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千僵在原地,一时之间,入北冥以来他和“宿雪”之间的相处,还有两界一直以来对落月峰那位前任首座的风言风语,在裴千心中交替。
然后他想到了传闻中出寒仙尊登仙出关大义灭亲。
然后他想起刚刚入观叶阵前,谢折风和安无雪之间那些话
他觉得,他知道的,有点,太,多,了。
裴千“”
他这片刻的功夫,没能顾上阵法玄妙,前方,安无雪却已经在问那处于过往中的老者“我死多久了”
安无雪是想确认他们入阵的时间点。
数百年前,具体又是多少年前呢
观叶阵虽然是他死后创于世间的,但阵法同剑道一般,万变不离其宗,勾连时光的阵法千奇百怪,其核心却都是一样的。
那便是打破时间。
周围的一切都是几百年前的海市蜃楼,只有他和裴千是“未来”之人。
最兵不血刃的方式,就是让海市蜃楼中的人意识到他们的并不属于此间,这一层阵法便会自行终结。
听上去简单,做起来并不容易因为局中人不自知。若是对面的人现在和安无雪说他才是阵法中虚构的幻影,安无雪也无法相信。
直言以告行不通,要么直接动手,用蛮力破万法,要么得让对方自行明白此间虚妄。
安无雪不想动手此间有几百年前的上官了了。
那便只有以巧破局这条路可以选。
可那老者被他的出现所骇住,手抖指着安无雪,根本没想回答安无雪的问题,御剑便要离去老者想要通知第一城的其他修士
安无雪眉头一皱。
看到他和裴千的人越多,他要打破认知的对象便越多,不能放任对方离去。
他抬手,双指并拢,灵力冒出,春华“嗡”地一声飒然出鞘,横亘于老者离去的方向上。
他陨落千载,春华被谢折风封存于霜海,除了仙祸便存于世的渡劫高手,世间已经无人识得这把剑。
可对于仙祸之时的修士而言,此剑同出寒一般
这是春华。
是出锋可劈山沥海,归鞘则天地敛芒,锋刃之上不知洗过多少鲜血的春华。
老者直接被春华所惊,猛地停下,回过头来,警惕而又不可置信地看着安无雪“你是如何在仙尊剑下偷生,又现身北冥干什么不对”
老者话语一顿,喃喃道“两界不知,可我一直有听到闲言碎语,说仙尊常年闭关不现身,正是和你有关,落月峰前些时日还来北冥调阅了养魂树精的踪迹难不成仙尊根本没有杀你”
安无雪无奈“他杀了。”
这时,裴千终于稍稍平复。
他压下纷乱心绪,赶忙快步上前至安无雪身后,掐出法诀,立下结界,暂时隔绝了四方动静。
安无雪只是又问那人“我死了多久了”
裴千“”你自己问这问题很奇怪的啊
老者咬牙道“六百年了天下太平已久,魔修早已不成气候,你难道”
他想说安无雪难道还想掀起风浪。
可话到一半,提及魔修,老者神色一震。
他见到安无雪太过震惊,方才又被春华所震慑,此刻才意识到,安无雪身上根本没有任何浊气的气息。
“你不是修魔了吗”
“我从来不曾修魔,”安无雪一字一顿,按着这老者所说的时间道,“六百年前荆棘川,我为净化凭空出现的第五根天柱,经脉沾染浊气。”
他又重复了一遍千年前被万宗围杀之时便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话语“我从始至终不曾修魔。”
裴千猛地看向他。
而那老者也怔怔不语,连方才的惊吓之状都被茫然所盖。
修浊入魔者,必须引浊气入丹田,才能真正利用浊气提升修为。
仙修被浊气所侵之事不算少见,但多半不会有那么浓厚的气息。
可不论如何,若是引浊气入丹田,此生便回不了仙道。若是还能重修灵气,只有可能是不曾修魔之人。
老者不知安无雪已经脱胎换骨,早已不是当年身躯,见他身周灵气清澈,所想竟最终歪打正着,怔然道“那、那六百年前怎会怎会”
这人神情又是一变,说“即便如此,你私自斩杀上官然,又因我当时质问过你,得罪于你,你为了铲除异己,便在极北境一战中安排我兄长对战半步登仙的大魔,害得他身首异处”
老者手持本命剑,做出随时出手之状,重重道“你活着还敢来第一城,来这剑阵下,即便我半截身子入土,也”
安无雪早在万宗围杀之时听这话就听腻了。
他根本没功夫细听这数百年前的幻影说完,便道“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你是谁了。北冥齐氏,我记得,齐氏出了两个渡劫,你兄长惨死极北境”
他自嘲般笑了一下。
当年桩桩件件的事情太多,更有离火宗灭门这么一件大事压着,他连那些脏在他身上的其他琐碎罪名都快记不清了。
他记得此事,还是因为照水一事后,谢折风将这些琐碎罪名的真相顺势公之于众,云皖同他闲聊之时提起过,他这才有了印象。
他说“你的兄长确实是我派去极北境的。”
“你”
“可我当时便告知过他,极北境那个魔修是九尾狐族的大魔,若有浊气登仙的秘法在,狐族大妖怕是早已登仙,轻易不可当面对敌。我只是让他先行前往探听消息,等我师弟赶到,由我师弟杀魔。
“可他到了极北,发现那大魔手中有至宝,起了私吞之心,同另一个渡劫修士合谋,想偷盗至宝离开。可他们二人偷取至宝之时,你兄长贪心有余,蠢笨更甚,另一人带走至宝,故意惊动狐族大妖。那人带着至宝跑了,你兄长却死了。
“那人自然不可能告诉你真相,便说是我故意害死他。”
他转头,看向那把刺入云霄的北冥剑,眸中倒映出肃肃剑影。
他说“诸位说我罪行罄竹难书,可罪状上字字句句,究竟有多少是我咎由自取,又有多少是借我之名的世间私愤”
老者怒道“你胡说八道那一位仙友是我兄长挚友,怎么可能害他”
安无雪眸光一转,视线再度落于这人身上。
此间是他死之后六百年,便是四百年前。
他思索了一番时间,说“此言甚是。可惜,两百年后,出寒仙尊在至南的鸣日城寻到了你兄长的挚友,搜了那人的魂,在那人灵囊中发现当年私吞的至宝与你兄长的灵囊。你兄长的灵囊近乎空了,里面装着的灵宝符箓那八百年来被用得干干净净,而那人也因为有着至宝和许多灵药,修为更上一层楼,延寿至两百年后才死,比阁下活得都长。”
他之所言,皆是前些时日谢折风所广告天下之事。
他自己都不清楚。
倒头来,也是从他人口中得知这些前世之事。
老者更觉荒唐“你在说什么什么两百年后”
他虽这样问,可持剑的手却松了下来从他看到安无雪身上灵气流转之时,便已在动摇,更何况安无雪所说,有头有尾,毫无破绽,完全不像是瞎编能编出来的谎言。
他其实已经信了。
裴千也反应过来安无雪在干什么,轻笑一声,同那人说“两百年后就是两百年后,还有什么两百年后说来也真是可笑,阁下如此义愤填膺,一副全然不会放过坑害你兄长之人的模样,没想到最终反倒纵容了那幕后真凶逍遥八百年,啧”
安无雪只说“你若不信,可以去鸣日城找人。谢折风是两百年前杀了那人的,如今是四百年前,你兄长那位挚友应当还在鸣日城逍遥。”
老者转身便要离去。
这一回,安无雪反倒收回了春华,不再拦人。
裴千也撤下结界,静静站在一旁。
可那老者却没走了。
老者倏地皱眉“去鸣日城我怎么想不起来如何去”
“因为这里只有四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裴千说,“城外全是无边无际的虚妄,你自然去不了。”
老者身影一晃。
他面露茫然,神色挣扎,看着周围,终是缓缓明白过来。
“四百年前现在是你们的四百年前”
天地四方开始无声地摇晃,模糊的边界自远方包裹而来。
若说这是四百年前的海市蜃影,此时此刻,这蜃影在局中人意识到一切虚假的那一刻,瞬间开始土崩瓦解。
崩塌的虚妄中,老者再度望向安无雪。
安无雪不合时宜地想起千年前这人的样子。
修士寿数将至之时才会开始天人五衰,他在北冥立剑阵之时,这个姓齐的修士似乎还在大成
期巅峰,法袍玉冠,仪表端端。
那时这人持剑行礼,对他说“上官城主视安首座如兄,我也有兄长,明了城主同安首座之谊。此后,首座在北冥之命,我必视同城主之命,尽听首座调遣”
后来
后来。
罢了。
先前同谢折风回忆北冥故人之时,他其实有想过北冥齐氏。
北冥齐氏和他有旧怨,虽和照水无关,但在北冥是仙门望族,很容易掌控北冥之事,也对剑阵知之甚多,不是没可能是幕后之人。
眼下看来,却不太像了。
“首座”老者突然喊他。
这一声称呼对安无雪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他恍惚了一瞬。
四方崩塌的速度愈来愈快,四百年前的北冥第一城已经全然模糊了下来,只剩下安无雪和裴千周围的方寸之地。
眼看虚无即将蔓上那老者。
老者问他“我死了”
“你死了。”
“我恨错人了。”老者神色灰败,“幸好。我死了,城主还在,首座没死。”
“你误会了,我确实也死了。”
老者一愣。
裴千“行,我是唯一的活人。”
那老者朝着安无雪伸手抓来,似乎想碰一碰安无雪,想看看安无雪是不是蜃楼中的虚妄。
可刚刚伸出手,边界终是崩塌至这幻影身上。
这一场从四百年前摘来的荒唐梦,似乎眨眼间便醒了。
顷刻之间,一切消弭。
两个入口浮现在他们面前。
裴千方才嬉笑的神色蓦地一收,低声说“北冥齐氏同代至少都有一个渡劫,向来是北冥仙门世家中的望族,除去实力,齐家名声更显。我从小到大,便常常听人说若说刚正不二,齐家当论第一。”
“四百年前我资历尚浅,没资格同这种前辈相见,一直觉得遗憾。没想到,第一次见到齐氏先辈,是这般光景。”
安无雪默然。
他扫了一眼面前的两个入口,直接踏入离他更近的那一个。
裴千面色一变,骂骂咧咧跟来“宿”
“你不等我算算这是生门还是死门吗”
“没有区别,”安无雪说,“只是凶险程度不同罢了,不管是生门还是死门,我们都得多探几层,寻找阵眼所在的时间。”
他们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踏入的第一个生门就是破局之关键。
既然不是,那便继续找。
他话音刚落,眼前光影逐渐清晰了起来。
四方景色变了,却又没变。
他和裴千又出现在了北冥主剑阵当中,站在那顶天立地的北冥剑之前。
他和裴千刚一站定,这一回,根本不等他们自行出剑阵探查,后方便传来两人凌空飞掠而来带起的风声。
他和裴千转头看去,裴千口中还在说“运气真好,看上去我们走的又是生门”
那处于观叶阵中过往的两人靠近,裴千看清来人,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完了完了,这怎么可能打得过这次的幻影不可能用蛮力破了啊”
只见谢折风和上官了了正朝此地而来。
他们入阵之前刚和谢折风分开,安无雪还记得谢折风所穿的衣袍,同他现在看到的谢折风的衣着完全不同。
安无雪紧抿双唇,神色稍紧。
这又是多少年前的谢折风和上官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