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怅雪不敢抬头,眼睛低低望着别处。
他一手握着碗,另一手握着筷子。或许是太过紧张,他悄悄拿筷子往白饭里戳了几下,又往外拿出来一些,在空的地方打起了圈。
撞到碗边,那双玉筷发出了些咔哒咔哒的清脆声响。
钟隐月轻笑了笑,就近夹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
“没什么理由,就是喜欢。”钟隐月说。
沈怅雪一怔,缓缓抬起头来,呆呆地看向他。
钟隐月继续补充道“说实话,的确有很多人问大家是怎么在这么多人里面选上自推就是为什么会选这个人喜欢。毕竟话本这东西又不只有一本,到处都是,话本里的人更是多得和天上的星星一般。”
“这些理由,有人说得出来,有人就说不出来。喜欢这东西,有人确实是会有个契机,但也有人就是没有契机。说不上来,反正就是喜欢。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很喜欢了。”
“再说了,不用非得有个理由吧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事都非得要一个理由。”
“啊这倒确实。”沈怅雪声音慢吞吞的,“那师尊,有希望我为师尊做什么吗”
这下钟隐月愣了“啊”
“师尊来到这里,一直为我着想,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沈怅雪红着脸望着他,“师尊若是想从我这里要些什么,想让我做些什么我,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沈怅雪越说脸上越红。
桌案边上灯烛照映,烛火微摇。
这些话对一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过于难以启齿,沈怅雪说得声音颤抖,耳朵也已全部红透,握着碗筷的双手都禁不住用力握紧起来。
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钟隐月就算再神经大条,这话落进耳里,他也隐隐猜到了沈怅雪是什么意思。
钟隐月腾地涨红了脸,直骂自己心思肮脏。
他不愿往那边想。
他一边觉得全是自己心脏多想了,一边哈哈干笑“不是,你在说什么”
沈怅雪抿紧嘴。他低敛眼帘,缩缩肩膀显然,他没有多少把刚刚的话再重复一遍的勇气。
“师尊不是喜欢我吗。”
沈怅雪讪讪着,扯了扯自己胸前衣襟,以此暗示了下,还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我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还真是那个意思
“说什么呢”钟隐月惊道,“我不用你做到那份上”
沈怅雪又愣了愣,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我什么都不要你的”钟隐月说,“我用不着你还我什么,我什么都不要你的”
“什么都不要我的吗”
“对啊”
沈怅雪说这些话,钟隐月震惊极了。
他完全没注意到沈怅雪眼睛里浮现起的十分明显的难以
置信和伤心难过,抬手把碗筷放到桌子上,身子前倾过去道“你你别觉得别人对你好,你就一定要还点什么啊我是喜欢你,但我给你做这些事,我也不是指望你有一天能回报我什么我就是希望,希望你以后好好的,平平安安的,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有什么结局就有个什么样的结局我什么都不要你的”
“一点儿都不要我的吗”
钟隐月还是没接收到他话里满满的伤心。
他以为沈怅雪这是震惊世上居然还有如此对他好又不求回报的人,于是肯定地点头“我什么都不要你的”
“”
沈怅雪没急着再开口说什么,他把视线往下挪了挪,看向钟隐月也早已通红的脸与双耳。
他禁不住弯了弯嘴角。
骗子。
他又轻声问“我还想问师尊,师尊说喜欢我,又如此不求回报那,对我究竟是什么喜欢”
没想到他这么问,钟隐月“哎”了一声。
“师尊想与我如何”
沈怅雪问他,又笑起来,对他歪歪脑袋,弯起眉眼。
钟隐月脸上立刻更红了。
他抹了一把脸,偏过头,磕磕巴巴了会儿“没没什么想法。我刚刚也说了,我就是你好好的,就行,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你的。”
说了两遍。
沈怅雪轻笑出声。
“弟子知道了。”他点着头说,“扰了师尊用饭了,弟子有错。我以后不会再问了,师尊就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罢。”
语毕,沈怅雪端起碗,重新夹起一口饭,送进嘴里。
他又吃起来了,钟隐月心中却难以平复。
钟隐月通红着脸,偷偷看了几眼沈怅雪。
或许是因为原身非人,沈怅雪的手指比常人长了一些。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白玉似的肤下,青色血管如蛇一般蜿蜒着,清晰可见。
钟隐月看得莫名口干舌燥。他忙甩甩脑袋,也端起碗来,往嘴里狂塞了半碗米饭,用力把不该有的心思压了下去。
他不能
沈怅雪是不谙世事的小白兔,钟隐月不能让他因着自卑的不配得感就真这样
钟隐月狂塞饭,没敢再看沈怅雪,还吃得险些呛住。
沈怅雪偷偷盯着他。见他把嘴里塞得两腮都鼓起来,一个劲儿疯嚼着嘴里的东西,为了掩饰还用手挡着,慌乱地抹了几下嘴。
可这么做反倒适得其反了。钟隐月险些呛到。好不容易把饭咽下去,他又咳嗽几声,脸上更红了。
他脖子都跟着红了。
沈怅雪看着他喉结上下来回滚动,又咳嗽着,那气息紊乱的呼吸声十分清晰地落入了他本就敏锐的耳朵里。
沈怅雪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笑了。
钟隐月后来都不知道自己这一顿饭是怎么吃的,总之不知道为什么,沈怅雪
吃完了饭就笑意吟吟地离开了,瞧着十分高兴。
沈怅雪把桌子上的狼藉都收拾好,把吃过后的碗筷都端回了别宫清洗,说回宫舍等他去睡觉。
沈怅雪来之后,钟隐月一直是在沈怅雪的宫舍里过夜的,就在地上打地铺。沈怅雪有说这样太不敬师长,想让他去睡床,自己去睡地铺,但都被钟隐月拒绝了。
他几次这般提议,钟隐月都十分强硬的拒绝了。
沈怅雪也不好再说,之后就再没提。
钟隐月就一直在他宫舍里打地铺。
今日,钟隐月在长老大会上虽是提了让他住进山宫里来的事,可那并不是立刻就能得到允许的提案。沈怅雪最早也得等仙门大会之后才能和他同吃同住了,在那之前,钟隐月得一直去他宫舍里过夜。
他毕竟真的不放心沈怅雪。
沈怅雪又生病又做噩梦的,瞧着还那般可怜,总是求他陪着,钟隐月怎么忍心留他一个。
这会儿,沈怅雪走了后,钟隐月出去在宫门口站着,吹了半晌春夜的夜风,又回来坐到案前,喝了两大壶凉水。
他茶叶都没放,就那么咕嘟咕嘟喝下去两壶,才终于把刚刚吃饭时的口干舌燥全压了下去。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平静了好些。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又猛搓了一番,让自己清醒起来。
宿主。
系统突然冒了出来,钟隐月看向它的面板“啊”
宿主近日辛苦了。系统说,距离进入秘境仅剩两天。基于宿主近日行动中出现的“蝴蝶效应”与额外剧情的变化,现为宿主自动取消秘境系列任务中,目标为“修复关系”的“与乾曜长老论茶”任务。
这确实该取消,他跟乾曜现在已经完蛋了。
其余任务,宿主均已完成,恭喜宿主。
“谢谢你啊。”
不敢当。系统说,以及,我方需要向宿主汇报有关于目标人物的数值。
沈怅雪的
这么一说,这些天系统都没冒出来,钟隐月忙得两脚不沾地,也没空叫它。
反正沈怅雪转门之后,整个天决门内都忙着准备秘境,各山的日子充实又平安,迎来了一阵短暂的岁月静好。
所以说人就是得上班,一忙就顾不上瞎想和整一些没有用的幺蛾子破事儿了。
钟隐月正想着,系统就将要报告的东西加载了出来。
是好感值的数值。
系统加载起了数值条,钟隐月眼睁睁看着那代表好感的粉色竖条快速拉满,然后爆棚了。
数值条那边已经爆了最高值,可还在不管不顾地持续上涨
10991000。
45991000。
99991000。
789991000。
最后系统测算不能,干脆放弃挣扎
1000。
怎么还变无限值了
钟隐月拍桌子“喂这不奇怪吗怎么会变无限的啊”
目前的确无法测算。系统冷冰冰地回答,目标人物目前对宿主的好感值已突破上限,此数值已经测算不能。对目标人物来说,目前宿主极其重要,因此近日也才对宿主依赖有加。目标人物的这类心理现象,此后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恭喜宿主。
钟隐月又不太自然地红了脸。
他嘴角抽搐两下,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
系统但请您先别高兴。
“没高兴”钟隐月下意识反驳。
目标人物的值还没有减少。
系统又搬出之前兔妖狩猎时给他看的这漆黑的数值条。
钟隐月记得这个。系统当时说是沈怅雪内心极为旺盛的负面情感,但不知道是什么。
这条名称不明的负面情感数值条还是满的,一点儿没有下去。
不是那个心魔的影响
钟隐月皱了皱眉。
那次狩猎最后,沈怅雪的心魔跑了出来。
心魔是会暂时潜伏在“宿主”身上的。那次狩猎时,沈怅雪应该一直都被心魔缠身,所以有时候他看起来就呆呆的,没什么反应。
后来那心魔被钟隐月清除,他本以为那就是这条漆黑数值条的来源但看起来完全不是。
“还查不出来是什么吗”他问系统。
很抱歉,由于不明原因,此数值无法查明。若能够查明,我方会立刻告知宿主。系统说,这些是需要向宿主进行汇报的目标人物的数据。秘境剧情将要开启,请宿主接收新的任务。
钟隐月眸子沉了沉,神色不太好看。
“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还不老实”
“你有什么可挣扎的别动了”
“你一个灵修,得了乾曜师兄这么多年照顾,都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别动了,师兄听话些”
“别再动了,我们扎不中,就得多扎几刀,岂不更疼吗”
“也是为了你少受几刀,我也是为你好呀,师兄啊”
拿剑在他身上丈量着的弟子突然一声惊叫。
沈怅雪突然感受到一股熟悉到令他作呕的气息。他本来正如一条被掐着尾巴按在菜板上挣扎的活鱼挣扎着,这气息一来,他立即停住了扑腾。
他突然不敢动弹了,他看见耿明机也出现在视线里。
“师尊”
他听见自己声音发抖。喉咙作痛沙哑,那一口血仿佛还在喉间卡着,令他难受得直流眼泪。
可他顾不上把它咳出来或咽下去,滔天的恐惧已经将他淹没。
他怕又惹乾曜生气,在他人手中再也不敢动弹一下,又不住地流着眼泪,用乾曜向来最爱看的屈服卑微的模样和声音说“师尊
,我什么,什么都做我什么都会做的我,我再去一次”
“没必要了,废物。”
耿明机眼神阴寒,声音森冷。
“不过一个畜生,你们跟他废话这么多。”
耿明机说着,一剑生生扎进他肩头。
钩月剑贯穿肩骨,钉子一般将他死死钉在了那处。
一剑落下,那便已定了他的命数乾曜长老一剑,就会定他所有的命数。
因为他是乾曜长老的东西,大家都这样认为。乾曜刺穿了他,那他便只有去死。
绝望之中,他听见有人厉声惨叫。待到鲜血控制不住地从口中咳出,喉咙痛得再说不出一句话,他才终于发觉,是他自己在惨叫。
“快些,别磨蹭,扒一只野兔子的皮罢了,你们要花多长时间”
沈怅雪渐渐看不清眼前了,他的视线模糊了,他感到彻心彻骨的疼。他再也没力气喊出一句话,可又听见耿明机的声音似远若近地响着。
“冬儿等不了太久。”耿明机说,“骨头挖完了,剩下的烂肉扔到后山去就好。随那些山兽吃了吧,也算是成了兔子的末路。这世道,哪只兔子不被吃。”
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敲门声响了很久,将沈怅雪从亢长的噩梦里叫了出来。
他睁开眼。
看到一旁桌柜上烧着的灯烛和四周的布置,沈怅雪安了安心。
他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他从床榻上坐起来。把滑落到手边的外衣拉回肩上,整理好衣服,沈怅雪站起身,出去开了门。
门一开,苏玉萤站在外面,手里抱着一个食盒。
沈怅雪回到宫舍来,已经散下了头发。
他长了一双桃花眼含情目,本就极其漂亮,再见到他这幅披散长发的模样,苏玉萤立即红了脸。
“啊,师兄。”苏玉萤唤他一声,又欲盖弥彰地咳嗽了几声。
沈怅雪弯起眼睛笑笑“怎么了”
他笑起来更好看了,苏玉萤脸上更红了。
她赶紧把食盒端起来了好些,甚至举过肩头挡住自己的脸,不敢再看沈怅雪一眼,紧张地提高声音道“师、师兄前几日发烧刚好,又刚过来,想必屋中没什么点心我、我们前些日一直在灵泽宫中暂住,灵泽宫的师兄师姐们给了些灵药草,我拿来做了些药膳汤和点心请师兄尝尝”
语毕,苏玉萤把食盒往他身前一递。
沈怅雪愣了愣,接了过来“多谢。”
“没、没事师兄不嫌弃才好”
苏玉萤直起身,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
沈怅雪抱着食盒,模样呆呆的看着是没想到会收到这等好东西。
乾曜宫里从来没人送他东西。
察觉到目光,沈怅雪又望向苏玉萤。
见她看着自己,沈怅雪犹豫了下,道“抱歉,师妹,我如今没什么东西能回送你
乾曜宫的东西的话,我还有两三件你要吗”
“不用的不用的”苏玉萤赶忙摆摆手,道,“我只是想送师兄些东西,顺便打个招呼罢了,不劳师兄回礼师兄如今刚搬过来,想必也是没什么东西的呃那师兄,我就先回去了”
沈怅雪点点头,笑道“师妹费心了,早些睡吧。”
“师兄也早点睡”
苏玉萤说完,向他躬了一礼,回身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钟隐月后脚就落了地。沈怅雪看见他从院里走来,便也就不急着关门,在门口等了他一会儿。
钟隐月一进宫廊,往这边一走,就看见他抱着个食盒站在门前。
钟隐月稀奇道“谁给的”
“苏师妹。”沈怅雪如实回答,“苏师妹人很好。”
“确实。那快进去吧,别在门口傻站着了。”
沈怅雪点点头。
待钟隐月进来,他便关上了门。
钟隐月走进屋子里,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又问“她给你送了什么来”
“说是前些日子在灵泽宫时,那处的师弟师妹们给她了些灵药草。她见我发烧刚好不久,便用那些药草做了药膳汤和点心,送来了。”
沈怅雪说着,将食盒放在桌案上,打开来道,“真是麻烦她了。”
“她本来就时常挂心你。”钟隐月说,“她爱操心,门里谁病了谁伤了谁少吃了两口饭,她都看在眼里。”
沈怅雪笑了笑“师尊本就细心,更关注着弟子们,所以师妹也这般关心着同门。”
钟隐月哈哈干笑两声,看向沈怅雪端出来的药膳点心。
苏玉萤手挺巧,点心一端上来就有股香味儿,卖相也精致极了。
钟隐月看得轻声惊叹,刚要出言夸赞几句,沈怅雪手头上的动作突然明显一顿。
沈怅雪突然的停止让钟隐月愣了愣,到了嘴边的话也止住了。
突如其来的,沈怅雪脸上的笑意浓了些,但显然表情变了和钟隐月在一起时,那张脸上向来都不会有什么厌烦与杀气,可钟隐月很明显看到了他的笑里多了一股莫名的厌恨。
沈怅雪把端出来的汤碗放到桌子上。
碗刚落下,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
沈怅雪突然笑出了一声来,转身去开门。
钟隐月感觉不太对劲,起身来跟着走过去几步。
门一开,他看到一个很熟悉的身影局促地站在门外。
白忍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