新的聚灵阵时,喻南渊铺开了新的画卷,挥动起毛笔。
闻雪舟察觉到喻南渊在为他画像,手势微顿,复又继续。最后一次了,就让喻师兄尽兴吧。
聚灵阵成,苍吾峰灵气俱往峰顶聚集,风势扫过洞府内两人的衣袂,闻雪舟自阵中央站起。
喻南渊刚好落下最后一笔,在闻雪舟起身前收了桌面的笔墨纸砚,待闻雪舟抚平衣袍,桌上已是干干净净。
闻雪舟向喻南渊请辞,喻南渊并不挽留,只问道“师弟是否明日就不来了”
毕竟普通的聚灵阵短时间内不用再更换了。
“不来了。”闻雪舟颔首。
“那以后呢”喻南渊问,“师弟以后还来吗”
闻雪舟看了看喻南渊,喻南渊眼底隐约有零星的殷切,也只是零星,但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灿然明亮,反显出那丝殷切尤为醒目动人。
闻雪舟垂眸,移开目光“有事找师兄时,自会上门拜访。”
喻南渊目送着闻雪舟的白衣转过拐角,揉了几下眼睛周围紧绷的皮肤,倒回床榻上。
师弟真的太过好骗了。
这是他所期望的,但良心还是会痛的。
早点收手吧。
闻雪舟走至半山腰时,忽有所感而驻足,仰首远眺峰外澜沧云海。
西面天空金乌遥挂,照得云层金光万丈。
是他看错了吗闻雪舟拧了拧眉。
然而直至回到鸿月峰上,他都未再见到任何异状。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