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很难找到一个确切的形容词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沧海桑田恍如隔世又或者,南柯一梦
空荡荡的脖子上长出了湛蓝色的水球,潜意识里的直觉告诉周游,这是他所觉醒的化身,它的名字叫做“遗忘之海”。
但化身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周游并不理解。
他尝试去思考,但所有的关于名字的思考仿佛都在一瞬间置入了无底的漩涡,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片刻后他醒悟过来,消失的不是思考,消失的是思考中涌现的情绪。
那些惊诧、怀疑、焦虑、恐惧,都随着思考行为的产生,在产生后的同一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的周游站在万丈高空之上,他的内心深处无比平静,即使泰山崩于面前,他也能够做到心如止水。
于是相对的,是自那水人脚踝奔涌而下的洪水。
他站在万丈高空之中,就像天上破开的窟窿,暴雨和洪水像瀑布一样从这窟窿里倾泻而出。
那些雨水,起先是蓝色,而后愈发变黑。周游的头颅昂起来,往更高处看去,每当那头颅多昂起一度,自周游脚踝处倾泻而下的雨水便就变得更急,也更黑漆起来。
直到周游彻底昂起他的头颅他终于看清了那占据了半个天空的存在,起先只是细细长长的脖子,而后是破开皮肤的疯长的脊骨,弯弯曲曲的脊骨在天空中不断延伸,像是无所依凭的飘带,只是那飘带是如此的狭长,绵延十万丈,又绑着无数颗热情奔放的气球,每一个气球上都洋溢着快乐的笑脸。
哦,那不是气球。
那就是笑脸。
那是绵延十万丈的人类脊骨风筝,每过半丈,脊骨上便挂着一颗头颅。
每当周游向那些头颅看去,头颅们仿佛能够感受到目光的轻扫一般,全部都咯咯咯地笑起来。
“就差你了,周游,加入我们。”
“谢治死了,这个世界上需要一个循环者,它可以是我们中的一人,但它也可以是我们中的全部。”
周游看到的每一个头颅都在呼唤他,它们轻快地笑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
那些表情让周游感觉有些晕眩,仿佛从灵魂深处开始发生了扭曲,但那些扭曲很快就成为了从高空倾泻的洪水的一部分。
周游的脑袋里又恢复了清明。
遗忘之海就像一个巨大的水冷机箱,它让周游的情绪始终能够保持冷却。
“水球”的内部是什么周游不得而知。
每当他往更深处思考,脚下的洪水总会暴涨几分,他只能依稀地想到和死亡有关的议题,也许现在的自己关闭情绪化身便会死去,又或者,如今的自己只是假装自己依旧还是周游的一组混合数据,名为遗忘之海的情绪化身将周游与谢治的数据库融合为一。
但索性他也不去思考了,那些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到哪里去的议题,倘若自己还有未来的话,便留给未来的自己进一步思考吧,而今的自己,唯一要思考的只有现在。
巨大月亮世界将要迎来它的终末了。
周游知道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东西是什么,那是巨大月亮世界中所有人类共同组成的命运螺旋。
那是绵延十万丈的单螺旋结构,从疯天帝的身躯开始延伸,巨大月亮世界中所有还幸存的人类,都被摘下头颅,挂在了这条螺旋结构之上。
也许你会用藤蔓来形容它,又或者,你会把它视作不可名状的十万丈脊骨蜈蚣。
但周游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条常见于病毒之中的,rna单链。
单链结构让rna病毒变异更快,也更容易断裂,并且在宿主体内进行自我复制。
以遗传结果来说,它绝无法将上一代的遗传信息原原本本的传递到后世;但倘若将遗传的过程视作结果,我们便会发现,rna病毒绝无可能从世界上消失,它会在一切有条件遗传的时候进行遗传,并从不担心“自己”在未来会变成什么模样。
它知道,只要未来还有可能存在,那么未来之中,一定还会存在“一部分的自己”。
丙肝、乙脑、登革热、埃博拉、aids、sars以及绝大多数的流感病毒,都是rna病毒。
在所有人类占据的历史中,rna病毒与人类形影不离,而在未来所有人类将会创造的历史中,rna病毒依旧会作为人类对抗疾病时最大的敌人。
但周游从没有想过有这一天,人类不再对抗rna病毒,而是成为了rna病毒的一部分。
眼前这条数十万丈的人头螺旋,螺旋上挂满的每一颗人头,都是这条rna单链上的一组遗传物质。
赵龙城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条rna单链的的他已经突破第五步,达到第六步了吗
这,便是他对抗循环者,对抗那不可名状之世界末日的手段
“加入我们,与我们合一”
“谢治已死巨大月亮世界的存续需要一个新的循环者”
“让我们合一”
成千上万人的私语如同秋风拂过的竹林叶,窸窸窣窣地荡漾在周游的脑中,在“水球”的表面震荡起波纹。
周游的心中突然疯狂地涌现出愿望,他希望自己能够拥抱那条螺旋之树,希望自己的情感与思考都能随着拥抱而与那螺旋之树融合。
情绪如同奔涌的浪潮,甚至海啸,不断地推高,直到崩天彻地。
周游开始不受控制地往那棵螺旋之树走去。
他的步伐平稳而缓慢,但每走一步,下一步落下时便会出现在千丈之外。
从他破茧而出之地,到那十万丈螺旋树的树根之前,周游只走了十步。
低垂着人头的枝杈纷纷为“水人”让路,直到名为遗忘之海的情绪化身带着周游的身躯来到赵龙城的黑风衣之前。
周游不受控制地张开双臂,给予了赵龙城的身躯一个沉重的拥抱,好像要把自己的整个身躯埋进那黑色的风衣之中。
“你终于想清楚,要与这命运的螺旋合而为一了吗”
赵龙城的声音出现在周游的脑海之中,那声音低沉、沙哑,仿佛无时无刻不游走在疯狂与毁灭的边缘,但又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极高的警惕。
在赵龙城声音出现的那一刻,周游方才明白,即使眼前的十万丈螺旋之树看起来如此癫狂,将巨大月亮世界全体幸存者的头颅全部挂到了这颗类似rna的单链之上,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赵龙城,却绝非人们口中的“疯天帝”,他一点也没有疯,他只是坚定地行走着他认为正确的道路之上,即使要维持这条道路的代价远远超出他的预期,而他也远远无法知道,即便自己这样做了,最终又能对整个世界造成多大的影响。
赵龙城的信念顺着这一场拥抱传递到周游的心中,周游方才理解了赵龙城的初心与决断,他想做的,并非亲手毁灭整个巨大月亮世界,而是通过这神似rna的螺旋单链,将整个世界上所有能够称之为人的生物,与他们的情绪力量一起融为一体。
在窃取循环者权柄的十二年中,他日日夜夜都窥视着那世界末日的一角,那即便上万次循环都无法解除和躲避的灾难,赵龙城无法从窃取的循环权柄中窥见一二,但却能够被动地感受到作为循环者的谢治每次面对那灾难时的绝望。
“世界终将步入毁灭,而循环者正是为此而生的。”
在循环者权柄之中,赵龙城深刻地感受到了那一夫当关的责任。
而他也第一次明白,为什么谢治最终在循环的责任重压下崩溃,宁愿放弃这权柄,也要从巨大月亮世界逃离。
那些来自谢治的“循环重置感受”中,清晰地传来了谢治的绝望,他认为世界末日是不可战胜的,即使循环者能够重置时间,不断地将时间倒退回末日开始之前,也无法在末日到来之时,以一己之力改变巨大月亮世界的未来走向。
但赵龙城认为那只是谢治陷入了一种名为个人英雄主义的思维定势之中。
即使循环者是亿万人中挑选出的佼佼者,是整个位面的气运之子,是能力与天赋都超然卓绝的超凡之人,但一个人的力量,再超然卓绝,又能将世界改变到何种程度呢
第一名与第二名之间,哪怕天赋相差百倍,但倘若结合百人、千人、万人、乃至万万人的力量,比起那超凡卓绝的循环者个体,又如何
新世界诞生之后,稳定运行十二年的天庭分布式循环系统正是赵龙城基于这种思考下的尝试,我承认我赵龙城在循环者适格性上不如谢治,但倘若我集结调解法庭三千七百名在册成员的力量呢
一个人无法承担的重担,三千七百人承担,一个人无法完成的循环节点布置,三千七百人参与循环,这一来,一个比谢治时代更为精妙的循环系统,便就能够产生了。
只是,在这套系统运行到第六年之后,赵龙城方才意识到其中的矛盾点。
人类不是机器,机器与机器之间,只要确保生产机器的流水线不出差错,同一批机器的承压能力、运行效率都是可以预料,并可以做到有预期的定期维护的,但人类不行,第五步的超人与第四步的超人之间,承压能力差距甚至高达千倍,而第四步与第三步之间又有千倍差距。
分布式循环系统运转到第六年,由各处第三步仙官负责的小型节点崩溃次数愈发增多,仙官队伍中,那些承压能力差的仙官们在直面循环背后的恐惧之后,不断崩溃,并再也无法正常地回到工作与生活之中,甚至连情绪等级到达第四步的调停员队伍里,也出现了因压力过大而崩塌的循环分区。
直到这时,赵龙城才明白了一个人与千万人之间的区别。
三千七百人同时负责循环权柄,在细节的把握度上,自然会比名为谢治的唯一一人负责循环,更加精妙,仙官的能力各有高低,便让不同能力的仙官分管危险度不同的区域,从而保证整个循环系统的稳定性。
但系统精妙性的提升,便也意味着,整体系统承压能力的下降,当计划外的风险和灾难来临时,愈发庞大的系统必然在灾难下遭逢更大的挑战,天庭循环系统在循环的第六年疯了三十位第三步仙官,在第七年,这个数字达到了一百个,而到了第十二年时,天庭系统中疯魔的仙官数量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一千六百位,这其中有八百余名仙官为自己的头脑中植入了来自数字奇迹的情绪稳定义体,以求自己能继续承担起循环节点维护的职责,而剩下的七百余名,与他们所负责的循环节点一起,都已经脱离了整个循环系统的掌控。
赵龙城明白,倘若这样的状况继续持续,再来一轮十二年,整个天庭所肩负的循环职能,恐怕就只有不到百分之十还能运转了。
而要解决这个问题,又要同时解决“仅靠循环者一人无法改变巨大月亮世界最终会面临的末日”这一死局,赵龙城所想到的唯一办法,便是“合一”。
既然一个人负责循环,循环者的力量有限,而倘若将循环权柄分给千万人,循环系统的稳定性又会变得无穷小,那我们为什么不把千万人融合成一人呢
我们假设现在存在这样一位超人,他的心智与承压能力,是全世界所有人类中最坚韧的那一个,而他的情绪等级与天赋能力,又是全世界所有人类的总和,倘若能够做到这一点,我们不就能够创造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级循环者了吗
名为“命运螺旋”的情绪化身就是在这种思考下诞生的极端产物。
它结合了赵龙城对世界疯狂的责任感,与日以继夜窥探世界末日一角所带来的绝望感,扭曲的理智带来偏执的思考,偏执的情绪又带来了情感的升华
这是独属于赵龙城的错误进化,他知道这一切是错误的,即便他真的有可能以这一路线走到第六步,但千万人、亿万人的精神力合而为一,倘若一着不慎,他自己的精神力就会在茫茫的情绪海洋中被集体意识同化,而“命运螺旋”也最终会成为完全失去理性的情绪化身空壳。
到那时,命运螺旋会代替那场不可名状的世界末日,成为巨大月亮世界所遭逢的、新的末日一个由亿万人情绪共同集结、凝聚而成的负面情绪立场,史无前例的大爆炸也将在这样的力场中产生。
但赵龙城终究是做到了。
他想让全部的人类共同合成那个被称作“循环者”的唯一,而“命运螺旋之树”,也最终在他的躯体上生长出来。
在周游重新出现在这十万丈长的脊骨螺旋之前,赵龙城就好像同时手操上千万枚木偶的傀儡师,他的精神力潜藏在黑色风衣覆盖的躯体之下,也潜藏在十万丈人头脊骨螺旋最顶端、独属于他的那一颗头颅之中。
他尽可能地维持着自己精神的稳定,并等待那个“命运之中的未来”。
既然谢治已经在所有的平行时间线中死亡,再无可能承担循环者的责任
那自己如今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世界意志出现,在整个巨大月亮世界之中重新遴选循环者的那一刻。
而自己躯体上如今生长着的命运螺旋之树,也将成为名正言顺的、循环权柄的唯一继承人。
但
世界意志终究没有出现。
“赵龙城,我必须要说”
“你和你的弟弟一样,都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拥抱赵龙城的周游叹了口气,遗忘之海蹲下身去,伸出双手在自己的小腿处抹了一下。
他把自己的小腿卸了下来。
于是洪水便像血液一样,从膝盖处的断面倾泻而下。
只一秒钟,万丈高空之下的海平面便上涨了十米。
这画面很平静,但平静中却又带着诡异与疯癫。
倘若从远处遥遥地望去,从数千万米之外的远处看向周游与那条数十万丈的人头螺旋,画面中除了海洋与天空,剩下的便只有一条黑色的、狂舞的曲线,和另一个蓝色偏黑的小点,从那点位里又画出向下的射线来,射线笔直地连接到湛蓝的海洋里。
狂舞的螺旋看起来像某种不断震荡的弦波。
周游叹了口气,他抬起头,看向那棵十万丈的、扭曲着狂舞的脊骨螺旋之树,从他的角度,脊骨的螺旋像是不断跳动的弦波,又像是挣扎着扭动的某种寄生绦虫。
但周游的目光却并非看向脊骨螺旋的扭曲,也并非是看向树上的每一颗头颅,而是透过那些依旧咯咯笑着的头颅,看向那条螺旋线的背后。
他知道,十万丈的人头螺旋,全部加起来,才是一个整体,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藏在这片恐怖的整体之后。
周游看不见赵龙城,但周游知道,被螺旋之树笼罩的那半片天空,此刻都是赵龙城。
“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殉道者。”
“即便带着错误的意志,你依旧走到了那从未有人到达的第六步。”
“你比过去的谢治更强,也比如今的我、乃至未来任何一个时间段中的我更强。”
周游突然对着人头螺旋覆盖的天空张开了口。
“但”
“只有这件事情我不忍心告诉你”
“你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效果的。”
“我的意思是,我们为了拯救世界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效果的。”
“哪怕只有万分之零点零一的可能性,我都可以自愿放弃心智,投入到这颗命运螺旋之中。”
“但如今的我们,却确凿地、连这万分之零点零一的可能性都没有。”
“因为世界意志从故事的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窸窸窣窣的人头螺旋在此刻突然沉默了下来,十万丈的螺旋线突然在高空之中,静止了一整秒。
祂在等周游的发言。所有的人头都朝周游转向,它们不再咯咯地发笑,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游。
周游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去,洪水又一次从他空荡荡的裤腿中倾泻到海面,这一次,只一个呼吸的时间,海平面便暴涨了百米之高。
他又重复了一遍。
“世界意志从故事的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我们正站在一具尸体之上。”
“而这具尸体的死亡时间,还在循环者诞生之前。”
“循环者永远救不了祂。”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88780506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