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王嬷嬷家里也是贾府几辈子的家生子,但她一家子人同贾家那帮子奴才相比算是极愚直的了。
也是机缘巧合,那几年贾府后院大洗牌,二房一家住进了榮禧堂,大房被二房打压的喘不过气来。
府里但凡有些门路的都上赶着奉承二房去了,只有一些极老实的看着二房花团锦簇却有心无力。
倒是迎春的生身姨娘郑氏有些见识。
她不同别人争一时长短,在一群老实蛋子中挑中了同她产期相近的王家的媳妇做迎春奶娘。
只她虽有心,却是短命
生下迎春便亏了身子,不过挨日子罢了。
她知自己命不久矣,便竭力求了贾赦将迎春送到老太太膝下教养。
倒不是她同邢氏这个主母有什么龃龉,而是因着大房势弱,邢夫人又是新妇且手段不够,为着迎春以后着想,几番权衡,才将迎春送到贾母处抚养。
她是极聪慧的女子,也用心的为女儿筹谋,却也是九密一疏,算错一着。
郑姨娘去后,不满一岁的迎春无依无靠地被送到荣庆堂。
因着大房的关系,且迎春不过庶出的女孩,又不是个出挑的,自是不入贾母的眼,不过是看着不叫人怠慢便罢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奶娃娃而已,自是没人将她当回事。
贾母年纪大了,每日只管荣养,自不会专门为着一个庶出的费心。只按着惯例赐下几个教引嬷嬷,至于能学到多少,那便要看个人的造化了。
只有那王家的还是掏心掏肺地将迎春照顾的很好。只是她虽老实,也真心待迎春,却不是没有私心的
她仗着是迎春的奶嬷嬷,自认同姐儿亲近,便极力地拢着迎春,便是老太太赐下的几个教引嬷嬷也要争勍。
说来还是那王家的见识浅。
她家虽也是府里的家生子,却都不是有能耐的,几辈子连个院子都没有混上,不过做些粗使罢了。皆因她做了迎春的乳母,为着姑娘的体面,府里便提拔了她男人做了个小管事。
两口子都有了体面的差事,这才算在府中活出了个人样来。
自家人知自家事。
他们心里清楚,这皆是因着迎春的缘故,故而王嬷嬷素来便只顾着在迎春面前争锋,日日将她的功劳在迎春耳边十遍百遍的讲。为的就是不让迎春将来将她这个乳母扔到脑后,她家再回到以前那般境地。
迎春小小年纪,没有个亲近的长辈引导,自然心里更愿意听自来便待她极好的乳母的话。
她不知道那些教引嬷嬷虽也是跟着哥儿姐儿的,却是凭真本事吃饭的,故在一众婆子中极有地位,一向受人趋奉。
如今见迎春房中主弱仆强,她们自持身份,不好同那王家的争执,却也失了热情。每日只平常教导礼仪等事,至于迎春的房中人事却从不多嘴,只任凭那王家的做主。
迎春性格未定,每日跟着王家的,竟慢慢的移了性子,愈发瑟缩起来。
便是后来懂事了,性格却已经养成,轻易难改了
却说这日迎春的乳母王嬷嬷进来,见迎春在一旁发呆,丫头们却自顾自的在说笑,十分看不过,便闹了起来。
下面丫头们顽劣,王嬷嬷弹压不过,便要迎春说话。
迎春觑了眼王嬷嬷,见她神情激愤,巴巴地看着自己,岂能不知她的想法
如今她在这房里看着是一家独大,无人争锋,底下丫头们面上也是听话的,只恨无人真心信服与她。她便只能仗着自己这个主子的势,压着下面的丫头们。
迎春可是知道,待翻过年,贾母便要将迎春等姐妹三人迁出荣庆堂,搬到王夫人正房后面的三间小抱厦居住,只留了宝玉黛玉在身边。
离了老太太跟前,王夫人又是隔房的婶子,待迎春不过是面子情。
王嬷嬷得了意,可下面的丫头们也大了,且又都是有“背景”的,同样失了管束,愈发将心思放到明面上。
如此,迎春房里便日日如同唱大戏一般,闹出许多笑话来。
只可怜迎春这个主子竟不能辖制一二
好在,如今迎春还小,又有心改变,总不至再落到那般境地。
说到底,若说这府中有谁真心实意地盼着迎春好的,也就是王嬷嬷一家子了
若不是机缘巧合奶了迎春,她家还在那一带下人群房里挣扎呢,哪里能同现在一般分到独门的院子,甚至还能雇得起丫头
她家虽有拿捏迎春的心思,却也是想在迎春这里得些好处。若迎春自己都不好了,别的不说,便是他们现在的差事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
且迎春若真出了什么事,作为奶嬷嬷的王家便第一个跑不掉
这些不用迎春明说,她家自是明白的。
便是上一世王嬷嬷在园中带头聚赌,也是因着同样是奶嬷嬷,府里的人奉承宝玉的乳母,却不将她放在眼里,心中不忿。
既是为着自己的脸面,也有替迎春不平的意思,才负气做出来的。
只可怜她老实巴交的,轻易就被人做局套了进去。
且上一世,她不顾年迈,带着一家子跟着自己到了孙家,替自己受苦,为自己出头,连着家中稚龄的小孙子都因为替自己传信被那等混人活活打死
思及种种,迎春虽知道她有种种不好,却也不忍对其苛责。
说到底,谁能没点私心呢
王嬷嬷只是想在府里的奴才中混个体面罢了,也算是人之常情。
说一千道一万,这富贵人家的奶嬷嬷同小主子便是相互依存的关系了。
王嬷嬷一家的好坏都系在迎春一人身上,而迎春若真的想做些什么,王嬷嬷便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还早,王嬷嬷如今还是个尽职尽责的奶嬷嬷,迎春对她又一向依赖的紧,还是要徐徐图之才是。
这会子,她既要自己这个主子说话,迎春也有心要立威,便顺着她的意思斥了司棋
“你好好地做的那是什么样子,难道妈妈还说不得你吗我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你自去寻了冯嬷嬷领罚。快去”
司琪到底还小,当下便红了眼眶,悻悻地出去了。
迎春也不理论。
说来这满府里,自己这个主子平日谨小慎微,下面的丫头却是张狂的很,也该得些教训了。
王嬷嬷见迎春向着她,又得了意,作势还要再骂,迎春忙拉了她在身边,让她坐下。
如今还在贾母院里,她哪敢造次,只靠着脚踏坐了,迎春也不理论,看着杯中上下漂浮舒展的茶叶,好一会儿才道
“妈妈如何非要同个小丫头计较,她们不好了,你自去寻咱们房里的教引嬷嬷便是,如何还要这般吵闹”
那王嬷嬷不意迎春竟会这般说,一下子脸涨的通红,“姑娘如今大了,便不同我这个老婆子亲近,咱们府里的丫头们各个都同二层主子一般,我支使的动哪个哦”
听她说这样的话,迎春便皱了眉,“我何时不同妈妈亲近了”
那王嬷嬷本是嘴笨的,原也是想抱怨几句,不想迎春真的生气了,便低了头。半晌才喃喃道“我原也没说什么”
“妈妈说的这话可是诛心,我方才不是替妈妈说了她们。”
“论理,哪里有我和她们对嘴的”
迎春想着这房里这些人,竟没一个省心的,不由叹息,“我也是为着妈妈好。我们如今在老祖宗院里住着,虽是关上门在自己房里斗嘴,但这院里,这府里,什么事情老太太是不知道的”
“难道非要闹得不成个样子,惊动了老祖宗,妈妈才满意”
那王嬷嬷本就是极老实的,平时也就仗着迎春是姑娘小姐,不好同下面人计较,才敢在房里嚣张些。这会子迎春既将话说开,她便在没了气势,只觉满脸做烧,只知喏喏点头。
迎春见她这个样子,也是无奈。
略想了想,便拉了她的手,缓声道“我知道妈妈是为着我好,怕下面丫头惫懒,再怠慢了我,这些我都知道的。”
王嬷嬷私心里也是将迎春当自己女儿看待的,听得这样窝心的话,便觉眼里酸酸的,只强忍着听迎春接着说。
“只是妈妈该知道,咱们虽比林姑娘好些,却也算是借住在婶子家,自该懂事些,莫要招了人眼。”
王嬷嬷正暗自感慨迎春的贴心,听了这话却不赞同“姐儿这话不对,咱们老爷孝悌才让了二老爷,可咱们二奶奶却是府里的管家奶奶,姐儿在这府中名正言顺,怎能说借住呢”
迎春握紧了王嬷嬷的手,声音低了下来“妈妈这话再不要提了。”
“咱们老爷太太都在东院呢便是琏二嫂子说出去也是帮着二婶子管家,妈妈这话让二太太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呢”
迎春不待她再说,便接着道“我姨娘去得早,同太太也不亲近,老太太心里更是宝玉和林姑娘才是心头肉,便是三妹妹也比我更会讨人喜欢些。”
“我们房里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有谁会真心地为着我考虑呢”
迎春这话俱是事实,王嬷嬷再是坚持迎春是这府中真正的小姐,面上的神情也渐渐萎靡了下去。
迎春见王嬷嬷已经动摇,便趁热打铁,“我如今也大了,妈妈便该着重保养自身,待以后,我还要倚仗妈妈呢”
迎春这话说的隐晦,但王嬷嬷到底是经年的老人了,怎会不明白。
当下什么情绪也没了,当真替迎春考虑起了以后。
迎春见自己竟真的安抚了王嬷嬷,暗自长舒一口气。
原来也不难的,可见要摆脱既定的命运指日可待呀
正兀自感慨,便见王嬷嬷突地变了颜色,凑到迎春身边,“姑娘既有想法,不知以后是如何打算的”
啊
如何打算
她哪里有打算呢
迎春本是为着让她安分些才说的以后,她自以为如今还早,且经过上一世,迎春对于王嬷嬷话里的“以后”避之不及,怎会认真为着那事打算呢
王嬷嬷也不意外迎春这个样子,在她看来,迎春如今不过十岁稚龄,想法有些天真也是正常的。
但王嬷嬷毕竟经过的事情多了,只往日只顾着在迎春房里争锋,如今被迎春点出来,便关注起平日忽略的事。
这才发现,她们姑娘果真是四六不靠的。
虽有个老太太,但老太太年纪大了,说句不好听的,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还是未知数呢
而且姑娘家的婚事,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姑娘住在二房,同大太太一向是淡淡地。
到时候,若大太太有心做些什么,姑娘这一生岂不是要毁了
王嬷嬷这下子是真的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