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断然拒绝道“不行。”
“哼”朱翊钧立刻就不高兴了, 嘟着嘴,皱着眉,放下笔“皇爷爷说话不算数”
嘉靖也“哼”了一声, 伸手去掐他的脸蛋儿,不但掐还扯了扯“你还有脾气。”
朱翊钧点头, 掷地有声的说道“有”
他那小脸就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又嫩又滑,北京城干裂的风一吹都要喊疼,何况是这么捏一下,小脸上立刻浮现出一道红痕。
嘉靖松了手,把小孙儿搂进怀里“过年这几日朕可舍不得送你去裕王府, 过完年再去。”
朱翊钧靠在皇爷爷怀里,小胳膊搂着他的脖子,问道“过完年是什么时候呀”
他这么乖,谁能忍心拒绝他的请求,铁石心肠的帝王也不能“初十再去,过完元宵再回宫, 可还满意”
“啊”朱翊钧好像不是很满意, “要去那么久, 那我想皇爷爷怎么办”
嘉靖被他气乐了“那别去了,就留在宫里陪朕。”
朱翊钧靠在他的肩头“那还是去吧。”
这个年过得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大早起来布置院子,然后跑去御花园折红梅。
回来的路上, 他忽然跑到万春宫。太监宫女都认识他,也没拦他。朱翊钧竖起手指抵在唇边,不让他们通传,自己跑到殿门口, 探出脑袋往里张望。
皇贵妃一回头就看到了他,惊喜的喊道“钧儿怎么来了。”又招了招手,“来,快进来呀。”
朱翊钧笑起来眉眼弯弯,又甜又乖,谁见了都喜欢他。
他跑到皇贵妃跟前“我在御花园玩儿,突然闻到了酒酿小汤圆的味道,就寻着味儿过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
这话可把皇贵妃和宁安公主逗得乐不可支。皇贵妃说道“哎哟我这万春宫的酒酿小汤圆这么香啊,都飘到御花园去了。”
朱翊钧点点头“是呢。”
李承恩跑过来,一把抱住他“弟弟是想我了,所以才过来万春宫找我。”
他比朱翊钧大两岁,总是比朱翊钧高一截,把弟弟抱在怀里,就像抱着一个布娃娃,又喜欢又舍不得使劲儿。
朱翊钧推他“你都不来找我。”
李承恩不松手,仍旧抱着他,解释道“我本来要去的”
他话未说完,朱翊钧吸了吸鼻子“酒酿小汤圆来了。”
身后,宫女端着托盘走进来,果然是一碗热气腾腾,香飘四溢的酒酿小汤圆。
朱翊钧懂了“哥哥是要吃完小汤圆才去找我玩。”
李承恩拉着朱翊钧坐在桌旁“弟弟先吃。”
皇贵妃吩咐宫女“快快,再去煮一碗来再准备些小点心,让他俩吃得饱饱的。”
宁安公主摸摸儿子的脑袋,问道“承恩这么喜欢弟弟”
李承恩点点头“我最喜欢弟弟了。”
宁安公主说道“那娘亲再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
“不好”李承恩摇头,“我只喜欢钧儿。”
“哈哈哈”公主又笑了起来,“母妃,你瞧瞧这孩子。”
“明明一两个月才进宫见一次,可他对钧儿比亲弟弟都亲。”
“我记得是去年端午,我带他进宫一趟。他得知钧儿在读书,回去就跟我说,他也要读书,催着他爹给他找师傅。”
皇贵妃看着两个孩子,怎么看怎么喜欢“那就考考他俩,看看谁学得更好。”
朱翊钧从瓷碗里抬起头“姑姑,皇爷爷说,过年不读书。”
宁安公主摸摸他的脑袋“母妃你瞧瞧,还是钧儿机灵,这就把父皇搬出来吓唬我们。”
朱翊钧冲她笑,嘴角在粘着一点芝麻馅儿“姑姑你怕不怕”
“我才不怕”
朱翊钧放下勺子就要从凳子上滑下去“那我告诉皇爷爷,姑姑才不怕他呢。”
宁安公主把他拽回来“都学会告状了。”
“骗你的。”朱翊钧去拉李承恩的手,“我吃好了,要和哥哥出去玩啦。”
“别急呀。”皇贵妃把他拉到身旁,替他擦了擦嘴,“去玩吧。”
兄弟俩手牵手来到御花园,朱翊钧又要去摘红梅,这次不要冯保帮他,他要自己动手。
他看上一枝挂满花苞的红梅,可惜不够高,踮起脚尖也够不着。
李承恩蹲在他的身后,环抱住他的腿,把他举了起来。
“高一点,”朱翊钧指挥道,“哥哥再高一点”
闻言李承恩咬了咬牙,又把他举高了一点。
朱翊钧抓住梅枝,只听“咔擦”一声,又是“哎呀”两声,李承恩身体一晃,带着朱翊钧同时摔在了地上。
“咦”
朱翊钧闭着眼,握紧了拳头,以为这一次要摔得好疼好疼,却不料落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上。
低头一看,是他哥小小的,并不宽阔的胸膛。
朱翊钧手里还握着那枝红梅,摔跤了也不舍得丢掉。
他看看红梅,又看看李承恩,情急之下,俯下身,在哥哥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李承恩苦笑两声“弟弟,你好重呀。”
“”
朱翊钧赶紧从他身上下来,又伸手去扶他,两个小家并排坐在梅树下。
李承恩问“弟弟现在读什么书”
朱翊钧说“过年之前,刚学完了论语里仁篇。”
李承恩摇摇头“我还没开始学论语。”
朱翊钧问“那哥哥在读什么书。”
“刚读完千字文。”
朱翊钧挺直脊背,清了清嗓子,学着嘉靖平日说话的样子“那我考考你。”
“临深履薄,夙兴温凊。后面是什么”
“似兰斯馨,如松之盛。川流不息,渊澄取映。容止若思”
背到这里,李承恩停顿了一下,看向朱翊钧,后者帮他背出最后一句“容止若思,言辞安定。”
“哈哈哈”两个孩子又抱在一起大笑。李承恩未必不会,只是想哄着弟弟玩。
朱翊钧扑到他的身上,两只小手去掐哥哥脸蛋儿“等你长大了,就去考试,将来做大官。”
李承恩摇头“我不做官”
“诶”朱翊钧不解,他听过胡宗宪的故事,有人为了实现心中理想,宁可委曲求全,逢迎那些自己本不喜欢的人。
还有徐渭,他小时候受过那么多苦,考了八次举人都没考上,仍是愿意到总督府当一个幕僚,一展抱负。
还有他的老师张先生,读了那么多书,会讲那么多故事,告诉他如何成为一圣贤的君主。
“我还以为人人都想当大官呢。”朱翊钧歪头,“哥哥为什么不想”
李承恩说道“因为我母亲是公主,我父亲是驸马。父亲说过,驸马的儿子若要当官,就不能留在京城。”
“要是离开京城,就不能经常见到弟弟了。”
朱翊钧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很好“那好吧,以后哥哥不当官,一直留在京城陪我。”
除夕夜的晚上,照例在山前殿有家宴。裕王和裕王妃早早的来了,就为了能早一些见到儿子。
自从严嵩倒台,景王就藩,裕王总算疏了半口气。
为什么是半口,因为欺负他的一共是三个,现在只解决了两个,还有一个是他爹。
嘉靖虽然对孙子和颜悦色,是个有求必应的好爷爷,对儿子可不是。
虽说这两年父凭子贵,裕王的境遇比起以前好了不少,除了祭祀,也帮着父皇处理些别的政务。但嘉靖仍是不肯见他,笃定了“一龙不得相见”。
其实,他对成为储君,处理政务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只是想,日子过得不要那么提醒吊胆。
儿子又长大一岁,高了不少,聪明伶俐。还是那么爱撒娇,靠在娘亲怀里,说着这些日子来以来的趣事。
“前些日子,我还见过一个从浙江来的大人,他叫胡宗宪,他可是个抗倭英雄。”
裕王吓得大惊失色,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不可妄议国事。”
朱翊钧眨了眨大眼睛,呜呜呜呜,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裕王看儿子小脸憋得通红,赶紧松了手。
朱翊钧又说道“那日,皇爷爷要把胡宗宪关进诏狱。我告诉他,皇爷爷不会杀他。”
“过了几天,皇爷爷就放他回家了。”
“”
裕王听得心惊胆战,在父皇面前说这种话,他想都不敢想。
他这辈子,在父皇跟前不敢想,不敢说,不敢做的事情有很多,他儿子都替他做了。
晚宴过后,冯保问朱翊钧“殿下,你告诉王爷和王府,过些日子要回王府的事了吗”
朱翊钧桌边,手里摆弄着一个鲁班锁,一边拆,一边等着喝牛乳“呀我好像忘了。”
“忘了”
“嗯”朱翊钧点头,“太高兴,所以忘啦。”
以他这记性,忘记的事情不多。冯保说“殿下是想到时候给王爷和王妃惊喜吧。”
陈炬把奶端上来了,朱翊钧就等着这一口,接过来自己捧着碗大口大口喝起来,喝完还心满意足的咂咂嘴“什么是惊喜”
陈炬说“又惊又喜,惊喜交加。”
朱翊钧问“有出处吗”
冯保与陈炬对望一眼“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凡是都要问个出处了。”
陈炬微一点头,蹲在朱翊钧跟前,拿帕子给他擦嘴“出自与钟大理书闻之惊喜,笑与抃会。”
朱翊钧问“与钟大理书是什么”
“魏文帝曹丕写给钟繇的一封书信。”
“什么信”
冯保把他抱上床“魏文帝听说钟繇有一块美玉,给他写了封信,通篇说不要”
朱翊钧学会了抢答“其实很想要。”
“殿下真聪明。”冯保给他掖好被子,“睡吧。”
“大伴”朱翊钧嘟嘴,“还没讲故事呢”
冯保惊讶道“讲过了呀。”
“哪里讲过了”
“与钟大理书”
“”
因为初十要回裕王府,过年这几日,朱翊钧每日都在正殿伴驾。
嘉靖不用处理国事,每日除了求仙问道就是让小孙子陪着他。
他最喜欢听朱翊钧背书,背他教的道德经。
朱翊钧现在已经四岁了,经过近一年的学习,识文断字,也逐渐明白了一些道理。
嘉靖在教他背书的时候,也开始给他讲解其中道理,尤其是为君之道。
“我恒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一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天下人皆言,道之大,不与世间寻常事务相同。正因如此,才不似世间寻常事物。若与世间寻常事务相同,那也就与寻常事物一样渺小了。”
这虚无缥缈的,听着有点绕。关键这并不是朱翊钧问的那一句,而是前面那一句。
看他仍是一脸迷茫的样子,嘉靖笑着拍了拍他的小脸“至于后面这些,得你自己去体会。”
体会的不是这句话本身,而是为君之道。
很久之后,朱翊钧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也明白了皇爷爷的意思。
有的他做到了,有的被他抛在了脑后。, ,88780506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