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中,关家府邸。
因为那肩膀处毒的扩散,关羽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可为了稳住军心,他每天还会强忍着露面几次。
关羽清楚,这支关家军,只要他关羽还在,魂就不会倒下可谁又能想到,每一次站起关羽都承受着多大的痛苦。
终于,这一日的关羽再也起不了身,这一日的关羽再也露不了面。
关羽的夫人胡金定,她本很少出现在关羽的身边,她知道关羽忙,又操劳着军务、政务,于是贤惠的不去打扰他,让他把更多的时间留给大业。
可这几天,胡金定每日都守在关羽的身前。
她不想让关羽太难过,在关羽面前强做镇定,故作坚强,可到了夜里,往往泪洒长衫。
今日,她亲自从仲景神医的二弟子杜度的手中取过药,将已形如枯槁的关羽的脑袋枕在自己腿处,取了勺子,趁着关羽还有一丁点的清醒,将这药喂入关羽的口中。
关羽是个要强的人,他不想自己如此虚弱的一面展现给外人,故而让所有人都离开这边,各司其职。
唯独他的夫人胡金定,这是他无法命令与使唤的人。
说起来
胡金定在解良郡时就跟了关羽,只是因为关羽犯了杀人的官司逃了出去,胡金定也就避祸于江湖,四处寻找夫君。
后来,还是在刘备占徐州的时候,胡金定才找到了关羽,期间她还受到一个女子的帮助,后来打听过才知,是吕布的部将秦宜禄的夫人姓杜。
也正是因此,时局变幻,当曹操进攻吕布最后攻城的时候,关羽向曹操提出讨要此杜夫人,名义上说是听闻其天姿国色,想要娶为妾室,实则是为了报杜夫人帮助妻子胡金定千里寻夫之恩。
关羽终究是义字当先,有恩必报
怎奈,关羽是好心办了坏事儿
他不向曹操说这杜夫人天姿国色还好,这一说之下,曹操忍不住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然后就无法忘掉她的容颜。
连带着这位杜夫人还为曹操诞下了曹林、曹衮、金乡公主两儿一女
那时候的关羽,心态都有点崩了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作为关羽的夫人,胡金定这些年承受了许多,她不争不抢,外人除了知道她是关兴、关麟、关银屏、关索的母亲外,几乎没有人了解她更多
她极少抛头露面,也很少参与府内外的事物,就默默的操持着这个家,做一个贤内助
直到现在家里的顶梁柱倒下了,她才不得不出面,她心里头始终担心着她的夫君哪
关羽此刻已是气若游丝,只努力的张大了一些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突想着什么,一面吸吮着药,一面极努力的嚅嗫着“曹军没有打过来吧”
“没有”胡金定回答。“一切都好,南郡相安无事”
关羽接着嚅嗫着“那,没把我这副模样告诉云旗那那臭小子吧”
这一句话,关羽好像比第一个问题“曹军有没有打过来”更加关心
胡金定看着关羽,她自然清楚,关羽心里想的是什么。
这关府之中,这一对父子就像是冤家一般,时时刻刻的叫着劲儿呢。
儿子想证明,他爹是错的;
当爹的想证明,他永远是对的
几次剑拔弩张,几次针锋相对,几次争的面红耳赤,胡金定虽然没有出面去劝和,但父子两人什么心情,她最是清楚了。
夫君关羽是傲气不可一世,是要强,是绝不认输
可谁曾想,儿子关麟是执拗,是比他爹还要“要强”,是一定要逼着他爹认输
每每想到此处,胡金定不由得“唉”的一声叹出一口长气。
胡金定是个坚强的女人
可此刻,看着夫君如此模样,如此口吻,已经是忍不住双目泛红,眼泪哗啦啦的落下“你要好起来,先不要担心这些先喝下药,会没事儿的。”
她低声安慰,可她知道,这样无异于已经回答了夫君的问题。
“维之那小子平素里就跟云旗关系最好,这些天又一次没有出现,想来我这副模样,他还是忍不住去江夏告诉云旗了吧”
关羽轻声言道
说到这儿,仿佛巨大的虚弱感席卷全身,让他浑身上下有一种莫大的无力感。
可偏偏,关羽又想到了什么,他在积蓄力气,良久,才道“我的病情我知道,这毒怕是不好解就算治愈了,患上四六分的可能性也极大”
诚如关羽所言,古代打仗可不讲究那么多的江湖道义。
箭头上染毒,乃是再平常不过的手段。
比如“箭毒木”,别名是大名鼎鼎的“见血封喉”树,此树全身是毒,杆、枝、叶、花、果的白色汁液中,均有剧毒。
再比如“一枝蒿”,其茎磨成粉之后,就成了毒粉,这些都是能瞬间致命的毒药。
当然
关羽没有瞬间致命,至少排除了这两种毒。
那么就极有可能是“乌头”,此乌头又名草乌因为其外形与乌鸦头相似而得名。
而“乌头”之毒早在先秦时期就有准确记载
史记苏秦列传中提到过,苏秦就介绍过臣闻饥人所以饥而不食乌喙者,为其愈充腹而与饿死同患也”
意思就是,此毒为慢性毒药,肚子饿时吃乌头,跟饿死是一样的结果。
还有后世某部电影满城尽带甲中,隐藏在王后汤药中的慢性毒药也是乌头
由此可知,这乌头的慢毒极是有名。
诚如关羽如今的眩晕、恍惚也正是乌头中毒的症状。
除了乌头外
魏军的箭矢中沾过“金汁”的概率也极大。
金汁就是俗称的“粑粑”,射伤敌军的皮肤,“粑粑”中大量的细菌几乎百分之百会让对方的伤口感染,继而染上“四六风”在不久之后不治而亡
这也是为何在守城的过程中,曹魏守军总是会把“粑粑”混在滚烫的热水里,居高临下泼洒在敌兵的身上。
原理相同,开水烫破皮肤,“粑粑”中大量的细菌负责让士兵感染发炎,这是一剂绝命的慢性毒药
除此之外,夹竹桃、番石榴等等毒物的汁液,均可以制作毒箭
而现在,难就难在不好确定关羽所中的是哪种毒药,也就不好对症下药。
更无法确定毒箭中是不是还沾有“粑粑”
如果有的话,那“四六风”是没跑了,这对于关羽,才是必死的局面。
“不会有事的”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关羽用尽最后的力气张口道“我若死了,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云旗,他是有些聪明,有些机智,但做事不管不顾,不遵礼法,全凭自己喜好,你是他的母亲,我若有个闪失,你要多劝他,多拉着他,让他不要那么的锋芒毕露,让他做事三思而后行”
提及了关麟,关羽仿佛一下子想起了许多有关他的事儿。
可越是想越是否定了他自己的想法,“也罢也罢,别劝了,他和寻常的孩子不一样,至少他能一夕间让曹军十万葬送,可他爹却却在如此大优的局损兵折将,一些时候,作为他的父亲,我是不想承认的,可在一些方面,他的确是青出于蓝,他的确是把他爹给比下去了”
谁曾想,关羽要强了一辈子,在此刻,在他最虚弱的一刻,竟真的向儿子认输
这等言语放在平时,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想象。
关羽的话还在继续,“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折,君子之泽就替我提醒他,让他千万小心,莫要步了爹的后尘至于荆州,在大兄与孔明派遣新的将军坐镇于此之前,权且让云旗统管整个荆州不对不对”
关羽是真的恍惚了,头颅处仿佛始终是晕厥的,这让他想到一出就说一出,像是完全没有条理,完全没有经过大脑。
“你别说话了,先修养身子”胡金定咬着牙,眼泪“啪嗒啪嗒”就往外溢。
“怕是大兄与孔明派来的将军镇不住荆州啊”关羽继续道,语气苦涩,哪怕是这种时候,他还在为复兴汉室的大业费心劳神,还在想他在荆州的继承人。
“这些荆州的兵士要么是追随了我多年的,要么是投靠云旗的,除非孔明与大兄亲自来否则谁谁震慑的住荆州不行不行”
关羽突然艰难的挺起身子,可如此牵动伤口,让他的伤口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你扶我起来,我要寄信一封给大兄,荆州这里荆州这里,自自有吾儿云旗继承吾之遗志,吾儿云旗定能重塑关家军之英勇,兵锋直指宛洛实现那那隆中对的展望,不负不负大兄所托”
胡金定扶着关羽起身,巨大的毒性让关羽根本就无法下地,胡金定忙把笔纸拿来,她淡淡的说,“你来说,我我替你写”
胡金定太心疼了,却也知道,她之所以会看上眼前的这个汉子,不就是因为他的忠义为先,他的至之生死于不顾吗
唔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是牵动了伤口,还是牵动了胳膊处的毒性。
关羽“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血中还带着几许黑泽。
这下胡金定慌了,连忙呼喊,“杜大夫,杜大夫”
关羽的寝居外乱作一团,大量婢女、医者端着水,捧着手巾混乱地穿梭着
关兴、关银屏、马良等人焦灼的望眼欲穿。
糜芳匆匆的赶了过来,焦急的问“怎么了云长他怎么了不是毒性能止住么怎么我听说突然吐血了还是黑血”
说这话的时候
周仓刚刚从屋内走出来,他的一双眼睛低垂的厉害,面色沉重,阴沉至极。
关羽的夫人胡金定还在屋内替杜度打着下手
“周叔我爹我爹他怎么样”
关银屏连忙上前,一张因为梨花带雨的哭泣而红扑扑的面颊上写满了担忧。
周仓摇了摇头,“之前,杜医官判断这毒攻不到身体,只是在胳膊中,不至于致命但没想到,这毒比想象中的要更厉害,极有可能是乌头沾在二将军的骨头上,按照他的说法,除非除非能把这毒的根源,骨头处的毒素悉数给刮干净,辅以烈火祛毒,否则怕是病情还会进一步的恶化。”
这
周仓的话让众人不解了。
糜芳性子直,直接问“那还愣着干嘛刮毒那就刮呀让杜医官刮就是了,这还等什么”
“可关键是”周仓也无奈了,“关键是杜医官不会刮骨疗毒啊”
“不就是拿刀往骨头上刮”糜芳也是情绪激动,直接大喊道
可这话喊出,糜芳就琢磨出点儿不对劲儿了。
好像,真不是随便拿刀往骨头上刮那么简单这不是砍人,是救人哪
一下子,整个寝居外陷入了落针可闻的静谧。
也难怪,张仲景是内科大夫,治疗伤寒那是他的强项,可这等刮骨这属于外科手术的范畴,不是他行医的方向啊
他的弟子王叔和、杜度、韦汛就更别提了。
“那那谁能刮骨仲景神医能么”终于,马良张口了,他问出了问题的关键。
“怕是不能。”周仓如实道“按照杜医官的话,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众人齐声问。
“除非华佗在世,唉唉”粗重的呼吸中,周仓悲怆的摇头。
这下,所有人的面颊都变得更沉重了。
唯独马良反应最快,“快,速速张贴告示,遍寻能刮骨疗毒的神医,六百里加急,将这告示传往荆州各个州郡,也传往巴蜀去无论是上天入海,也也要找到能刮骨疗毒的神医”
罕见的,究是一贯镇定如马良,此刻也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紧张与担忧之中。
整个江陵城的上空,仿佛顷刻间就布满了一道道厚重的阴霾
关麟的马队已经抵达江陵城了。
因为是关家四公子,他的马队直接从军营中穿过,走最近的路赶往关家府邸。
恰恰是穿过军营
关麟注意到,这里到处是哀嚎与喊叫声,到处都是医署中的医者,到处都是受伤的将士,都是鲜血,都是药的味道。
甚至,还有一柄柄烙铁在火炉中烧的殷红。
一些伤口较大的兵士自发的提起烙铁,将那红通的部位烙在自己的伤口处。
他们倒不是中毒,而是发现魏军的兵器上都淬着“金汁”,若不用烙铁焚烧伤口,那一定会引起“四六风”,不久后不治而亡。
这一幕幕凄苦的画面,让关麟直觉得触目惊心。
“这么惨烈么”
张星彩跟随关麟一道回来,在她的眼眶里,几乎整个军营,超过半数的兵士都负着伤,而诸如“烙铁”烙印伤口这般治疗的残忍手法,让人看的无比心疼
触目惊心
“是好惨惨到不忍直视”关麟是咬牙切齿般吟出这一番话的,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关家军败的这么惨。
他更能感觉出来,如今的关家军军营空了不少,那是数不尽的勇士再也回不了家。
哪怕已经过了两日,可两日前樊城下的溃败,两日前关家军的悲壮与惨烈,仿佛就出现在关麟的面前。
张仲景也坐在马车中,他表面镇定,可内心中却是悸动不已
他能感受出,伤情如此,那两日前的这一仗究竟死了多少人哪
人在战争面前,是何等脆弱啊
“啊啊”
一道声音突然吟出,是一个百夫长正在用烙铁烙伤口。
关麟不忍去看,把脑袋转向另一边。
终于,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关麟穿过军营,又走过一个路口,他的马队终于抵达了关家府邸
关麟迅速的下马,关银屏得到消息早就守在这儿
不过是一个多月没有见到这个姐妹,张星彩发现,她瘦了,也憔悴了,整个面颊上只剩下梨花带雨,哪里还有昔日里那个巾帼女英雄的模样。
“爹怎么样”
关麟一边往府中走,一边关切的问。
不等关银屏回答,杜度已经快步走出,看到关麟,看到张仲景,连忙行礼
“二将军的情况不好”
于是杜度就将关羽的毒疮,以及他的怀疑对方箭头是淬了两种毒物乌头与金汁
一为中毒
一为引发四六风双重打击,双重致命
这一箭好狠哪
听到这儿,张仲景的脸色也变得阴沉,他喃喃道“如果是这样,刮骨疗毒倒是不失为一种方法,只是这等刮骨的手法要求极高,难度极大”
“有多大”关麟接着问。
张仲景如实说,“我只听说过,华佗神医在一名妇人难产时,有过剖腹取子的行医记录刮骨疗毒的难度不亚于此剖腹取子,母子平安”
这
关麟一下子怔住了。
他心思急转。
华佗早在赤壁之战那年就没了,三国演义中记载的什么华佗刮骨疗毒那都是杜撰的,历史上给老爹刮骨的哪有华佗什么事儿可张仲景都做不到那那普天之下,还有谁能呢
这世间真的还有外科的大夫么
看关麟在沉思,杜度连忙道“马良军师已经张贴告示,快马加急传往各郡县,寻找能刮骨疗毒的神医”
关麟才不相信,除了华佗,还有谁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他当即问张仲景“如果是最坏的结果,当如何”
这
张仲景沉吟了一下,他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可禁不住关麟那望眼欲穿的眼神,索性道“如此这般,那极端情况下就只有一种办法,便是截去中箭的那支胳膊,可保性命”
啊
关麟一惊,不光他一惊,跟着他的张星彩、关银屏都是一惊
关羽关云长怎么能截去一支胳膊呢
截去胳膊了,那还是关云长么
而这时,关麟一行已经走到父亲关羽的寝居。
“你们等我下,我进去看看”
随着一声吩咐,关麟踏步走入其中正巧,关麟的母亲胡金定真要去取药,看到儿子关麟来了,有些激动,可更多的是说不出的苦楚。
“你你陪陪你爹吧,他唉唉”一如既往,胡金定仿佛不善言辞般,她没有说太多,只是迅速的离开,把这一方寝居留给这一对父子。
“踏踏”
关麟尽可能迈着轻一点的步子走到关羽的床边。
他发现只是一个多月没见,父亲原本魁梧的身形,此刻竟仿佛一摊烂泥般,人仿佛也清瘦了几十斤
哪怕依旧穿着那件标志性、霸道的绿色外袍,可却再没有一丁点儿的威势,反而像是沐猴而冠一般的滑稽可笑。
但关麟笑不出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虚弱的一面
俨然,关羽是听到了关麟的脚步声,他几乎是瘫着,歪斜在床头,他勉力的抬起头看了关麟一眼。
语气虚弱至极。
“云旗来了”
说到这儿,关羽闭上了嘴巴,似乎打算让这次父子相见的对话就这样戛然而止,或许这样可以避免剑拔弩张。
又或许,这样可以让关羽心里好受一些。
儿子这一仗打的够出色了,是他这一仗没打好,是他对不起儿子对不起大兄对不起大汉
可终究,因为对关麟的期望
关羽还是张开了嘴巴,他更用力了一分,也加重了一些语气。
“为父一生要强,不曾想,还是还是让吾儿看笑话了”
这话脱口
关麟莫名的感觉眼眶竟是湿润了起来。
这一刻他,不想在诋毁、谩骂、打压、乃至于与父亲针锋相对那么一哥瞬间。
这一刻的他,只剩下泪水浸过眼帘,只剩下泪水宛若断了线的珠帘一般,不听使唤的“啪嗒”、“啪嗒”的往下落。
笑话
他的父亲何时笑话了
他的父亲关羽关云长是特么无敌的
明天更新可能会晚也可能会少一章因为要去爬山
当然,我尽量不少但是,万一你们懂得
病好了,容牛奶糖锻炼一下我要嘎了,就让读者老爷们看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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