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住院部,夏木繁转身看了看。
王丽霞的病房在301,东头朝南那一间,窗台外挑,有二十公分左右的宽度。
在这里站一只体型娇小的猫咪,应该没有问题。
想到这里,夏木繁与孙羡兵一起出门,找个借口穿过一楼大厅的后门,来到住院部北面的偏僻院落,双指比在唇边,发出一声呼哨。
疾
哨声虽然不响,但声音清越,传得很远。
等了一分钟,一只黑灰相间的猫咪从院墙上跳了起来,落在夏木繁肩头,正是夏木繁收养的宠物煤灰。
夏木繁用旧衣服做了个温暖的小窝,准备好一个猫食盆,煤灰有了主人有了家,幸福得冒泡泡,一人一猫相处得十分愉快。
夏夏,你叫我
煤灰闲不住,没事就在辖区内四处乱逛。今天难得夏木繁召唤,它立马奔了过来。
夏木繁在它的小脑袋上揉了揉,喂了它一条小鱼干“给我盯着点301,要是有什么不对劲,就来告诉我。”
好。
煤灰将脑袋往夏木繁的手心里拱了拱,眯着眼睛,撒娇似地“喵”了一声。
夏木繁指清楚病房,交代了几句之后方才离开。
煤灰吃了小鱼干,心满意足,干劲十足,顺着水管爬到301窗台上,乖巧蹲伏,盯着病房里的一举一动。
安排好监视者,夏木繁坐上摩托车,和孙羡兵一起前往学苑佳园接豆豆。
周家别墅的大门敞开着,三名保洁员正在屋子里忙碌,一个身形敦实的年轻男子站在客厅里,中气十足地指挥着。
“把垃圾赶紧扔出去。”
“地板再拖一遍。”
“用消毒水再清理一遍,一定不要有异味。”
“豆豆”
夏木繁走到门口,唤了一声。
躲在院子假山下的豆豆听到她的声音,飞也似地跑了过来,前爪抱住她小腿,瑟瑟发抖地呜呜叫着。
好多人过来。
我的狗窝被扔到厕所冲洗,屋子里一股刺鼻的味道。
妈妈呢我要妈妈
看来,胆小的豆豆被这大扫除的阵仗给吓坏了。
夏木繁弯腰将豆豆抱起“不怕,你妈妈在医院养病,很快就能回来。”
汪汪汪汪
豆豆见到夏木繁之后顿时有了底气,开始告状。
夏木繁听明白了,把豆豆交给孙羡兵,自己则走上别墅门厅的台阶,扬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年轻男子看到她,趾高气昂地挥手“出去出去,我们这里大扫除呢,别把屋子弄脏了。”
夏木繁亮出警官证“你是谁”
年轻男子一看是警察,态度立刻变得热情起来“是警察同志啊,我是耀文医药公司后勤部蒋锦华,周总让我带人来别墅打扫
卫生。”
周总
夏木繁脑子里闪过刚才在医院见到的画面周耀文站在走廊悄悄打电话,最后说的那句话是收拾完了没怎么会没找到
周耀文人在医院,依然挂牵着别墅的大清理,他要找什么
夏木繁问“为什么打扫卫生”
蒋锦华看了她一眼“弄脏了嘛。”
夏木繁继续问“周总什么时候叫你过来的”
蒋锦华道“上午。”
夏木繁问“上午几点”
蒋锦华不知道她为什么追问,没有立刻回答。
夏木繁冷笑一声“怎么,见不得人吗”
蒋锦华心一抖,老实回答“上午十点多吧,周总打电话叫我带人过来的。”
夏木繁不必转头,就能想象出孙羡兵的表情。
妈的老婆还在医院急救,周耀文竟然先回别墅,有条不紊地安排人清理现场这个周耀文,果然有问题。
先前还不能排除保姆、送奶工提前在牛奶里下毒的嫌疑,但现在夏木繁将焦点锁定在了周耀文身上。
夏木继续追问“你们怎么进来的”
蒋锦华没想到警察问得这么细,但现在也没办法说谎,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我带人过来,周总开的门。”
夏木繁现在终于知道周耀文从接到电话开始直到十二点多赶来医院,那三个小时忙什么去了。
周耀文坐在别墅里安心等人过来打扫卫生,半点都不担忧妻子的安危。
哦,恐怕不只是等待,他一定还联系了其他人。
周耀文在害怕什么
他联系了谁
夏木繁看着蒋锦华,目光似电“你是周耀文的什么人”
蒋锦华感觉到了压力,半天才有了回应“我,我是他外甥。”
夏木繁问“亲的”
被夏木繁步步紧逼,蒋锦华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是,我妈妈是周总的三姐。”
“哦”
夏木繁拖长了声音,难怪如此信任,原来是自已人,“你舅舅除了让你打扫之外,还嘱咐了什么”
蒋锦华这回学乖了,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没有。”
夏木繁盯着他的表情,慢慢道“没让你找什么牛奶瓶吗”
蒋锦华再一次被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夏木繁笑了“找到了吗”
蒋锦华摇头“没,没有。”
蒋锦华垂下头,看着脚面,心跳越来越快,咚咚声响如擂鼓。
他从乡下来到城市全靠跟着舅舅才能衣食无忧,自然也是处处听从舅舅吩咐。这回舅妈进医院,舅舅叫他过来大扫除,刻意叮嘱把牛奶瓶找到处理掉,他便感觉到这里面有问题。
但蒋锦华什么也没有问,只按照舅舅的要求把别墅里里外外清理得纤尘不染,所有家具都用
消毒水抹了一遍,就连窗台、地板都没有放过。
那堆馊臭的呕吐物早就清理干净,牛奶瓶却一直没有找到。
现在警察突然上门,问得这么详细,蒋锦华内心生出一种惶恐感,总觉得有大事发生,而这件大事极有可能影响到舅舅的生意、自己的前途。
怎么办怎么办
蒋锦华是个乡下小子,只知道埋头做事,脑子并不灵活,哪里有什么急智来处理眼前情况顿时急得脑门开始冒汗,整个人变得僵硬无比。
夏木繁看他的确不知情,没有再继续询问“豆豆我带回派出所了,你们先忙吧。”
听到警察说要离开,蒋锦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抬起头来“好,好的。”
夏木繁和孙羡兵一起回到派出所,摩托车刚刚停稳,孙羡兵就迫不及待地说“幸好你把牛奶瓶带出别墅,不然被他们找到,所有证据都销毁了。”
夏木繁将豆豆放在后院,嘱咐它不要离开院子,这才直起腰来,看着孙羡兵“你觉得周耀文有没有问题”
孙羡兵重重点头“有问题有大问题”
回到派出所,虞敬听到后院传来摩托车声音,赶紧跑了出来“你们两个过去怎么惹了周耀文他打电话投诉你俩,魏所正在处理这件事。”
夏木繁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让他投诉去”
虞敬叹了一口气“小夏啊,你才来派出所还不清楚。按照规定,我们要是被群众投诉,上级相关部门会派人到派出所调查核实情况。如果情况属实,被投诉民警需要承担相应的惩罚。魏所先前一再嘱咐我们要和家属认真解释,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夏木繁挺直腰杆,睃了虞敬一眼“能有什么惩罚”
虞敬道“得看事情有多大。”
夏木繁丝毫不慌“大虞,周耀文投诉的理由能够立得住脚的,就是未经允许擅闯民居,最多只是违规,并没有违法,何况我们是为了救人,怕什么。”
虞敬被她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感染,也轻松下来“也对,咱们行得直、立得正,不怕调查。”
夏木繁道“对啊,不用怕。大不了背个处分、写份检查,又不会停职、开除。”
她在警校就不是个听话的学生,写过两回检讨,轻车熟路。其中一次因为打架受到处分,在档案上记了一笔,要不然依她的学历、能力,毕业分配回荟市怎么也不可能下到基层。
孙羡兵凑过来,一脸神秘地对虞敬说“别管什么投诉不投诉的,我告诉你,周耀文蹦跶不了多久。”
虞敬道“怎么,你们有新线索”
孙羡兵把今天在别墅见到的情形一说,虞敬也感觉到了事情不对劲“周耀文这么着急找到牛奶瓶,恰好说明这个牛奶瓶有问题搞不好还真让小夏猜对了,王丽霞被他下了毒。”
即使虞敬说不怕调查,但周耀文的投诉还是影响了夏木繁、孙羡兵、虞敬的工作进展。三人被要求暂
停手上所有事务等待调查,没奈何只能坐在办公室里大眼瞪小眼,焦急地等待着岳渊那边的消息。
一整天过去,什么消息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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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半夜,电话没有等到,却等来了煤灰。
夜色掩映之下,煤灰身形飘忽而迅捷,可是刚刚窜上二楼就被豆豆发现。
汪、汪汪
听到狗叫,再看到趴在走廊旧衣服上的豆豆,煤灰顿时炸了毛。
喵
敢和我抢主人,找死
夏夏是我的,你给我滚出去
“煤灰”
夏木繁打开门,拦住挥舞爪子扑过去的煤灰。
煤灰一见到她,立马装出一幅乖巧模样,蹭着她的脚背,喵呜喵呜地撒娇。
豆豆脑袋上的小揪揪被煤灰一爪子扯掉,毛发散开,吓得缩成一团。
呜呜呜
它好凶。
猫狗打架动静太大,惊动了隔壁宿舍,孙羡兵、虞敬打着呵欠从门后探出脑袋。
“怎么了”
“豆豆怎么叫起来了”
夏木繁挥了挥手“没事,小猫惊到了豆豆。”
煤灰听到“小猫”二字,伸出爪子一把抱住夏木繁的脚踝,开始哼哼唧唧。
我不是小猫,我有名字。
夏夏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会伤心的
我的窝,绝不允许别的狗占着。
夏木繁没想到煤灰灵智一开,越来越像个人,它还知道要争宠呢。
夏木繁想想也对,收养煤灰这么久,还没正式介绍过它呢。于是抬了抬脚,将煤灰亮了个相“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猫,煤灰。”
走廊的灯光微弱,只看得到夏木繁的脚背上趴着毛绒绒的一团。
孙羡兵揉了揉眼睛“你养猫我怎么不知道。”
煤灰一天到晚在外面晃悠,深夜才归家,一直没被同事发现。
虞敬弯下腰想要看清楚一点。煤灰毛色黑灰相间,与暗夜融为一体,看不分明,只那一双亮亮的、琥珀色的瞳仁闪闪发光。
确认是只猫后,虞敬也放下心来“煤灰啊,这个名字好玩得很。”
煤灰得到夏木繁的肯定,喜得从夏木繁脚背上跳下来,就地打了两个滚。
好耶
夏夏说我是她的猫。
野狗给我滚开
最后一句话,煤灰龇牙咧嘴冲着豆豆而去,吓得胆小的豆豆躲得更远了些。
夏木繁抬腿在煤灰屁股上轻轻顶了一下,将正在打滚撒欢的煤灰带进屋,歉意一笑“大虞,师兄,不好意思吵到你们,赶紧睡吧。”
说罢,夏木繁进屋关上门,揉了揉煤灰的脑袋“豆豆的主人生病住院,暂时寄养在我这里,你不要欺负它。”
想到煤灰刚才撒娇控诉的话语,夏木繁用手指了指放在床边的猫窝“呶,
这才是你的窝。豆豆躺着的那个,是用同事的旧衣服做的。而且,它睡走廊,你睡屋子,不一样的。”
煤灰听说豆豆另有主人,又看到自己的窝没有被占,而且它的地位明显高于豆豆,顿时一溜烟窜回窝里疯狂打滚。
被独宠的幸福感让煤灰喜得眉开眼笑,忙不叠地向夏木繁保证。
是是是,我最乖。
我从不欺负傻狗。
安抚好煤灰情绪,夏木繁将它抱起“怎么了有什么情况”
煤灰眯着眼享受主人温暖怀抱,将今天在病房看到的一切说了出来。
眼镜男说警察诬陷他杀妻。
病女人说她相信他。
两个人抱抱亲亲,肉麻。
煤灰的确聪明,只是简单几句话就让夏木繁明白了周耀文的打算。
周耀文知道警察在怀疑他,也猜到牛奶瓶在警察手里。但他现在不慌一是因为王丽霞没有生命危险,二来笃定夫妻感情好、王丽霞不会告他。只要王丽霞相信周耀文,警察有证据又能怎样俗话说得好,自古民不告、官不究。
夏木繁点点头,摸了摸煤灰的头顶,夸了一句“干得不错。”
煤灰享受地半眯着眼睛,蹭了蹭夏木繁手心,沉浸在被主人肯定、赞美的幸福之中,连最爱的小鱼干都忘记了索要。
将煤灰放在床边小窝里,夏木繁躺在床上思考对策。
如果周耀文反咬一口,说警察栽赃,怎么办
如果检测结果出来,有人往牛奶瓶里投毒,但是王丽霞不相信、或者她包庇周耀文,说是她自己放的,怎么办
原本只觉得是一件单纯的案件,可是现在看来,爱、情、责任种种纠缠在一起,人性的复杂让这个案子也变得复杂起来。
动物世界,远比人类世界简单纯。
左思右想,困意涌上来。
夏木繁睡着了。
过了几天,办公室电话一阵急响。
夏木繁、孙羡兵、虞敬三个人同时看向电话机。
夏木繁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是岳渊。
“小夏,你好。”
“岳组长,怎么样”
“检测结果出来,牛奶里添加了一种名为氯铵酮的麻醉剂。”
“麻醉剂”
“是,技术科花了点时间才检测出来。幸好有顾法医在,他根据你说的病人面色发青、嘴唇发乌、昏迷倒地,引发心脏麻痹等症状,了几种药物可能,逐个排查之后锁定了氯铵酮。这种麻醉剂一般用于手术,对用量要求非常严格,过量致死。”
夏木繁听得心脏一紧。
中毒类别很多,如果没有临床经验,一旦方向错误极有可能检测不出来。像某投毒案,被害人就是因为无法判断哪一类药物中毒而耽误了救治时间,造成终生残疾。
幸好有顾少歧在,不然真有可能什么也查
不出来。
夏木繁道“替我谢谢顾法医。”
岳渊“嗯”了一声,“报案吧,我们重案组接手。”
夏木繁表情很严肃“好。”
一切按照流程进行,递交报案材料,配合询问笔录、提交相关证据、拿到受案回执,牛奶投毒一案终于进入侦查阶段。
可是,面对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问讯,早有应对方法的周耀文态度很强硬,不仅振振有辞,还时不时反问一两句。
夏木繁的打草惊蛇虽然保住王丽霞的性命,但也让周耀文有了警惕,做好了各种预案。
牛奶瓶上为什么有你的指纹
警察同志,我帮妻子取牛奶当然会留下指纹。我就不信了,奶瓶上只有我一个人的指纹,那些奶厂工人、送奶工、还有丽霞难道就没留下指纹
为什么接到通知后不直接去医院为什么要找人大扫除
派出所同志通知我说已经送到医院,我第一反应是回家给王丽霞取几件换洗衣服,看到二楼呕吐物洁癖发作,所以找人来清扫。怎么,爱卫生难道也有错
为什么让你外甥一定要找牛奶瓶
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要找到牛奶瓶我只是回家后检查了一下家里的物品。派出所几位同志未经我允许擅自闯进我家里,要是少了什么贵重物品我肯定要报警的。让我外甥过来之后我就告诉他要清点一下别墅里的陈设摆件、花瓶什么的,他可能听错了吧。
为什么晚到医院,难道你不担忧妻子安危
我们俩结婚二十一年,儿子在国外读书,丽霞就是我最亲的亲人,怎么可能不担心她安危只不过我是个理性的人,既然妻子已经被警察送到医院,有医生护士这些专业人士在,我早去晚去有什么影响我去了也不能解决问题,还不如先安排好后方事宜,免得丽霞醒过来还要操心受累。
一般人被传唤到刑侦大队都会紧张,面对警察更是胆战心惊,但周耀文心理素质非常好,泰然自若,连消带打把所有问题一一化解,是个硬茬。
岳渊没能撬开他的嘴,开始安排人手对周耀文的社会关系进行调查。
而另一边,夏木繁与孙羡兵来到医院。
夏木繁身穿制服,斜背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英姿飒爽。
王丽霞在医院打了几天吊针,身体渐渐恢复,斜坐在床头,眼睛里多了丝警惕“你们来做什么可别再说我爱人坏话啊,我不爱听。”
夏木繁将挎包移到身前,打开帆布包上盖。
包包里探出个棕色小脑袋,头顶竖着一个小揪揪,圆溜溜的大眼睛,正是豆豆。
王丽霞一眼看到豆豆,惊喜地叫出声来“豆豆”
“嘘”夏木繁将手指比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医院不让带宠物入内,你小声点儿。”
王丽霞立刻闭上了嘴,但她嘴角却控制不住地上扬,眼睛里迸发出热烈的光芒。冲着豆豆伸出手,声音里透着慈
爱与欢喜“来,让妈妈抱抱。”
豆豆见到王丽霞,激动地呜呜叫个不停,拼命往她的方向伸脑袋,小尾巴在背包里甩得直响。如果不是被装进包里,恐怕它早就狂奔而去了。
夏木繁将豆豆抱出来,放进王丽霞怀抱之中“来之前我给它洗了澡,干净得很。”
王丽霞几天没见到豆豆,挂牵得很,现在宠物在怀,她有一种万事皆足的快乐,嘴里不断地念叨着“吃了没有睡得好不好想妈妈没”
豆豆见过王丽霞昏迷的模样,现在终于回到她怀抱,兴奋得不知道如何表达,小脑袋不断往她手掌中蹭,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要不是来之前夏木繁叮嘱它不许叫,恐怕它早就响亮无比地开始汪汪了。
夏木繁站在一旁安静等待,没有打扰这一人一狗的亲密时光。
王丽霞终于和豆豆腻歪够了,感激万分地看着夏木繁“谢谢,谢谢你。我听说了,是你爬树进屋,送我进医院,这才救了我的命。你帮我照顾豆豆,又送它过来看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夏木繁摆了摆手“这没什么。”
王丽霞却很坚持“不,救命之恩,一定要报的。你放心,等我出了院,不仅要给你送锦旗,还会给派出所捐两台车,这样到了冬天你们就不用坐摩托车吹冷风了。”
夏木繁看了孙羡兵一眼,眼睛里带着丝遗憾。
孙羡兵轻轻摇了摇头。
两人都知道,派出所作为国家机关的派出机构,不能随意接受辖区内基层组织及企业的“赞助”。索要钱财、为他人谋取利益,情节严重的甚至可能会构成单位受贿罪,这可是违法违纪的行为。
夏木繁道“职责所在,分内之事,不需要什么捐赠。”
王丽霞听到她这么说,有点过意不去“那可怎么好呢这么大的恩情,总得让我回报,不然我这心里不安呐。”
孙羡兵瞅准时机来了句“您撤销投诉就行。”
王丽霞一听,羞愧得脸都红了“是是是,这件事情是我家老周太冲动。那个,怎么撤销呢我写个书面的证明行不行”
孙羡兵取出纸笔放在王丽霞面前,看着她写了证明、签上名字,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不用挨批评、写检讨了。
王丽霞写完证明交给夏木繁,再一次道歉“对不起啊,让你们受委屈了。你们是好警察,我知道的。”
这句“好警察”入耳,孙羡兵与夏木繁的心里终于舒坦了一些。
救人还要被投诉,想尽办法保护她,她却还要防着自己,这种感觉真憋屈。
王丽霞抱着豆豆,犹豫半天还是决定把话说明白“那个,现在我写了证明,撤销了投诉,可不可以请你们也不要计较耀文的态度,行不行”
孙羡兵张了张嘴,却被夏木繁用目光制止。
王丽霞看他们沉默不语,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刚才公安局来人把老周带走了,是你们报的警,是
不是我相信耀文不会害我,你们不要整他。”
夏木繁听煤灰讲过周耀文的计划,倒还稳得住,可是孙羡兵第一次听到这么混淆黑白的说法,气得脸胀得通红,要不是因为身穿制服、人在医院,恐怕他要跳起来。
“什么我们故意整他有没有搞错”孙羡兵说话又快又急,“牛奶里的麻醉剂难道是我们自己放的周耀文这简直是做贼心虚,倒打一耙”
王丽霞不愿意听警察说丈夫的坏话,皱起了眉毛。
孙羡兵道“我们上午九点送你到医院,当时小夏发现你的呕吐物里有牛奶,又在床头柜上看到牛奶瓶,担心你是食物中毒,所以立刻将牛奶瓶收进证物袋,送到市局刑侦大队检测。哦,对了,你当时吐在小夏身上,她的衣服上留有呕吐物,所以那件衣服也留在刑侦大队,取样检测。”
孙羡兵指着夏木繁,气呼呼地说“小夏再有本事,也不可能随身携带麻醉剂,故意放进牛奶瓶、撒在衣服上吧何况当时我们都没有见到周总,更没有被投诉,不存在什么故意折腾他。”
王丽霞嘴唇紧闭,抿成了一条线,明显听不进去任何话。
孙羡兵恨不得把自己的想法塞进王丽霞脑子里,可偏偏这人像是中了蛊,无论事实如何,她总是一脸的抗拒。说到后面,她甚至来了一句“唉呀,你们警察不都是一伙的检测想要什么结果就是什么结果呗。”
孙羡兵抬起一只手,揪住头顶短发,整个人转了个圈圈。
急死人了这人油盐不进
神仙难救想死的鬼,这话真没说错
上一句话还在表扬他们是好警察,下一句就指责他们警察是一伙的,随意出假检测报告。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王丽霞意识到她随时有生命危险呢
夏木繁看出来了,王丽霞对周耀文那是全身心地信任与依赖。
她没有工作、没有父母姐妹,她的亲人除了远在国外的儿子,只剩下周耀文一个。
周耀文下药害她不可能的。
她宁可活在一个幻梦里,也不愿意接受现实,因为太过残酷。
这在心理学里有一个名词,叫回避型人格。
回避型人格又叫逃避型人格,其最大特点是行为退缩、心理自卑,面对挑战多采取回避态度或无能应付。
别看王丽霞平时表现得活泼热闹,实际上她为人固执、很少与人交心、没有真正的朋友,内心也一直在回避现实中的某些问题。
怎么才能改变她
夏木繁今天特地把豆豆带来,就是想让宠物带给王丽霞安全感,进而卸下她的心防。
但是,她明显被周耀文精神控制,根本不信任警察。
想到这里,夏木繁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在王丽霞对面,再看向急得团团转的孙羡兵“师兄,你去外面看看,别让护士进来发现了豆豆。”
孙羡兵知道她想单独和王丽霞沟通,便应了一声走出病房,守在门口。
只有建立信任,才能对王丽霞进行正向的心理暗示。夏木繁决定先从拉家常开始,慢慢寻找突破口“您和周总感情怎么好,真让人羡慕。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王丽霞最爱听人夸她与丈夫感情好,顿时眉开眼笑,将怎么与周耀文认识,又怎么不顾家人反对嫁给周耀文的故事讲了一遍。
周耀文今年43岁,来自农村,家有五个姐姐。虽然考大学时正赶上运动期间,但他从小就聪明爱读书,高中毕业后在家待了两年之后因为表现突出,被村里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就读于湘省医学院药剂学专业,毕业后分配到荟市人民医院,在药房工作。
王丽霞比周耀文大一岁,土生土长的荟市人,独生女,父亲是荟市人民医院院长,母亲在荟市卫生局任办公室主任,家庭条件优越。
王丽霞从小娇生惯养,性格开朗、单纯,高中毕业之后安排到医院办公室做点闲事,一眼就看中了周耀文。
周耀文年轻斯文、学历高、前途好,说话温柔客气,让人如沐春风,王丽霞主动追求周耀文,很快就沉迷于恋爱之中,哪怕父母觉得他家庭条件不好、负担重,她也不肯听。最终父母没有拗得过她,同意了他俩的婚事。
王丽霞的父亲王仁胜看得出来周耀文有野心,便用心培养,一步步扶他在医院立住脚,八十年代下海潮一到,周耀文辞职创业,王仁胜更是出钱出力出人脉,一步步帮他将耀文医药公司开了起来。
可以说,周耀文能够有今天的成就,岳父居功甚伟。
1990年王家父母车祸去世,周耀文忙前忙后张罗葬礼,安抚悲痛万分的王丽霞,事事都处理得周到妥帖,得到医院上下所有人的夸赞。
要不是有周耀文这个主心骨坐镇,恐怕哭得稀里哗啦的王丽霞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一切。
说到这里,王丽霞眼中闪过化不开的悲伤“我爸妈都没退休,身体挺好,谁知道就出了车祸我真的恨死了那个肇事的货车司机,哪怕送进监狱坐牢也抵消不了他造下的孽。”
夏木繁眼中闪过一道光芒“肇事司机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撞上你爸妈”
这是王丽霞最痛苦的记忆,她不愿意回想,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哽咽“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都是耀文处理的。他酒后开车,撞上我爸妈,葬礼上他还来磕头赔罪,想要我饶过他,可是我不想放过他。”
夏木繁伸出手,拍了拍王丽霞的手背,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别难过了。”
王丽霞吸了吸鼻子,将泪意压了下去,努力平复心情“爸妈一走,我感觉天都要塌了,幸好有红姨和耀文在我身边处理所有的事情。”
夏木繁问“红姨是保姆”
王丽霞“是的,红姨是我妈妈的娘家表妹,从我两岁的时候就一直在我爸妈家做保姆,后来我爸妈去世之后她过来照顾我。红姨对我很好,我爸妈去世之后幸好有她陪着,不然我根本走不出来。”
夏木繁再
问“红姨为什么走了”
按她的描述,红姨应该是王丽霞最信任的人之一,如果有红姨在她身边,或许对王丽霞有正面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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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丽霞“红姨年纪大了,精力有些跟不上,不只一次和我说想回乡下养老。我从小到大都没做过家务,离不开她,所以她一直没有走。上个星期,耀文安排他三姐过来照顾家里,我这才同意红姨回去。”
“为什么周总的三姐没有来”
夏木繁记得在别墅打扫卫生的是周耀文三姐的儿子蒋锦华,现在说要来城里当保姆照顾王丽霞的也是这个三姐。
王丽霞说“本来说好了周六过来,结果家里老人生病耽误了。”
夏木繁有些不解“既然周总三姐耽误了,那红姨也可以晚几天走嘛,为什么那么急”
王丽霞明显神情呆了一下,半天才回应道“耀文帮红姨订的车票,又约好了司机星期天送她,所以”
夏木繁看明白了,王丽霞与周耀文结婚之后,事事依赖他,什么事都是“耀文安排的”、“耀文说的”,完全没有独立思想。
夏木繁问“红姨跟了你几十年,和老家那边关系联系多吗为什么要回去养老”
说到这个,王丽霞有些情绪低落“红姨结婚没多久丈夫就死了,婆家人磋磨她,差点死了,是我爸妈救了她,所以一直在我家生活,原本说好了由我养老,也不知道她怎么突然说要回老家。”
夏木繁问她“红姨叫什么名字老家哪里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王丽霞将红姨的姓名、地址说了之后,扁了扁嘴“我还是想让红姨回来,这么多年都习惯了她做的菜,也习惯了她在家里晃悠,她不在了我一个人好无聊。住院这几天耀文虽然守在身边,但他不懂得照顾人,洗脸换衣都不方便。”
夏木繁提议“那就叫红姨回来,你给她养老。”
王丽霞犹豫不决“可是,耀文说我们得尊重红姨的想法。她想叶落归根,我也不好阻拦的嘛。”
夏木繁看着她,压低了声音“红姨和你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和娘家人联系多吗”
王丽霞摇了摇头。
“平时没联系,怎么可能那么执着于叶落归根有没有可能,她有苦衷,并没有告诉你”
夏木繁的话,令王丽霞呆坐在床上,半天没有说一个字。
她从小到大养在蜜罐子里,父母呵护她、红姨疼惜她、丈夫能挣钱、儿子会读书,妥妥的人生赢家。
但正因为如此,她习惯了所有人都围着她转,习惯享受红姨的所有付出,从来没有站在红姨的角度上想过问题,更没有想过她离开会有说不出口的苦衷。
以红姨为切入点,王丽霞的内心那层硬壳终于有些松动。
夏木繁看她听进去了,便继续道“红姨精力跟不上,那就再请一个人过来帮她的忙,让红姨当管家指挥就行,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回乡下她被婆家磋磨差点丢了性命的时候,娘
家亲戚不闻不问。在你家当保姆之后更是与亲戚断了联系,情分随着时间已经变得很淡。现在年纪大了回去养老,住在哪里身体不好的时候谁来照顾她身上如果有钱,那她就是一块肥肉任由人啃食;如果没有钱,那她就是块破抹布,任人随意践踏,这些你想过吗”
王丽霞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开始哆嗦,喉咙口仿佛被什么堵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夏木繁说的这一切,她从来就没有想过。
从她记事起,红姨就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照顾她、疼爱她,从不诉苦、不叫累。可为什么一个外人都能想到的道理,自己却从来没有想过呢
也许红姨离开另有苦衷,也许她会在乡下被欺负。
脸皮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王丽霞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绝情与冷漠。
连夏木繁这样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红姨的人,都能想到红姨回老家可能会遇到许多危险,可是自己这个享受了红姨几十年照顾、疼爱的人,却丝毫没有为她想过一分一毫。
王丽霞急切地拉过夏木繁的手,声音开始颤抖“红姨会有什么苦衷呢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她离开,也没有嫌弃过她呀。她走的时候我给了一笔钱,这会不会害了她你去帮我把她找回来吧,帮我找她回来吧,求你了。”
夏木繁看着她的脸,确认她真情实意,半点没有伪装,这才点头道“我们可以帮你把红姨找回来。但是,能不能留下她,那就得你想办法。”
王丽霞连连点头,一直噙在眼中的泪水纷纷而落“好好好,我会问清楚,也会好好安排。除了耀文和儿子,红姨就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一定想办法把她留下,为她养老送终。”
夏木繁的眸光一闪,带着锋芒“如果,她的苦衷是因为你丈夫呢”
王丽霞呆了呆“怎么会呢耀文为人宽和,对红姨很尊敬。红姨说膝盖痛,是他带她到医院看病,后来红姨说要离开的时候,也是他拿的养老钱。”
夏木繁没有与王丽霞争辩“我只是说如果。”
王丽霞眼神茫然,愣愣地看着夏木繁。夏木繁越是不说透,她越是心虚。许多被她忽视的细节突然涌上心头,逼她撕开现实的面纱。
红姨叫她“丽霞”,但称呼周耀文一直都用的是尊称周总。
周耀文不在家的时候,红姨态度自然而放松。一旦周耀文在家,红姨便变得拘谨起来。
离开之前,红姨拉着她的手,眼圈红红的。她似乎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最后却只是简单嘱咐了几句“不要和周总吵架,多顺着点,把心放宽,少计较。”
停顿片刻之后,夏木繁站起身来,“具体是什么原因,你问问红姨就知道了。你被她疼爱了几十年,应该好好报答她,可别让她寒了心。”
王丽霞抬头看着夏木繁,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昏沉的脑袋有了一丝清明。
夏木繁看着王丽霞,放慢语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也该学聪明一点,好好保住自己的性命吧。”
说完这一句,夏木繁将豆豆放回挎包,告辞离开。
可是,她的话却成功在王丽霞内心种下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
只要有合适的土壤,这颗种子就会生根发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