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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后余生
    月亮沉下后,天变得极黑,偶尔传来虫鸣和动物的窸窣声。

    迪亚波罗等到黎明来临才从那栋被毁的屋子里爬出来。

    替身造成的伤口停止了流血,看来只要打倒替身能力者就能消除影响。

    他确认了一下阿施塔特的状况,发现她死透了。

    从胸腔炸开,肺部仿佛变成了一个破掉的气球,是那个“替身使者”用超能力干的。

    替身使者同样死了,脑袋被刚才的幽灵干脆利落地斩断,仿佛误入地狱的人类。

    迪亚波罗埋了阿施塔特,用木板艰难地挖出一道小沟,把她整整干净放进去,填上土。

    他以前听说过阿施塔特家乡的葬礼文化,可惜此刻只能有这样的小土坑。

    从撒丁岛出逃,在那不勒斯漂泊两月有余的青年坐在地上想了很久,然后在无人的荒野痛苦地咆哮起来。

    坏事就是这么灵,阿施塔特的担忧变成了现实。

    她死了,摩洛和撒赫尔死了。

    他们确实是神,迪亚波罗已经亲眼确认过这点。

    摩洛的火焰,撒赫尔开启的异空间之门,但没想到,他们也只有平庸的,凡人般的死相。

    自己来了个据说非常危险,根本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还不知道怎么回去。

    他只剩一把刀,阿施塔特的项链,还有他自己,一切归零。

    对,那支神秘的箭也没有了,似乎被丢在博物馆没带过来。

    他右手撑头,左手捂胃。

    令人讨厌,令人脆弱,令人绝望的情绪。

    怒意,焦虑,压力,恐惧,情绪是蛛网,越挣扎越深陷。

    他把手都掐出了血,朝着天空丢脸地大吼了几声,幸好周围没人。

    他现在真的有几分相信命运了,如果不是命运,怎么会遇到这样离奇的事

    命运想把他推到哪里去

    “迪亚波罗是恶魔。”

    恶魔,恶魔,唱诗班的孩子围着他转圈。

    人一旦深陷情感反刍,脑子里不快乐的记忆都历历在目。

    他拼命摇头,想摆脱掉幻听。

    阿施塔特的遗物被紧紧捏在手里,贴在胸口,迪亚波罗站起身,挥掉恼人的杂音,把项链戴在脖子上。朝着远处群山间的楼层尖顶前进,那里应该有人居住。

    菲兰杰里博物馆遭洗劫的消息迅速登上了报纸,据报道,博物馆藏品被烧掉大半,有人蜷缩着死在二楼,警察打算调取监控时,又因为突发性的保密安排而作罢。

    “你知道吗那个博物馆里有鬼,我不是说假话,据说博物馆的墙里藏着一个活人,他因为得罪黑手党,被砌进墙,变成鬼魂作祟,才在博物馆放了一把火。”

    “我怎么听说是抢劫犯觊觎馆内藏品呢”

    “不不,你听到的都是假的,只有我说的才是真的。那个博物馆肯定有某种古怪,那个死在二楼的人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真相。”

    七嘴八舌,谣言四起。

    然而博物馆搜救出的藏品中,根本没有箭。

    这是一个充斥着残酷与野性的世界。

    迪亚波罗裹着外袍气喘吁吁,在森林里跋涉。

    他旅行了十几天,试图根据太阳的位置和日夜长短判断自己的所在地,然而根本看不出来。

    只知道这里缺乏光照,白天潮湿阴暗,夜晚冰冷瘆人,还有野兽出没。

    哪怕米兰以北,靠近山林深处,也不是这样的地貌。

    但幸好那个幽灵没有再出现。

    迪亚波罗摸索着求生。

    他把替身使者的衣服扒下来做成外套,保护自己在树林不被过度刮伤。

    他把木棒削尖捕鱼,运气好时能抓到一两条,海边长大的他姑且料理过海鱼,此时终于能剖鱼刮鳞,串上树枝烤。

    去博物馆前携带的多功能匕首帮了他很大的忙。

    他可以的,他可以活下去,活到走出这里,重回文明世界

    然后他因为缺乏防范意识喝下生水,大病一场,躺在山洞里半死不活。

    灼烧腹部的痛苦,头晕目眩,连呕吐都吐不出东西。

    他睡了一整天,噩梦接连不断。

    神们死前的惨状反复在脑里浮现,溅射,惨叫,猎物般的逃窜,接着永恒死亡降临。

    与记忆深处,更隐秘的恐惧交相出现。

    这里是鬼魔幽魂、无名之辈居住的地方,而你身上有恶魔的印记

    迪亚波罗猛然睁眼,有冰凉的东西在蹭自己。

    是一头鹿。

    四蹄动物翕动着鼻子,好奇地打量他。

    它该不会想吃了自己吧迪亚波罗自嘲地想。

    吸引动物应该是多比欧的特长,什么时候他也能了。

    他打算起身,去溪边洗洗自己汗湿的脸。

    然后就看到四面八方窜出十几双锃亮的眼睛,夜行的狼飞扑过来,咬住鹿的脖子不撒嘴,食草动物纤细四蹄只蹬了几下就没了动静。

    迪亚波罗跌坐在地。

    狼有很多条,带头狩猎的那几只忙着吃鹿,团体里另一只浑身洁白,体型偏小的狼靠了过来,眼珠发光,盯着坐在地上散发高热,颤抖不止的虚弱人类。

    迪亚波罗哆嗦着伸手去够匕首,恐惧与压力下,碧绿的瞳孔都放大了,嗓子哑到发不出声音。

    他胸口的宝石闪烁了一下。

    狼并没有扑上来。

    咬合力极强的肉食动物只是在他身上东嗅西嗅,没有龇牙,没皱鼻子,一副平和无害的样子。

    还用头拱了拱他的脸,发出呜呜的声音,见他不回应,干脆躺下靠着他,用牙轻轻咬他的手。

    犬科打招呼时的锋利触感掠过,迪亚波罗寒毛倒竖,想把手抽出来。

    狼不依不挠地靠上来,打滚,呜咽,蹭头。

    要是狗,尾巴都要摇起来了,迪亚波罗僵硬着接受野蛮撒娇,完全无法理解现状。

    怎么回事,被当同类了吗

    他尝试着伸手,摸摸狼头,粗硬的毛裹住手心,狼开心地嚎起来

    于是他跟狼们过了一夜。

    狼群不仅不攻击他,还给他叼来了死鹿,把皮扒开,暗示意味十足。

    迪亚波罗起初是拒绝的,特别是那猩红的肉他还不想沦落到和野兽吃一样的东西,反复推拒后,群狼一拥而上,把鹿分食殆尽。

    可惜吃饭面前没有硬骨头,发烧一天后,他的病好转了一些,可手脚发软,无法自行寻找食物。

    连续的森林旅行,一场重病,就让他的肌肉消耗不少,瘦到衣服都大了好几圈,再不吃东西,他真的会死。

    第二天,狼群拖来一头更大的鹿,反复呜叫,示意固执的同伴进食。

    这次迪亚波罗忍不住了。

    月光如洗,撒下银白,他埋首在雌鹿尸体上,仿佛在为死亡哀泣,然而凑近能听到低低啜饮声,原来这并不是悼念,而是用餐。

    绿眼恶魔在饮血。

    群狼见到恶魔进食,兴奋地嚎叫,与散落的鹿骨合成某种远古的既有构造。

    一副邪异又和谐的画面。

    他果然还是更喜欢动物,小到昆虫,大到狼,和动物在一起总能令他安心。

    人往往厌恶和动物有着强联结的同类,以异端称呼他们。

    然而生命本就是杀戮共存之道,人类的经书典籍,并不能磨灭骨血中的兽性。

    迪亚波罗也没想到,这生命的液体流进嘴里是如此畅快,某种狂喜在心里酝酿,他舔舔殷红的嘴唇,望向星空,几乎流下泪来。

    自己再一次重生了。

    是猎食它者生命的重生啊。

    命运把自己扔到这里,又打捞上岸。

    然后狼凑上来舔了他的嘴,他躲闪,狼再接再厉,非要把他的嘴舔干净。

    他反复躲避,最后跑到河边洗干净血,狼才放弃像对小狼一样追着他清洁。

    毛绒绒的“同伴”守护了他好几天,粉发恶魔只需要白天静静梳理思绪,夜晚靠着天然皮草取暖,并婉拒狼们叼过来的,带牙印和唾沫的苹果,直到站起来继续踏上旅程。

    恶魔回首与窜来窜去的兽群送别,继续寻找回归人类世界的路。

    数日后,他终于遇到了建筑群,就跟撒丁岛的一样。

    兴奋的迪亚波罗一栋栋楼地翻过去,发现少数房屋里有生活的痕迹。

    但进入房间内部,用过的咖啡壶,粗糙的圣母画,院子里还种着小番茄,桌上甚至放着报纸。

    他翻开后,发现这是1976年6月的意大利24小时太阳报。

    屋主难道有收集癖

    “有人吗”

    他大喊,试图找到这里的住户,一转头看见下方阶梯坐着个人。

    总算让他找到了。

    是人,是他多日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啊

    迪亚波罗素来冷静,但此时也相当振奋,他三步并两步跑下台阶,一把拍上路人的肩膀。

    连这个地方有多么诡异都顾不上了。

    “先生,请问”

    路人转头露出张溃烂流脓的脸,吓得他把手往回缩。

    一张像传染病般重病不治的脸。

    他被一把抓住衣袖。

    “你放手”

    对方像听不懂他说话一样,死死揪住不放。

    “你给我放手啊”越扯越发现无用的迪亚波罗一怒之下踹翻了这个路人。

    对方僵硬地倒在地上,随即不动了。

    “喂你还活着吗”就怕这家伙再起来袭击自己的迪亚波罗保持着距离,观察一阵后发现这家伙根本就不动,才慢慢放下心来。

    自己还在异界。

    无论这间屋子有多正常,这个人显然是不正常的,迪亚波罗很快就从激动中平复,继续四下打量。

    他看到远处有炊烟,或许有人。

    “你是说箭没弄到手”

    “不仅如此,还死了一个,失踪了一个。”

    “妈的,这可是迄今为止最简单的一支,居然都能搞丢。”

    “算了,就当我倒霉,法尔科的亲孙子要回国了,我是指小的那个,他多久到意大利”

    “据说是下个月6日到那不勒斯。”

    “那不勒斯他为什么不直接回米兰”

    “这就不清楚了,但他素来行踪成迷,或许是为了躲避其他家族的追查。”

    “又是他爷爷出的主意是吧你听好,要好好招待他,盯紧他的一举一动。”

    迪亚波罗站在一个旧集市,乍一看与撒丁东岸的旅游村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这里的游客,店员,清洁工,小孩都只说今年是1976年。

    口径一致,连店里的日历也显示为1976年。

    “请问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奥尔比亚。”

    得到回答的迪亚波罗捂住头,坐在本地小教堂的楼梯上,带着几分恐惧地思考起目前的状况。

    他在1976年的奥尔比亚,9年前的奥尔比亚

    难道这个异空间,是连时间也停滞不走的地方吗

    “小姐,我从刚才就注意你了。”

    思考被打断,迪亚波罗扭过头去,看到搭话者一口洁白的牙齿。

    褐色短发,胡子拉碴,小麦肤色,非常高壮的男性,正冲他扯出热情的笑容,看着就不像个好人。

    从出岛以来,迪亚波罗就没有打理过自己,经过长途跋涉,连原本结实的双肩都消瘦下来。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外形八成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

    但眼神要差到什么程度才能把他误认为女性

    “我是男的。”迪亚波罗冷冰冰地回答。

    “哥们,我从刚才就注意你了。”搭话者迅速改口。

    两人走在集市上,迪亚波罗啃着牛角包。

    “你从森林那边走过来的真不容易啊。我叫巴力,要不要跟我找个差事做做”

    迪亚波罗停住脚步,抬起头用堪称复杂的表情盯着眼前的男人。

    这台词听起来很耳熟。

    在与阿施塔特,撒赫尔,摩洛相处的两个月,迪亚波罗知道了不少神灵的名字,其中就包括巴力。

    他有许多名字,巴勒斯,或者米非波设。

    阿施塔特说,根据人的精神信仰不同,神也会呈现出各种各样不同的姿态,有时甚至会分裂成好几个,有不同的名字。

    而巴力在其中是极为邪恶的一类,与恶魔没两样。

    “我听说过你”迪亚波罗缓缓开口。

    巴力一拍脑袋。

    “居然你居然认识我,太好了,我就说看到你的那一刻感觉很不一样,你我之间一定有某种引力存在。”

    他看起来颇擅言辞。

    “我刚才看到你在问路,给个建议,放弃吧。”

    “为什么”迪亚波罗疑惑。

    “这里的人,只是真实世界的倒影而已,他们看起来像是活的,但只僵硬地重复同一段时间里的生活,等跨过某个时间点后就会归零,除了你我这样的外来者,都不过是傀儡罢了。”

    难怪他们只会重复回答问题,对自己身在这个世界毫无察觉。

    “那这是哪里,我可以离开吗”

    巴力啊了一声,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你居然不知道你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就被扔进了这里吗”

    他的语气太过惊诧,迪亚波罗的内心已经浮上了不好的预感。

    “这里是监狱,现实世界不要的东西,都可以扔到这里来。”

    “我本来好好在伦敦的一个教派里等待供奉仪式,结果被冲进来的圣职者净化,送到这里来,现在都没找到出去的路。”

    “自那以后差不多对,差不多过了一百年。”

    “这个地方不知道存在了多久,与第一本圣经同源也说不定,我来这里时还是一片荒芜,但大约十年前突然有了人影。”

    巴力指指身边来回走动的人群。

    “他们出现了。”

    “于是我与他们沟通,把他们当寻常人一样对待,我们吃饭喝酒玩乐,他们只要一过某个时间点,就会变回去,到现在我已经认识了皮波78次,他跟我最聊得来”

    一百年在这个监狱里待一百年还没出去

    迪亚波罗只捕捉到了这句关键信息。

    巴力看他细微的表情变化,猜他是被现状吓了一跳,若无其事伸手揽上了他的肩膀。

    “不不,你不要紧张,只要接受这里,其实也不是不能过下去”

    巴力手指高超地四下摸索,另一手指路边卖菜的路人。

    “你看这些人,跟活人没两样对吧但聚在这个地方,相互扶持,倒也能活下去,只要防备好幽灵。”

    迪亚波罗屏蔽大半无用的话,只注意到关键词。

    “幽灵”他突然抬头。

    “对,就是时不时会出现的那个黑袍怪物,它是个疯子。”

    难道就是之前木屋门口的那个

    “它很危险”

    “非常危险,这家伙比世界上任何一位神都邪恶,它就是无序和黑暗的代名词,只知道破坏,根本无法沟通,我们见到它就躲。”

    邪恶吗

    可它并没有攻击自己,那家伙观察多比欧后离开了。

    难道它对多比欧这样的弱者不感兴趣

    “我还想问问”

    迪亚波罗回头,试图多打听一点情报,巴力都没影子了,一片树叶飘然落下,落在地面上。

    始终戴在身上的石头项链没了。

    “哈哈哈,你个瘦不拉几的穷鬼,抓得到我才怪”

    远处人群里传来巴力放肆的大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