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桑褚玉没急着回答,而是忖度着他和温鹤岭的关系。
无上派是仙门大宗,但衡云子门下弟子少得可怜。
能说得出名字的,也就温鹤岭和巫召野两人。
对座下弟子,他一直算是“放养”。
除了传授净灵心法,再不干涉其他修炼内容,也不用规矩拘束弟子。
不过必要的用度、修炼秘籍、宝器等,倒是不要钱似的往每个弟子那儿送。
也因此,外人才常说衡云子不问世事,唯独心系门生。
但桑褚玉觉得全是鬼扯。
衡云子并非不问世事,而是纯粹活在自个儿的世界里,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
送天材地宝也是因为省事,要不是得传授净灵心法,他根本就懒得收徒。
思来想去,她认定他问起这茬并非出于对温鹤岭的关切。
既然不是关心徒弟,那回答便随心所欲了。
于是她道“总要有个人,为何不能是温仙友”
“这般敷衍”衡云子轻笑,“不过衔季是块捂不热的冰,断然对了,我此次去南边杀魔时,听着了几个有趣的故事,要听么”
桑褚玉对他话说一半,就跳到别处的习惯已见怪不怪。
她反应平平“不感兴趣。”
也不知他到底是去南边杀魔,还是去菜市口买菜。
怎的随处捡故事。
衡云子长叹“断不该招惹衔季,两个寡言的闷罐子,待在一块儿怕是整天说不出三句话来。”
桑褚玉默默移开视线。
那是你还不够了解你那徒弟的脾性。
看着冷模冷样,扯拽两下耳朵就身打颤了。
便是闷罐子,里头也指不定晃着什么水。
片刻,她忽冒了句“要是觉他沉闷,你替了他的位置也成。”
“我”衡云子将匕首挂在器具架上,轻笑,“我整日忙着除魔,哪来的心思谈论这些。”
除魔
桑褚玉扫一眼那血淋淋的桌子。
完全是为了满足恶趣味吧。
衡云子躬身从器具架下取出一个泥罐子,递给她“在南边攒了罐雪水,许有用处,便带回来了你这几日在炼铸祈福大典要用的灵器”
“嗯。”桑褚玉接过罐子,抱在怀里。
衡云子微睁开眼,这使得他眼中的笑淡去几分。
变化细微,但桑褚玉对他这神情颇为熟悉。
往常他遇着那些棘手的邪祟凶兽时,就会露出如此模样。
他问“那么你应见着那位幽荧祭司了”
“见过,怎么了。”桑褚玉应得心不在焉。
比起什么幽荧祭司,她现在更在意他方才说的到底是“雪水”,还是“血水”。
“他如何”
桑褚玉思忖着说“很香。”
不着调的一句话。
但衡云子很快会意。
他一手搭在桌上,指尖轻轻敲叩着“看来是体内有蛊,难怪平日不愿见人。”
桑褚玉“体内养蛊,跟他不愿见人有何关联”
巫盏在她面前不也挺正常的么。
“他这副身躯,大概是用蛊术化出来的假壳子就如人界常耍玩的木偶傀儡。”衡云子慢条斯理道,“但幽荧离这儿太远,以至于他的躯壳分外脆弱,经不起折腾。虽是假壳子,可也装着他的一抹灵识。若被毁了,恐会折去不少修为,所以才避着人走。”
即便这样,也要千里迢迢来这儿看护巫召野么
桑褚玉由衷道“巫召野有个好爹。”
虽然是假的。
衡云子扫她一眼“他避我不见,是在防我。这般没趣的一个人,在你口中怎落得一个好字”
桑褚玉不大理解他的思路,索性当没听见。
她转身想走“要没其他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衡云子却从肺腑送出一声叹息“这多时日不见,到底生疏了。往常还会放两簇火,今日却是连话都不愿多说。”
桑褚玉
这人很盼着被烧吗
也是在他说话时,药园里来了一人。那人步伐轻缓,却又顿在门口,显然是听着了他的话。
下一瞬,有人掀帘入屋。
面容冷峻,隐见病气。
是温鹤岭。
他目不斜视,对衡云子道“师尊召我何事”
衡云子“唤你过来,也好看看你的病可好了些。”
桑褚玉“”
她还是头回遇上探病是叫病人过来的。
“有劳师尊挂心。”温鹤岭道,“已服过药了。”
桑褚玉本打算就此一走了之,但想到刚才放出去的话,还是打算将戏做全。
于是她问“温仙友,不知是得了什么病”
袖下手紧了两分,温鹤岭却未看她。
他虽落落寡合,可到底出身世家,平日惯常规行矩止。
眼下这般漠视旁人,已算失了礼节。
“无需桑姑娘操心。”他道。
桑褚玉垂下眼帘“我仅是问问。”
她当真只是随口一问,不过温鹤岭概有误解,抿唇不语。
他的状态并不算好。
最近时常出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情况。
最有效也最拙劣的法子,就是靠她对他的态度分辨。
可即使这样,也仍然时有恍惚。哪怕仅是感受到她的气息,身体便不受控地微微颤栗着。
衡云子将他俩的反应尽收眼底,神情间划过丝不悦。
他是见过桑褚玉如何在禁地生活的,跟禁地里蛮生蛮长的树一样,枝条肆意,从不受束缚。
他顿住擦拭面颊血点的手,睨过视线看了眼温鹤岭“衔季,哪条宗
规教你如此待人”
身为师长,他几乎从不干涉他们的言行。
故此温鹤岭僵怔了会儿,才道“弟子有错。”
衡云子又看向桑褚玉。
却见她眼神凝滞,人看着还在这儿,心思不知已飞到何处去了。
他没来由想起以前在森林禁地。
禁地广阔,有一处无垠湖泊。
有一阵她砍了木头,自个儿做了条船。也不与那些猴儿豹子四处闲逛了,整日就躺在船上,只顾盯着天看。
看累了便阖眼睡一觉,任由施了术法的船四处飘。
湖边的芦苇被她折来插在船尾,充当一面起不了用处的假帆。
他有时去禁地清理邪祟,望见那船尾摇摇晃晃的芦苇,一时兴起,便掐诀使船靠岸,也好载他一程。
两人挤在狭窄的木船里,太阳明晃晃的,不晒。
他自然要问“往何处飘”
她不睁眼,像是呼吸般自然而然地送出应答“不知道。”
他又问“到什么时辰”
“船没翻就行。”她的声音仍是倦倦的,仿佛随时都会睡过去。
两三回后,他渐渐明白船与她,同密林里的花木并无区别,没有该去何处,又必须做何事的道理。
而非现下这般。
衡云子面容间的不快越发明显,连带着看温鹤岭也不痛快起来。
不过转瞬,他的注意力就到了别处。
他看向已慢慢腾腾挪到门口的桑褚玉,道“褚玉,要走”
桑褚玉停下“雪水需及时处理。”
方才趁他不注意,她掀盖瞟了眼罐子里头的东西。
还好。
不是什么恶妖凶兽的血。
这雪水刚好可以拿来处理磨好的兽牙。
衡云子“那明日再去找你。”
他应知道巫盏这几日要去太衍剑派的事,那多半就是趁这时机去找他的了。
想到这儿,桑褚玉抛下一句“随你。”
便转身走了。
身旁的气息渐散,温鹤岭紧绷的身体也松缓些许。
他略微移过一点视线,落在墙边的瓷瓶上。
那瓷瓶足有半人高,插了几根细瘦的竹枝。
瓷瓶上面映出一点小小的模糊人影,眼见那点影子消失,他才又缓慢移回眼神。
却恰好撞上衡云子的视线他正望着他,眼底的情绪捉摸不透。
心微往下一沉,温鹤岭下意识唤了声“师尊。”
“嗯。”
衡云子脸上的血还没弄干净,反倒被布帕擦拭成淡淡的一片红。
他将帕子丢进盆里,清澈的水渐被染红。
“心不在焉的,在看什么”
温鹤岭面容如常道“师尊瓶中插的几枝紫竹,是药园东侧竹林所折”
“回来时顺手折了两枝好看”
温鹤岭向来喜竹,由衷道“虽值岁寒,松瘦凌霜,风不摇傲骨。”
话音刚落,便有道劲风破空而过,径直打在那半人高的瓷瓶上。
只听得刺耳声响,瓷瓶炸碎开。清水四溅,那几根紫竹横七竖八地躺在乱糟糟的碎片里,更有一根从中折断。
有几滴冷水溅洒在脸上,刺得温鹤岭微怔。
衡云子慢悠悠地收回手。
“现下呢”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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