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近黄昏,随着秋风掠过,日光泛着淡淡橙色,但却无法柔和宁清歌面色半分。
对面那人低着头,姿态越发谦卑,忙道“屈夏那家伙是铁了心不肯说,昨夜还想撞墙自杀,幸好有人及时拦下,给她加了副木枷。”
宁清歌听见这解释,眼眸中寒意更甚,又斥道“她倒是想得美,以为一死了之就能将这事瞒下,告诉大理寺,再多添些人手,严加看守,不准让她寻到任何机会,否则”
她声音更冷,接道“按同伙处置。”
“是,”那人连忙点头。
宁清歌还想再说,又突然顿住。
此刻还在府衙外头,说话难免不便。
于是她率先往前,要向府衙里走。
官大一阶总有特权,比如宁清歌的办事场所是最先整理出来的,此刻也刚好能用上。
那人连忙跟在身后,保持着落后半步的距离,盛拾月便离得更远,不紧不慢尾随在后。
府衙里外人来人往,说话声、用力抬起杂物的喝声、桌椅砸在地面的动静交杂在一块,很是嘈杂热闹。
但这一切都随着宁清歌的踏入,而骤然压低,好像一下子按下了减速键,个个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盛拾月眉梢一挑,兴趣更浓,同时脚步越轻,生怕宁清歌注意到她。
周围人不止侍从,还有那些个盛府精兵。
北镇抚司成立匆忙,而这府衙明日就要开始启用,时间紧急下,这些人都来帮忙。
见到盛拾月,竟也不吃惊。
早已习惯了九殿下的顽劣,虽然不知她又冒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但无需盛拾月眼神暗示,就已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继续做着手头上的事。
而不知情的侍人就更不会说了,还以为盛拾月是宁清歌的亲信呢。
于是,盛拾月就这样顺顺利利地跟在宁清歌身后,绕过正堂,穿过半圆拱门,直至一处威严大气之所。
盛拾月稍停了片刻,等两人都踏入书房中,她才从墙外绕进里头。
许是看出盛拾月的念头,方才跟在宁清歌身后的人,并未将房门完全合上,反倒给她留了手指那么长的缝隙,以便她站在门后,往里头看。
因刚收拾出来的缘故,书房还有些简陋,沉木书桌、圈椅还有空空如也的书架,旁边还放了个没有花的花瓶,书桌后的墙上有副副字画。
盛拾月勾了勾嘴角,暗自想着该从自己那儿搬些什么过来,替巡抚使大人装点一下门面。
不然她这巡抚使也太过寒酸了。
她眼底有笑意一闪而过,再往里看。
宁清歌坐在圈椅之中,绯色飞鱼服下的脊背青隽挺拔,矜雅眉眼更冷,像是被一层冰覆住,周身泛着股淡淡威仪,极具压迫感。
站在不远处的人弯腰低头,态度比在外头时更小心。
因距离较远的原因,盛拾月不大能听清里头的交
谈,但听见屈夏、屈夫人之类的字词后,便清楚两人还在为此烦心。
可这些都与盛拾月无关,她只专心看着宁清歌。
若不是她亲眼所见,竟不知宁清歌对她如何特别,这一路也有大大咧咧的胆大者,露出八颗牙的热情笑容,试图和宁清歌打招呼。
可这人只是微微点头,连回应都没有,更别说对盛拾月时的温和。
红日往下坠,炫目的彩霞从天际拥来,便顺着敞开的窗户,落入书房地面,攀向宁清歌衣尾。
这人的话不多,大半时间都在听对方禀告,只有关键时刻,才会说出一两句话,言辞冷冽却一针见血。
听的对面那人连连点头称是。
可宁清歌突然话音一转,便突然问起什么。
那人答不出来,额头冒出冷汗,竟一下子跪下来,脑门抵在地板上,不知是不是盛拾月看花了眼,居然觉得这人在微微颤抖。
宁清歌有那么可怕吗
被这人往日装出的好脾气蒙蔽,盛拾月眨了眨眼,视线偏移,又看向那个浑身冒着寒气的人,不由缩了缩脑袋。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若这样看起来,宁清歌确实挺让人害怕的。
要是宁清歌是她的授课先生,她估计真不敢逃课,别说上房揭瓦的胡闹了。
可是
盛拾月暗自为宁清歌辩解,宁清歌也就是表面看着凶罢了,但又不是会不辩是非,会胡乱惩罚的人。
书房里头暂时安静下来,任由对方跪趴在地,宁清歌随手拿过旁边的折子,便垂眼翻看起来。
纸页翻动,那人还跪在原地,不敢自己站起。
而宁清歌好似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一句话也不说。
书房里的气氛压抑而窒息,就连霞光都黯淡了些,漂浮在半空的灰尘毫无逻辑地乱飞,地上的影子越拖越长。
这场面莫名熟悉,像是曾经经历过。
因久站而僵硬的腿脚泛起酸疼,盛拾月扯了扯粘黏在一块的唇瓣,终于对宁清歌是陛下一手培养出来的事情,有了实感。
她也不是不能理解,这法子确实好用,母皇不满时就喜如此,自顾自将人冷在一边,那人自知做错了事,心中忐忑不安下就开始后悔、反省。
就好像小孩犯了错,若你直接打她、罚她一顿,她挨了打,便觉得这事已经过去,抹了抹眼泪就开始笑,可要是你只冷着脸不说话,她便一直提心吊胆着,翻来覆去地想。
再说,若是上位者总是控制不住脾气,盛怒之下破口大骂,反倒折辱自己身份,落了下乘。
而温声细语的教导,只能留给最亲近的人。
于是这种不出声的招式既然好用又合适,不一会儿,那跪在地上的人就已满身冷汗。
盛拾月拧着眉头。
理解归理解,但心中烦闷又是另一回事。
她无意识抬手,搭在木门上,顿时发出一声响。
“谁”宁清歌
立马出声喝道。
盛拾月身子一僵,自知躲不过,索性推开了门。
还不等宁清歌出声,她便一下子低头弯腰,将跪在地上的人的谦卑模样,学了个十成十,规规矩矩拱着手,往里头小步走。
她在书桌两步的位置停下,脊背更弯,行了个不怎么规矩,但十分恭敬的大礼,喊道“小的不是故意偷听的,请宁大人责罚。”
宁清歌是何等聪明之人,瞬息便猜到大半。
她眉眼不禁柔和下来,有些无奈,又纵着她那点时不时就冒出来的小脾气,轻声喊道“殿下。”
盛拾月腿脚一弯,居然就这样跪下,脑袋往叠在地上的手上一磕,就喊道“小的知错了”
这天底下也就盛拾月一人,能把认错这事,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像是气话一般。
旁边跪着的人余光一瞥,又赶紧收回,豆大的汗水往下砸落。
宁清歌连忙站起,几步走过去,想要去将扶她起来。
可这人一动不动地跪趴在地上,和块大石头似的,任宁清歌如何拉扯,她都纹丝不动。
宁清歌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温声哄道“殿下你先起来。”
那人闷闷出声“大人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宁清歌都不知道自己要原谅她什么,只能顺着哄道“那我原谅你。”
盛拾月回得极快“这不是真心原谅,我不能起来。”
也不知到底是谁在认错,明明她才是那位被伺候的祖宗。
宁清歌知她气性大,一时半会是哄不好的,便抬眼看向另一人,声音不似之前柔和,只肃声道“你先下去。”
那人正胆颤着呢,暗骂自己怎么早不来晚不了,居然正巧遇到这样的事情,听到宁清歌的声音,便如获大赦一般站起。
长期压着地面的腿脚发麻,差点跌倒在地,她急急忙忙站稳,视线无意落在旁边。
方才还清冷凉薄的宁清歌,此刻只剩下手足无措,既怕盛拾月生气,又怕她跪久了生疼。
像是块寒冰,自己往热水里一跳,还没有彻底融化,就先给自己包了层柔软毛皮,生怕让握住它的人感到一丝不适。
“属下告退,”她收回视线,转身时又忍不住咂舌,之前听说过不少宁大人与九殿下的传闻。
有人说宁大人是被迫委身于九殿下,替她委屈不已,有人说九殿下惧内,天天被罚跪算盘。
可现在看来,那些个传闻没一个正确,她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分明就是九殿下将宁大人拿捏得死死的。
她默默夸赞了一下之前的自己,幸好没有出声提醒,还给九殿下留了条门缝,要是九殿下十分满意她,在宁大人面前夸赞一二
她压住上挑的嘴角,将房门紧紧关上。
被寄予厚望的盛拾月不知对方想法,随着房门关上,跪的越发坚定。
宁清歌的声音柔了又柔,小声央求道“殿下。”
“小
的错了,”盛拾月没想好说什么,自己都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实在无话可说,只能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重复。
宁清歌扯着她衣袖“先起来好不好”
“不要,”盛拾月一字一句,坚定的不行。
她脑袋一抬,又偏头看向宁清歌,气鼓鼓冒出一句“就不起来。”
像个闹脾气的猫,跑去窗台边缘,鼓着腮帮子说自己要往下跳,心疼死主人。
宁清歌跪坐在她身侧,好气又好笑,妥协道“那殿下要怎么样才肯起来。”
那猫儿难免得意,摇着尾巴,说“宁大人之前不是威风得很吗好大的官威。”
“我哪里威风了”宁清歌觉得自己很冤枉,不过是那下属愚笨,自己胡乱说错了话,和她有什么干系。
盛拾月才不管这些,忙着无理取闹。
她撇了撇嘴就开始催促道“你快上去坐着,好好当你的宁大人,我没有跪完呢。”
另一人面色微沉,突然问道“若我当宁大人,殿下就什么都听我的”
盛拾月还没有绕明白,什么殿下什么大人,反正听起来是按照自己说的来,于是敷衍着开口“是是是,你先上去,我还没有跪完呢。”
宁清歌定定看了她一眼,便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褶皱。
明明是按照自己说的做,可盛拾月反倒不满,宁清歌居然就这样站起来了
她还没有憋出一句话,就听见那人冷声道“本官令你起来。”
盛拾月一愣,没想到宁清歌会拿出对付外人的那一套对自己,这声音又冷又凶的,就连旁人都会被吓得缩头缩脑,更何况盛拾月。
她头皮一急,却还在强撑,道“就不起来。”
“哦”宁清歌不气反笑,便问道“你不听本官号令,是想以下犯上,忤逆朝廷命官吗”
突然那么大一个帽子扣下来,盛拾月眨了眨眼,一时有些转不过弯,虽然嘴上喊着小的、小的,可心里还是把自己当做九殿下。
宁清歌不再拉她,反倒走至书桌,又坐回圈椅上,再一次道“本官让你起来,你是听还是不听”
那声音极严厉,完完全全是对待下属的态度。
盛拾月不知如何应对,竟真的直起身来,呐呐喊道“宁大人。”
还在大人、大人呢。
就算是对她一向好脾气的宁清歌,也不禁生出些恼怒,眼眸一暗,似有波涛掀起。
既然盛拾月想闹,就陪着她闹。
宁清歌直接拿起桌上的折子,往地上用力一丢,便凛声道“本官让你起来,难道你听不懂吗”
折子摔落在地,发“啪”的一声响。
盛拾月被吓得一抖,久违的惧怕席卷而来,还没有细想就先一下子站起。
她结巴道“宁、宁望”
宁清歌挑了挑眉稍,似笑非笑地反问“宁什么”
话到嘴巴却转了个弯,盛拾月憋出一句“宁大人。”
闹脾气的人是她,先怂的人也是她,盛拾月抬了抬眼,可怜兮兮地往上看,终于露出一丝悔意。
那人却还没有消气,现在不好好管教,不知过两天又要冒出什么幺蛾子。
宁清歌抬眼觑了她一眼,语气依旧,又肃声道“过来。”
盛拾月挪了挪脚,就往前了半步。
“嗯”另一位发出一声警告似的气音。
盛拾月后背一紧,哪里还敢拖延,大步一跨,急急忙忙就往宁清歌身边走,刚至椅子边,就被宁清歌伸手束住手腕,再用力一扯。
盛拾月猝不及防,便往她身上跌,再反应过来,人已经侧坐在宁清歌腿上。
“宁、大人,”盛拾月很不熟练地喊道,有些茫然,不知对方要做些什么。
宁清歌却不解释,反而问道“我是什么官”
盛拾月不明所以,只能老老实实回道“北镇抚司巡抚使。”
宁大人循循诱导“职权是什么”
另一人浑然不知,还在往坑里跳,答“行事不必通过刑部,有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处决之权。”
话音刚落,盛拾月便皱眉,疑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那不成是想审我”
那人轻笑,便道“小九既然都被本官逮捕了”
“不审一审,岂不可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