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流逝,山洞顶上的琉璃灯摇曳渐缓,而灯下的鹿芷瑶,也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貌。
一剑斩除强敌后,她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意,反而染上些许沧桑。似是倦意上涌,又似是对此间事已经没了兴致
这样的表情,王洛并非第一次见或者说,作为昔日鹿芷瑶最亲近的小师弟,她这意兴阑珊的样子,已经见得太多了。
鹿芷瑶是个做事随心所欲,但求开心而不求结果的性子,所以半途而废的事情数不胜数。每当她对一件事情突然失去兴趣时,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然后迅速找个理由草草收尾。
然而,如今鹿芷瑶能草草收尾的,显然不是她的定荒大业,此时的意兴阑珊,却仿佛是对自己的心慈手软的意兴阑珊,
在王洛看来,此时的鹿芷瑶,如同仙兵寒芒,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
之后,鹿芷瑶轻轻一声叹息,琉璃灯下则凭空延展出一道灰色的人影,那人身披灰色道袍,头顶血玉琉璃冠,赫然是早该亡于鹿芷瑶惊天一剑的白武侯
此时的白武侯,就如他初登场一般,姿态仪容一丝不苟,如同婚礼上的新郎官一般气派,甚至居高临下的神情也未有丝毫变化。
他的出现,就仿佛是时光的倒流,之前洞中那慷慨激昂的对质,以及那错乱天地的一剑,似不曾发生过。
但下一刻,就见白武侯向鹿芷瑶微微低下了头,一身强横的仙元也收敛至体内,丝毫未有外露。
这看似随意而轻率的姿态,在天劫前的仙界天庭,却是仙人间的通行礼节,通常用于资历较浅的新晋仙人,向前辈真仙施礼致敬。
在赤诚仙祖统率群仙时,天庭并没有特别严苛的规矩,群仙畅享永恒自在,大部分时候都可自行其是,无需受任何人、任何规矩的约束。
但规矩终归也是有的,上下尊卑的区别虽轻微,也是确凿存在的。在正式场合,下位者需向上位者行礼,哪怕礼节率性随意,却终归能立竿见影的分辨彼此的高下。
而现在,白武侯的垂首敛元,赫然是自居下位
对此,鹿芷瑶却只是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而后抬抬下巴,示意他无需再多礼,而待白武侯挺直腰抬起头,鹿芷瑶便将腰间的仙剑瑶解下,抛给了他。
白武侯似是受宠若惊,立刻躬身屈膝,深深低头,双手高举,将那仙剑毕恭毕敬地捧着。
鹿芷瑶说道“持此剑回禀白家,就说你已将我重创,本待当场诛杀,却被意料外的人从中阻挠,那人实力在你之上,你只能无奈罢手,只抢了我的本命仙剑回来。”
白武侯越发低下头,轻声问道“若被人问起那人的身份,我该如何作答”
鹿芷瑶说道“我师父宋一镜长什么样子,你就含糊其辞地描述什么样子。”
白武侯几乎将头缩进胸腔里,却仍发出了心悦诚服的声音“仙祖妙计”
鹿芷瑶点点头“既然你理解此计之妙,那么诸般细节该不需我赘述,你自行拿捏吧。”
白武侯说道“其余四老,只能猜到您身后有上仙尊者支撑,却多半猜不到是仙祖本人而将祸水东引给尊师宋一镜,虽然略显牵强,却足以令如今天庭三大家为此分心,更无力针对上仙的定荒大计”
鹿芷瑶闻言,却多看了白武侯一眼“在你看来,我是祸水东引栽赃离间”
白武侯一愣,不由将姿态放得更低“小人心思鲁钝,想不透上仙的妙计。”
鹿芷瑶脸上浮现出刹那间的嘲讽,说道“不是什么妙计,只是个朴实无华的笨招数罢了。我只是将很多人不愿相信,不愿看到的真相,简单揭示出来我师父被誉为无暇真仙,初飞升就被群仙共尊为下任天庭之主。可以说万年来,无论是九州飞升上界的,抑或是寥寥少数生于仙界的原住民,没有任何一人能比我师父宋一镜更贴合天庭仙律,甚至就连仙祖赤诚也不能而一个求仙问道时不令自身有一丝一毫瑕疵的偏执之人,又怎么可能看得上你们那破烂仙律”
此言一出,白武侯简直惊骇欲绝,甚至下意识便抬起头挺直了腰,口中嗫嚅,如欲分辨。
鹿芷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居高临下的目光似剑一般锐利,顿时让白武侯又乖乖缩回原状,不敢再造次。
“是啊,天劫之后,是伱们白家率先找上我师父,希望他能挺身而出,在仙尊殒命幽壤之时,以继承者的身份再立天庭。而我师父为大局考虑,明知其中的艰难苦痛,仍应下了此事。之后,他提出体内那和原版近乎一般无二的仙律玄妙,作为新律的基石,而你们三大世家则在这基石之上,缝缝补补,捏合出了一個丑陋的怪物,并将那怪物奉为无上仙律,在九州废墟上迅速开疆扩土,散布荒毒,攫取生机。在你看来,我师父宋一镜就是新仙律本身,他又怎么可能嫌弃自己但是,他和你们这些动辄在现实面前低头妥协的废物不同,他是能为一捋胡须的光泽,就在凡间多驻足数年的偏执之人,他是永远不会对不完美的事务妥协的。纵观他一生,也只对一人妥协过。”
顿了顿,鹿芷瑶有些骄傲,却更多落寞地说道“他只对我妥协过,无论我如何胡闹,如何冒犯,他总会迁就我,原谅我,尊重我而你们三大世家,以及你们穷尽贫乏的想象所描绘的蝇营狗苟的未来,又何德何能与我相提并论你们所谓的为续仙界之道统、为全群仙之性命大义,感动自己可以,想要动摇我师父,却是绝无可能。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委曲自己来成全你们的庸俗,他将自身作为仙律之基,任凭你们涂抹、依附、污染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以自身为棺,为你们这些旧世遗老送葬。呵,那才是他作为天庭新主该做的事。而我,作为他的大弟子,为他送上圆满的终局,才是我该做的事。”
轻笑之后,鹿芷瑶看向白武侯,看着那仙风道骨的中年道人额头冷汗涔涔,灰袍隐隐浮现血锈之色,仿佛赖以存身立命的信仰基石在节节崩塌。
但转瞬之后,白武侯便似如梦方醒,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袍上的血锈被耀白的光华取代。他就像是朝夕悟道一般,脸上唯有即将成全的快意。
“原来如此,一镜上仙的胸怀觉悟之宽广,当真令人心悦诚服,五体投地我此行回去,绝不会辜负仙祖与上仙的牺牲”
顿了顿,他竟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我回去后,会先暗示其余四老,此事或与一镜上仙有关,但措辞语焉不详,只援引上仙您的部分言论,任凭他们发散想象之后,我会伺机主动寻衅于席家甄家,最好是能诛杀一两名资历尚浅的真仙,而后再做出背后有仙律庇佑的姿态,逼他们怀疑白家已通过一镜上仙,提前在仙律中得了好处而三大世家若彼此离心,这仙律荒毒就再不堪使用了”
鹿芷瑶点点头“行了,这些细节我并不关心,你只管依照我的大方向去做,细节尽可自行其是。堂堂白氏冥宗出手,我相信必有所获。”
“是,是”
十足的兴奋之后,白武侯很快便收敛神态,回归了往常那一丝不苟的模样,之后向鹿芷瑶再次低头行礼,便抖动道袍,卷开一片晦暗的洞天,踏足其中,消失于罅隙桃源。
而送走白武侯,鹿芷瑶才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
“十足蠢货,什么狗屁不通的计划,简直脏我的耳朵堂堂冥宗,内里竟已失智到了这般地步,你们就捧着这毒素入脑的新仙律自我灭亡去吧。”
而嗤笑之后,鹿芷瑶却又自嘲起来。
“不过,对上这种蠢货,我都要动用外挂,强行扭曲其心智立场才能获胜也着实称不上精彩。不过此次之后,应该不需要你再辛苦了。白家,已经是我凝渊图上的背景物了。”
而顺着这自嘲的笑容,鹿芷瑶开始简单地妆点自己,先是逆运仙元,令其如同锋利的凶器在体内横冲直撞,让本就重伤的身躯顿时雪上加霜一道道血肉模糊的伤口从内部绽开,将仙人的气血源源不断泄漏于外。就连她一向珍爱的长发也枯槁、焦曲、断裂了些许。如此伤势,越过了某个阈值,让鹿芷瑶整个人都呈现出衰败之相。
在此基础上,她才吞服下一枚仙丹,令身上的伤口飞速愈合只是伤口虽已闭合,惨烈的痕迹却仍清晰的残留着,那一头光泽饱满的长发,也被她并指成刀,斩去了三成,只余下披肩的长度,略显狼狈地披散着。
至此,她就仿佛是刚刚经历过一场不堪的蹂躏,神态虽从容,却明显只是在故作姿态。
之后,鹿芷瑶特意拿出一面镜子,细细审视着这副卖相,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刻意了点、流俗了点、擦边球了一点,但毕竟要迁就对手的智力和审美,这样应该就妥当了。”
妥当后的鹿芷瑶,终于沿着一寸门走出了这罅隙桃源。
桃源外,已是人间炼狱。
血河南岸的宋家堡,本是墨州颇有美名的人文秀丽之处,此地既有蓬勃张扬的几个修行大家,更有沉淀了数千载历史的精致古城。每逢春日河水格外清澈之时,便会有船队商旅沿河而来,络绎不绝,而城中的人也会投以热情真挚的迎宾礼节
但是,这些曾收录于史书的一切美好,如今都已荡然无存。城中遍布断瓦残垣,而充斥在瓦砾与残火之间的,则是数以万计的行尸走肉。
白武侯尾随白澄而来时,只是简简单单的顺手而为,便将这座失去定荒基石庇佑的城市毁于一旦。而在他被强行扭曲心智,受命离间,满怀殉道者一般的心思回归白家之时,也不曾真的低头看上一眼自己亲手造就的惨状。
废墟中,一个熟悉的面孔,载着不那么熟悉的纠结之态,等候鹿芷瑶已久。
“师姐师姐”
秦牧舟见到鹿芷瑶时,便即一惊,许多酝酿在心中的话语烟消云散,不由地疾步上前。
鹿芷瑶却摆摆手“装的,不必当真。”
“但莫非是冥宗我见到他刚刚志得意满而去,手中似乎是师姐你的”
“好了,咱们时间都很宝贵,就别作这无谓的寒暄了。”鹿芷瑶说着,嘴角微微牵动,令表情呈现出熟悉的嘲讽意味,“刚刚白武侯是跟在你后面进入洞天的,你但凡真有关切之心,也该闯进去救人了。”
秦牧舟顿时急道“我被师姐你驱逐出那小小洞天时,不慎迷失于天外乱流之中,刚刚才脱困而出并,并不知道师姐你遇险,若是知道,我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鹿芷瑶沉默了下,点点头“也对,你并非绝情之人,是我错怪你了,抱歉。”
秦牧舟有些手足无措“呃,也,也不必如此。是我之前让师姐失望了总之,现在”
鹿芷瑶说道“现在,先说你的正事吧,在外面特意等我,是有事情要告诉我吧”
“嗯。”沉默片刻后,秦牧舟用力点了头。
“好,我同意了。”
秦牧舟沉默了更长时间,才迷茫道“什么”
鹿芷瑶笑道“你想做的事,我同意了啊。”
“我,我想做”
“你想带着秦家投降,我同意了。”
这一刻,秦牧舟的面色陡然苍白“师姐,我不是”
“不,你就是。”鹿芷瑶摇摇头,“咱们做了上百年的师姐弟,这点心思我还是能明白的。而我也不会让你为难,如今这个局面,你再陪我强撑下去也没意义。而我也的确需要你带秦家投降,所以,放手去做吧。”
秦牧舟面色越发难看“师姐,师姐,我”
“别这么害怕,我不是在说反话,也不是要从今以后与你恩断义绝,而是在认真叮嘱你,放手去做你接下来要做的事。不过,在你走之前,我有些话要说,你应该听好。”
秦牧舟这才在脸上恢复些许血色“我听着,认真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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