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倚翠楼清净,湖景中的水声携来荫凉,有侍人抱着琵琶独坐在舞台中间,随意拨弄。
从一楼仰头看去,刚好能瞧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并排闲坐在二楼。
底下人压低声音,议论纷纷,京中贩卖稚儿一案刚过去不久,正是极为敏感之时,而盛拾月往日风评又差,常做些无法无天的稀奇事,于是两者相加,便惹得议论更甚。
“盛九这是在做什么,带一稚儿上青楼荒谬”
旁边人接道“不是有传言说,这九殿下十分惧内,已被丞相大人逼着改邪归正、用心读书了吗,怎么大白天就跑出来胡闹了”
另一人不屑“我就说是谣言,她怎么可能会改什么亲自去买算盘、跪在双膝红肿,在大夫那儿买了几回化淤的膏药不过就是做戏罢了”
盛拾月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即便听见了,也懒得理会,没骨头似的倚着矮桌,姿态懒散,半阖的眼眸带着几分倦意。
昨日睡得迟,又一大早爬起来忙到现在,心力交瘁下,听着靡靡琵琶声,便忍不住犯起困。
旁边的小荷花不曾出声扰她,梳个三丫髻,穿着身桃夭色衣裙,本是天真烂漫的打扮,却挺直腰杆跪坐在软垫上,正对前面板着个脸,像是在课堂听课一般。
盛拾月懒懒瞧见,继而低笑出声,打趣道“前头的夫子在说什么,可是训斥你了”
小荷花一愣,继而才反应过来,皱着小脸喊了声“九殿下。”
盛拾月没半点成年人的自觉,还在故意逗弄“喊我做什么等会夫子发现你在开小差,可是要罚板子的。”
小荷花无奈,只能用清亮眼眸看着盛拾月。
这法子倒是管用得多,盛拾月揉了揉脸,勉强醒了醒神,又看向外头,嘀咕道“今日怎么那么慢”
她都要等睡着了,这小食还没有端来。
许是嘀咕起了作用,外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有三四个人的样子,继而就有敲门声响起,盛拾月随意喊了声“进。”
房门被打开,便有几人端着木盘踏入其中。
盛拾月的视线停留在为首那人身上,眉梢一挑,眼神中的困意散去,变得玩味而凉薄。
一盘盘小食被置于桌面,其他仆从无声离开,而穿着紫绡翠纹裙的女人却留下,跪坐在矮桌侧边,像是要留下服侍的模样,欠身道“九殿下。”
盛拾月却未理她,随手拿了个糕点就往小荷花嘴里塞,笑眯眯道“吃完就不许生我的气了啊。”
她明明就没有生气
小荷花有苦难言,一嘴的糕点让她难以开口,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盛拾月就点头,附和道“好的好的,知道了,下次我一定注意,不揉乱我们小荷花的发髻,咱们小荷花出门在外也是要形象的。”
涉世未深的小孩瞪大了眼,从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家伙。
盛拾月却还在
笑,明明是在故意欺负人,却还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卑微模样,直道“我下次一定记住好不好绝不会让小荷花在外头再丢脸。”
小孩想要解释,急急忙忙吞咽下糕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盛拾月就又塞来一块。
小荷花:
“唔”
盛拾月贴心地送上杨梅渴水,并道“喜欢吃就多吃点,不用着急,这一桌都是你的。”
简直恶劣到令人发指
小荷花气得涨红了脸,还得鼓着腮帮子嚼,又气又可怜。
再看旁边,被完全忽视的女人并未恼怒,低头垂眸,摆出一副谦恭懂事的模样,等盛拾月停下,她才抬手挪了下面前的盘子,轻声道“殿下尝尝这糕点”
她又解释道“好些日子没做这桂花糕了,不知手艺是否倒退了些。”
众人只知倚翠楼的花魁歌舞绝佳,姿态甚美,而盛拾月却最喜她做的糕点,之前每次过来前,必要差人先过来说一声,好让她提前准备。
盛拾月闻言,笑意一淡,语气也跟着冷下去,道“怎的”
“欢颜楼主今儿是闲得慌吗,跑到我面前晃悠什么”
早知道不来了,应拐个弯去樊楼才对,盛拾月露出厌烦之色,前几回过来都不见欢颜,她就以为这人知趣,刻意不往自己面前凑,没想到这个时候又冒出来了。
宁欢颜对此早有准备,听到这话,面色只一白,便强撑着解释道“殿下,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然后呢”盛拾月不免烦躁,语气越发不好。
她因意外撞见欢颜下跪一事,而对欢颜心生怜惜,故而花费千金将对方从小小侍女砸成倚翠楼头牌,又刻意庇佑,让她免去许多腌臜事,如此恩情,对方不感激也就罢了,还反手将她卖给宁清歌。
盛拾月哪里能忍下这种气,好声好气地和对方说话现下没有掀桌而走,都是看在这儿实际是宁清歌产业的份上。
宁欢颜咬了咬牙,说“那日孟小姐她们匆忙赶来,是我令人改口”
试图用这种方式,让盛拾月心软。
可她小瞧了盛拾月的脾气,那人讽笑一声,便道“怎么欢颜楼主还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一番”
她随意掏出一张银票,往桌上一拍,又道“这些够你的封口费了吗”
她性子就是如此,喜恶鲜明。
若是将对方看做自己人,那就打心眼地对人家好,同时也坦然展现自己的娇纵、坏脾气。
就好像她平日总欺负孟清心,可当孟清心要走时,她又是拜托金夫人又是塞银票,就连最信任的心腹都要安排出去,为对方担忧不已。
可一旦被盛拾月排除在外,只要对方不到自己面前乱晃,盛拾月甚至懒得想起对方,多说一句话都嫌麻烦。
也亏宁清歌之前挽回及时,毫不犹豫往湖泊里一跳,情绪失控地又哄又解释,表明自己心意,不然等第二日盛拾月自个气完了,宁清歌
再怎么低声下气都无济于事了。
宁欢颜见此,再难强撑下去,满脸凄惨道“殿下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几乎崩溃,人往前倾,伸手抓住盛拾月衣袖,好像半趴着一样,喊道“为什么宁清歌可以,我却不行”
她身姿妩媚,相貌柔美,一双滟滟的桃花眼含着泪,即便停在那儿沉默不语,就足以让人心疼万分,更何况摆出如此做派
她哭着道“殿下,我和宁清歌她不一样,我一直都喜”
“宁楼主”盛拾月却直接喝声打断,她眼神极冷,绷紧的下颌如同一条锋利的线,一字一句道“人不能既要又要。”
盛拾月鲜少露出这种模样,往日的漫不经心和懒散都散去,过分精致五官染上寒意,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对方。
宁欢颜呆愣了一瞬,继而才露出一丝恍然,仰头苦笑道“你一直知道”
盛拾月却收敛神色,眼帘半垂,只道“这是你自己选的。”
不知何时,周围变得静谧,那些杂乱的声音都消失不见,只剩下女人压低的泣声。
旁边的小荷花拽紧了盛拾月的衣袖,嘴边还有碎屑,却也学得她的表情,同样凶巴巴地瞪着对方。
盛拾月本烦闷至极,余光瞥见这小孩,顿时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彻底忘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抬手大力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原本就乱成一团的发髻,越发不能看,完全变成鸡窝。
盛拾月不是愚笨的人,怎么不懂对方偶尔投来的炙热眼神。
她那时虽不懂喜欢,却也给过她机会,想过汴京头号纨绔与青楼花魁放着一块也算相配,同时她也给足了自己的诚意,承诺若是不成,便与之和离,转赠千两银钱,还她自由。
只是宁欢颜放弃了她,从一个随时可以被舍弃的花魁,转身变作汴京最大青楼的楼主。
她不想听对方的解释,无非就是身份、地位、不得已之类的借口,也不想听宁清歌与她如何交易,许诺了什么,她既不会问宁清歌,也不会问她。
头发乱成一团的小荷花终于忍不住,双手抓住她的手,继而一把抱住小臂,不准她再继续下去。
盛拾月任由小孩抱着,声音中仍有笑意残留,却不是因为宁欢颜,说出最后一句话“希望你清楚,我如今的夫人叫宁清歌。”
宁欢颜僵在那儿,华丽衣裙下的躯体好似化作一动不动的石头,眼泪从眼尾滑落,染湿软布,她缓缓闭上眼,片刻之后才起身,这一次什么也没有说,甚至不曾看盛拾月一眼,便转身往外走去。
盛拾月没回头,忙着“哄”孩子,笑语中没有半点愧疚,连声道“哎呀,怎么摸了一下就乱成这样了,我给你编回来好不好”
“来来来,吃糕点,生什么气嘛,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尽和她们学板脸,凶巴巴的一点也不可爱。”
小荷花默默看她一眼,以无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
宁欢颜走到门口,脚步像是停顿了下,刚想转身时,却瞧见了站在门外的人,她身体一震,便低声喊了句话,继而不敢耽搁,快步往外走。
而这人则踏入门槛内,几步走到桌前,便屈膝跪坐,缓缓喊道“殿下。”
盛拾月一愣,这次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当即转身回头,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她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立马问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在门外偷听了多久
眼下才发觉周围安静得过分,之前议论纷纷的人们都闭嘴不言,竖着耳朵听着楼上的动静,周围只剩下湖景水声和更远处的喧闹。
宁清歌没有刻意遮掩,直接道“她跪坐在殿下身边时,我就已赶到、站在门外。”
盛拾月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哼了声道“来的挺及时,打赏都不用,站在门外就听完整出戏。”
宁清歌来得匆忙,仍穿着早朝时的紫色仙鹤圆领官袍,腰间金玉带稍显歪斜,发丝用盛拾月所送的发簪束起,本是极具威仪的打扮,可矜雅眉眼低垂,莫名就多了一种低眉顺眼的乖训感。
她答“怕打扰了殿下。”
盛拾月被气笑,阴阳怪气地冒出一句“你要是真怕打扰,就不会用轿子将我抬进丞相府。”
提到这个,她心中也有气,匆匆忙忙操办的婚礼省略了太多,搞得她连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这些词都说不出来,只能干巴巴憋出一句我如今的夫人是宁清歌。
她越想越气,拿起一块糕点往宁清歌嘴里塞。
不是不爱吃甜的吗这豆沙糕最是甜腻,甜死宁清歌
她还将面前的茶水挪开,放到宁清歌伸手取不到的最远处。
宁清歌不曾反抗,顺从咬下糕点,
过分甜腻的味道让人不禁拧眉,却没有吐出一点。
盛拾月见状,不仅没有心疼,还反手又塞了一块。
丞相大人就这样被堵住嘴,两边腮帮子都圆圆鼓起,比之前的小荷花还要狼狈,连咀嚼都困难,只能艰难地用牙齿一点点磨碎。
若是让楼下那群、准备看丞相大人怒罚胡闹纨绔的人瞧见,必然要扼腕叹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怎么可以受到这样的委屈
有些急脾气的,说不定会直接冲场上前,怒气冲冲地阻拦盛拾月。
可惜此刻无人瞧见,唯一的不相干人员小荷花还在捧着杨梅渴水抿。
刚才吃得急,糕点粘在嗓子眼,怎么也下不去。
宁清歌知她心里有气,一直有个疙瘩堵在心里头,平日不提起还好,如今被宁欢颜一提,便在心里翻起旧账,一下子就气得不行,现在还没有摔门而出就已算好了,只不过是吃两个糕点罢了。
宁清歌无法说话,只能伸手牵住对方的手,熟练地从掌心探到指间,继而与之十指紧扣。
盛拾月“哼”了声,没有阻拦也缓下态度,还在当气鼓鼓的河豚。
宁清歌也不着急,鼓起来的腮帮子有一下没一下动着,同时轻轻摇晃着对方手臂。
两人贴得近,不同色的衣尾交叠在一起,摇晃的手臂擦过布料,发出窸窣的声音。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故意装可怜,小小两块糕点吃出了服毒的可怜感觉,拧紧的眉头不见松开,泛着水光的眼眸一直注视着盛拾月,随着艰难吞咽,往日不明显的喉结都好像冒出一点,上上下下地滑动。
盛拾月撇了撇嘴,又把放在远处的茶壶给提了回来。
都是因为小荷花在旁边,她不好对宁清歌太凶,不然
有她好看的
她又瞪了宁清歌一眼,以前不见宁清歌有多喜欢她,一天天不是拽住她斥责一翻,就是板着个脸站在远处,谁能明白她的心意
追求都没有,这边一个算计那边一个交易,就将自己给抬回府中,盛拾月越想越气,腮帮子比吃糕点的那人还鼓,身体力行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另一个人察觉到不对劲,便侧身贴过来,将残余糕点一口气咽下,脑袋搭上对方肩膀,声音很是干哑道“我错了。”
认错倒是快,认错态度也极好
盛拾月眼神往另一边落,无意窥见那湖景之中的高台,又想起一桩事,愤愤道“宁清歌你之后就没给我弹过琴”
宁清歌牵着她手,连忙哄道“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就弹给你听。”
盛拾月找茬不成,又换了一个借口,继续道“以后不许再骗我,不然、不然我就和你分房睡。”
好可怕的威胁哟。
宁清歌无辜地眨了眨眼,顺势道“那我有一件事要交代。”
居然还有旁的事这人到底瞒着自己做了些什么盛拾月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咬牙切齿挤出一个字“说。”
宁清歌倒是坦诚得很“那个大夫是我找到的。”
“徐三痴”
“对,”宁清歌点了点头。
盛拾月扯了扯嘴角,她就说曲黎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寻到人,果真是有人在暗中帮忙帮忙
宁清歌温声解释“我怕你不愿、就想着先寻到合适的大夫,等你日后想医治了,也能及时找到人。”
顾及着小孩在场,她说得省略而简单。
盛拾月斜睨了她一眼,问“其他呢比如你现在查到什么了”
不必细想,宁清歌既已寻来大夫了,那必然也会派人暗查其中内情。
“能查到的不多,要是殿下能主动告诉我”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盛拾月白眼一翻,便道“我才不告诉你,你想知道就自己查去,我看你能查到什么东西。”
毕竟是那位亲自出手抹去,宁清歌能查到些许眉目就已算了不得,再往下的事,即便宁清歌有天大的本事也难知晓,而她现在还生气着,才不肯告诉宁清歌。
宁清歌也不恼,柔声哄道“殿下告诉我好不好”
“不好”
“做梦”
宁清歌似笑了下,又低声道“那殿下要如何才能解气要不”
她语调刻意拖长,千回百转地绕,温热呼吸落在耳畔,莫名撩人。
“殿下罚罚我,就用你买的那些东西。”
盛拾月眼睛一眨,竟可耻地心动了。
半柱香,久等的人们终于听见二楼有脚步声响起。
众人呼吸一滞,齐刷刷往那边看去。
没有瞧见期待已久的画面,只瞧见盛拾月牵着那小孩,大步往外走。
而辜负众人期待的丞相大人,慢了半步,紧跟在盛拾月后头。
这是
什么情况
他们期待半天的好戏呢
丞相大人不该冷着脸,揪着顽劣纨绔的耳朵往外走,盛拾月边走边嚎着自己再也不敢了,现在怎么看着,像是丞相大人犯了错,被盛拾月骂了一顿
众人表情困惑,无法理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