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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徐阶归家之时,天色已暮。

    顾清稚第一个迎上去,接过外祖父的大氅递给女侍,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您终于是回来了,外孙女盼了您整整一日,昨天是一夜都未睡好。”

    徐阶横她一眼:“怎的,巴不得老夫回不来管不了你”

    “天可怜见,您怎么就知道把我往坏了想,没人比外孙女更盼着您安然无恙地回来。”她待徐阶坐稳正位,为他既是端茶又倒水的,比从前殷勤更甚。

    张氏在一旁看着,不禁好笑道:“这丫头今日孝顺过了头,若能一直能这样便好了。”

    “外祖母这话可不公道了,我有哪一日不孝顺了”顾清稚不服气。

    “说吧,你有什么事。”徐阶早看出她意图,接过她捧来的毛领子围在脖子上,淡淡视她。

    顾清稚忙否认:“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来跟您说说话还不行么”

    徐阶摆出一副看透的神情,这时听得张氏言语:“昨日我眼皮子一直在跳,心里便知有事。闹了这么大动静,我也是一夜都在担心你们爷儿两个的安危,还好你们都没事,要不然我这条命也不活了。”

    “说的哪里话。”徐阶责她,“就算我有了什么不测,徐家得有人撑着不是往后日子还长着,严阁老这次没得逞,下回指不定哪一日寻得机会参我一本,这颗头也就悬在脖子上,你真当是就此安全了到时候还指着你站出来主持大局,要不然咱们徐家就是真的倒了。”

    张氏一听,眼睛不由得沁出微红,喉头也有些涩,一时竟说不出话。

    “好不容易回来了,外祖父何必又要说这些丧气话。”顾清稚见气氛不对,连忙调和道,“您吉人自有天相,这么多年的风霜雨雪不是都过来了您有气运加身,不知是您奈何不了严阁老,还是他奈何不得您呢。”

    “又说胡话嘴里没个正经。”徐阶瞪她,指了指见底的茶壶,“去把茶倒满。”

    顾清稚乖乖去倒,耳旁传来徐阶和张氏的低语:“这段时日我不去上朝,跟圣上递了称病的条子,在家里好好将养。若是严家有人来探望,你态度要更恭谨些,莫要让他们瞧出苗头。”

    张氏点头:“也好。避避风头,免得严阁老一直盯着你,咱们过好日子比什么都强。”

    “咱家三郎下月的婚事筹备好了”

    “早就八九不离十了,只等那陆家二娘过门,我办事夫君放心便是了。”

    屋里窗未关,一阵风吹进来,张氏不禁紧了紧身上棉袍,徐阶伸手给她束好衣领,边说:“我何曾不放心你就是前头这段时日苦了你了,全靠你一人维持操劳,这下我赋闲在家总算是得了空,也能来帮把手。”

    “哎呀”顾清稚刚好端着茶壶走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脸上立时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

    张氏即刻缩回身子,不自然地咳了声,随口揪了个话题:“我和你外祖父正说着松江老家的田呢,那边来了不少从浙江过来的,要依附你外祖父做佃户。”

    清稚杏目一亮,放下茶壶就跑到徐阶身侧,弯下腰曲起膝盖,甜甜一笑:“说到松江,外孙女有件事求您。”

    徐阶一偏身子,拍了拍座椅扶手,灰眸扬起望天,也不知是对谁讲话:“我说什么我就说你准是有求于我。”

    顾清稚继续保持笑容:“知我莫如您,那您愿不愿意听我说”

    徐阶哼一声:“说罢。”

    清稚凑过来给他揉了揉肩,一面温声软语:“我有个认识的朋友她家里很穷,在京城这什么都虚高的地方混不下去了,想去别处讨口饭吃。外孙女想着您在松江有不少佃户家里是织布的,她正好会一手好缝纫手艺,在那边必定是能靠此过日子的。”

    徐阶白她:“你又是从哪里来的朋友”

    “本来是我的一个病人。”

    “那你这是去哪户人家出诊就要结个朋友看来这满京城都要成了你故交了,到时候看谁还不认识你顾七娘”

    “老爷”张氏见顾清稚面色不好,忙开口帮外孙女说话,“你何必跟一个小丫头计较我听着那姑娘也怪可怜的,做件好事也是积德,举手之劳何必要问来问去的”

    徐阶蹙眉,本来半眯的双眼一睁,瞪她们两个:“老夫这是谨慎你们倒是善心大发,若是帮了甚么不该帮之人,惹出祸事来谁替徐家担着”

    顾清稚早料到他会有此考虑,轻抚他肩,继续温声道:“外祖父不必担心,那户人家我仔细考察过了,是贫苦人没有错,再者是谈老夫人介绍我去诊病,不会出差错的。”

    随之又换上一副笑脸:“我可是大明次辅的外孙女,从小看着您的手段长大的,怎会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您相信我,可就是相信您自己。”

    对清稚的奉承徐阶早已见惯,连斥她的力气也省了,在她殷切注视的目光下呵出一口气:“你瞧着办,我还能拘着你”

    “我素来就知外祖父待我最好。”捶肩的力气不由得下得更大了些。

    待顾清稚回到卧房时,见一个老妇人端坐在窗前握着一卷书在看,竹影浮动明月的余晖,在她脸上渐次移过。

    “谈老夫人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顾清稚拽过身旁饶儿,低声耳语。

    饶儿无奈:“我本是要去通报的,但谈老夫人不让,说就坐在这等着你回来,我又有什么法子

    谈允贤似是沉浸于书中,这厢有动静她也没有听见,直到清稚匆匆忙忙迎上去,朝她行了个礼:“老夫人”

    她这才发觉来了人,旋即放下那卷书,扶住清稚的手臂,戴着老花镜的双眸来回端详了一番,方道:“老身在这候了你将近半日,可算把你等来。”

    “过来。”她朝清稚招招手,后者依言坐了,却隐约感觉她面色有些凝重。

    顾清稚忙欠身道歉:“今日实在是事务缠身,老夫人见谅。一下午都被李先生拎着背书,随他看了个老人腹中胀气的诊,回来又到外祖父那儿说了会儿话,因此才耽误了时辰。您若是不满意了,怎么罚我都行。”

    谈允贤笑道:“你这孩子还挺实诚,老身何尝怪罪你你忙是应该的,李大夫那里这么多事,老身如何能不体谅你,再者你学到的东西越多,老身才越高兴呢。”

    她搂住清稚的肩,任由姑娘把脸枕在她身上,九十的老妇人极爱干净,衣物上总是浸了股甘草的气味,让时常泡在药堆里的顾清稚闻着便有股亲近感。

    清稚回:“我从来都知道谈老夫人待我如亲孙女,所以这才过意不去的,哪里能让奶奶等我一个小辈这么长时间呢”

    谈允贤笑得眉眼全是深纹,将她又带进怀中一点,道:“老身就喜欢你这热乎劲,你向来嘴甜,定能让病人心情好。”

    话至此,她复问:“上回让你去瞧的那个姑娘如何了”

    听闻她过问,清稚便知话里有话,于是缓缓坐直身子,视着老夫人的眼:“身体上还需要经过几年的调理,短时间是必然痊愈不了的。只不过人已经在我老家的路上,只希望这父女两个能过好日子,莫再重复前半生的苦。不过她能否听了我的话好好活,那也不是我所能决定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遑论你已经做到最好了,甚至早超出了医者之责,不必再愧疚。”谈允贤与她对视,攥着她的手更紧了些,“但你可知老身为何点你过去”

    “因为仁心。”

    “是,但也不全是,这颗仁心,多少大夫都有。”谈允贤始终凝视少女的面容,似要进入她眼底,“还有一个,唯有女医最懂女子。你要拿一双细腻的眼与她们同坐同行,把自己放到与她们一道的位置,感她们所感,思她们所思,有时她们悲了,你也要能够知她们为何而悲,由此方能对症下药,治标更治本。老身这些话今日和你说了,你便要记在心里,若是忘了,你便和外面那些大夫无甚差别,她们也并非无你不可。”

    清稚点头:“老夫人这番话,我都会记着。”

    “你是个聪慧的,凡事不用老身多说。只是初起你要拜老身为师时老身就同你说过,这条路并不好走,得忍受多少常人不能想的苦难才行,你别看老身现在好端端地坐你面前,但你可知我足足费了一生的心血才走到这里么幼时老身便随祖母学医,如今也到了儿孙满堂的岁数,回看过去更是感慨万千,到你这我本有无数的话想说,但话到了嘴边,我想着你就算不听也能懂,罢了罢了”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喟叹道,又将一直握着的那卷书递到清稚手中。

    她低头去看,见是一本编纂成集的手稿,行文上密密麻麻全是增添的补录小字,再看封面,是四个楷体字题目:女医杂言。

    “这是您的原稿”顾清稚将这书捧在手心,又惊又喜。

    谈允贤颔首:“老身五十岁上编了这本拙著,本是给了书社刻印的,奈何那边拒了,说不收女子写的著作,老身便将拙著让儿子抄写了付印。如今老身又将毕生心力注于此书,添上了许多,不日即将再版,如今将手稿赠给你。”

    顾清稚受宠若惊,心头一阵热流涌过,推拒着:“这手稿如此珍贵,我如何能收”

    谈允贤一笑,月影掠过她娴静的脸容,在瞳孔中央汇聚成清亮的银辉,注视着跟前的年轻姑娘,道:“正是因为在你这般人手中存着才显得珍贵,你只要记着曾和老身说过的言语,守着这份心,好好走完这条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