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随而来的落月弟子与照水修士站在远处,寸步不敢近。
秦微面容狠狠一抖,立时红了眼睛,双唇抖动,说不出话来。他拖着步伐走上前,在那已破碎的孩童衣裳前跌下,颤抖着手,捧起那一块灵布。
他猛地起身,持剑往外冲去。
安无雪拉住他“秦微”
秦微想挣开他“阿雪你放开我”
他死死地拦住秦微“你根本不知道这些妖物死了没有,也不知他们没死又跑去了哪里,如今大战刚过,结界外面都是浊气,照水城外还不知蛰伏多少渡劫期的大魔你去干什么毫无意义地送死吗”
不知是气的还是痛的,他拽着秦微的手也在抖。
楼水鸣只是踉跄着上前,从后方抱住了宋芜。
他捂住他师妹的双眼,低声说“别看了。师妹,阿芜,别看了”
那是安无雪第一次在楼水鸣的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
楼城主战妖魔从未退后半步,抱剑行走于白骨累累的长街之中,仍能眸似温水,动如鹤鸣。
可他抱着他的师妹,低着头,不敢看身前。
那晚,照水城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白布,城主府一片死寂。
秦微喝得烂醉如泥,安无雪在院中练了一晚的剑。
晨光破晓之时,他拿出传音符咒,踌躇半晌。
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憋闷。
可楼水鸣伤心,宋芜伤心,秦微伤心,照水城失去所重之人的修士们伤心,流离失所的凡人也伤心。
这世间若是人人都止步于伤心,又有谁来遏制悲痛呢
他本想在传音中简述今日之事,本想说自己的心绪。
可他最终只是在符咒中留下了一句话。
他问“师弟安好”
天涯海角符带着这仅仅四字飘远,朝着遥遥南方的落月而去。
过了两日,带着谢折风神魂气息的天涯海角符飘至他的面前。
他的师弟说“听闻照水昨日有危。”
安无雪失落之余,竟是松了口气。
他怎么会想着和师弟诉说心事呢
即便诉说了,最终得来的回应,也只会是这句询问照水城安危的答复。
他三言两语简述了照水城之事,收整心绪,继续低头,思索剑阵如今的情况。
又是一日,他们查清楚了攻城那日发生的事情。
原来是宋芜当年斩杀的大魔的同门为了给那魔修报仇,声东击西,假意派人去摧毁照水剑,实则本就是冲着楼无伤来的。
魔修同仙修相争多年,本来无人会在意一个八岁稚子,可那一战,有心算无心,他们要的就是以此报复楼水鸣和宋芜。
挑事之魔修已死,仇似是报了,可也只是报了。
之后,照水城重塑结界,将亡者尸骨埋于剑冢楼无伤的尸骨和那身衣裳也被安放在了巨剑下的剑冢中
。
楼水鸣闭关了几日,便再度回到那个事无巨细温和恭谨的楼城主。
3西瓜炒肉提醒您金玉仙侠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他比谁都明白,他失去了楼无伤,可照水城中千万修士凡人,谁又没有失去过什么呢
他在仙祸初起之时便为了封魔驱浊奔走四方,见过世间太多不平太多难忘,拿得起,放得下。
可宋芜不能。
宋芜闭门不出许久,安无雪再度见到她之时,她话少了许多,已经不太能瞧得出初见之时的明艳张扬之气。
她的道心似是生了裂痕,境界止步于渡劫中期。
她这一生,太过顺遂,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失去。
可这第一次的失去,却失去了太多。
安无雪和秦微再没提过楼无伤的名字。
剑阵将成。
照水城被结界笼罩了不知多少年,阵法终是要落下了。
只待剑冢中灵气充足,便可开始画下阵纹,落下阵眼,将此剑刻进天地之中。
最后一年,宋芜突然怀孕了。
修士寿数绵长,反倒子嗣不旺,万宗去掉那些从凡尘收上来的徒弟,合在一起都找不出多少孩童。因此楼无伤出生之时,他们各个如获至宝。
如今才几年
这个孩子并非天赐,而是宋芜以秘法促成。
安无雪得知消息,直言道“水鸣,这孩子不能要。”
楼水鸣默然。
秦微在一旁轻轻推了推他,低声说“阿雪,楼夫人日日念着无伤,若是再有一个孩子”
“生老病死是天道伦常,世间生灵都逃不过此道,”他垂眸,明知自己言语肃然,却不得不说,“秘法终是秘法,如此下去,轻则大梦一场空,重则万劫不复。”
楼水鸣欲言又止了许久,这才说“我何尝没有劝过。可是首座,是我一开始非要护着她,也是我在那日结界破之时不得不让她与我同战,师妹要找无伤,是我让所有渡劫仙修死守照水剑,不得离开。我明明说好会护她和无伤一世”
他看了一眼照水巨剑的方向,喃喃自语般道“我拿什么拦她呢”
安无雪无言。
楼水鸣走后,秦微和他说“你既然知晓无伤之事,楼夫人不过一点私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了。”
“阿雪,当年水鸣带着楼夫人来照水,你初见就劝人家先去历练,如今一个孩子罢了你为什么总是如此冷静又冷漠”
冷静又冷漠
他想说不是的。楼无伤早夭那晚,他在院中练剑,砍得满院草树凋零,石桌上落下数不清的剑痕。
他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诘问。
说了他人不会说的话,做了没有情面的事,于是不熟识的修士觉得他独断专行,熟识的朋友也说他冷静又冷漠。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怎么说。
最终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直至布阵最后一步。
他们引来四方灵脉之力,秦微不擅阵法,领着照水城所有修士,守着照水城四方,安无雪与楼水鸣便负责将大量灵力注入已经画好的阵纹之中。
巨剑嗡鸣,已有顶天立地之兆。
万剑阵还未彻底勾连而成,东沧海附近的浊气已有消退之象。
那数月是照水城数百年来最纷乱的数月。
楼水鸣却露出了楼无伤早夭后的第一个笑容。
他甚至带着许久不出门的宋芜来到照水剑下,指着那几处将成的阵心,说“师妹,照水剑阵马上就要完成了。等照水剑替代天柱,四海万剑阵也终有落下的一日,我们会见到不一样的世间。”
宋芜没有说话,却轻轻点了点头。
三日后,楼水鸣和宋芜的第二个孩子降生。
那也是个男孩,刚降生便能瞧出和楼无伤幼时相差无几的眉眼。
可宋芜抱着那孩子,神色茫茫,毫无喜色。
宋芜道心不稳,又以秘法怀胎,逆天而行,这孩子居然出生就是个死脉。
死脉者,经脉不通,骨血凝滞,探不着气息。
即便是诸仙未陨之时,天生死脉的胎儿,也唯有在刚降生那几日,得长生仙者相助,注入仙者灵力,打通骨血经脉,方可获生。
可这世间已经没有长生仙了。
他们在短短几日之内,找不到拥有这般滔天灵力之人救这个孩子。
楼水鸣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咬牙上前要将那孩子抱走。
他说“师妹,剑阵将成,我将他送入剑冢吧。”
剑冢之中,埋着千万把失主灵剑和尸骨,还有楼无伤。
宋芙却抱着那不会哭不会动的孩子,一把甩开了他,后退几步,厉声道“他还活着我能想到办法的”
楼水鸣再度上前,却见宋芜持剑指着他,灵力外放,竟是不让他靠近分毫。
楼水鸣不可能真的同她生死相博。
照水剑阵还等着他,他无法在此僵持,只好对宋芜说“好,你等我回来一起想办法。”
他其实知道没有办法。
可他也知道,宋芜这一生,在失去第一个孩子之前,得到什么都太容易,又从未失去过什么。
她总觉得这世间没有留不下、拿不到的。
他劝不动,也没有时间劝了。
他赶往照水剑下,只字未提次子之事,同安无雪一道布阵。
剑阵终于到了最后一步,结界外的妖魔闹得愈发厉害,秦微分身乏术,落月弟子同照水修士更是分不出身来,守着结界,片刻不敢松懈。
阵眼之中,只有安无雪同楼水鸣。
他们本该一同落下最后的阵纹。
可就在最后那一刻
照水剑震颤,阵法之中灵气横冲直撞,几处阵心尽皆失控。
安无雪被震得五脏六腑翻涌,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突变“怎么回事灵力不足,阵法落不
下去”
可这灵力是他们特意耗费数月留存在剑阵之中的,为何会
楼水鸣更是双瞳一震,自言自语般道“是我是我注入灵力的一处断了”
可阵法只认他们二人的气息,谁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了如此大量的灵力
这时,剑阵之中,一股浓厚浊气搅动四方,冲天而起。
两人对视一眼,立时御剑而起,直冲浊气来源而去。
赶到之时,安无雪本来已经唤出春华,正待使出全力一击不论是谁,此时此刻祸乱照水,都留不得。
可他看清那红衣人影之后,指尖灵力一滞,竟只能猛地停下。
楼水鸣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师妹”
只见宋芜抱着孩子神色漠然地站在那里,一身红衣被狂风吹动,簌簌作响。
她身周浊气环绕,四方渡劫威压凝下,竟是修了浊气,已达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她脚下,楼水鸣亲手做的灵囊已毁,破破烂烂地掉在地上她是借着楼水鸣道侣的便利,用那灵囊伪装了楼水鸣的气息,骗过大阵动了手脚。
楼水鸣怔怔地一步一步走向她,嗓音颤抖“师妹,你疯了吗”
宋芜抬眸,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我想到办法了。”
“师兄,你看,”她稍稍露出怀中的婴孩,突然笑了,“他的死脉通了,虽然他还醒不过来,可是只需慢慢调养,为他疏导灵力,数百年后,他便能睁开眼睛,和当年无伤一样,正常地长大了。”
楼水鸣猛地摇头,高声斥道“你是修浊入魔至渡劫巅峰,又动用照水剑阵中的灵力,这才为他打通了死脉”
“那又如何”
“那是照水剑阵的灵力照水为了这一阵,汲汲营营足足十余年”
他向来温和,从未有过激进之语,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人这般说话,竟是对着自己的妻子。
宋芜冷笑一声。
“照水剑阵。照、水、剑、阵”
“无伤出事那日,你也和我说,这是照水剑,你不让我走。这孩子出生了,你也和我说,照水剑阵将成,你不能留下,你还要将他和无伤一起埋入剑冢。”
“你带我来照水城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这些呢”
“楼水鸣,所有人都说你是端方君子,温良如玉,我曾经也这么觉得可你之于我,是温良还是残忍”
“你心中永远只有照水城,永远只有这把剑,永远只有这个阵吗”
楼水鸣浑身一僵,说不出话来。
正值此刻
四周灵力涌动,安无雪手执春华,身周灵力激荡,调动阵法剑影,驱着无数剑影,朝着宋芜攻去
宋芜执念太久,已生心魔,此时理智全无,猝不及防间被安无雪倾力一击,猛地往后退去,手中孩童飞出。
楼水鸣当机立断,用灵力接住了那孩子送往一旁
被结界笼罩之处,拔剑出鞘,与安无雪一道,前后出手。
剑阵颤动不止。
照水城外,结界也在猛烈地颤抖着秦微正在与城外大魔死战。
宋芜刚躲开他们二人的攻势,楼水鸣望着那周身浊气的红衣身影,双目赤红,目光却倏地坚定了起来。
他借着对宋芜的了解,将他的师妹逼至一处剑冢入口。
安无雪看明白了他的打算,毫不犹豫打开剑冢。
周遭灵气大振
宋芜似是在说“楼水鸣”
楼水鸣恋恋不舍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轰”的一声,剑冢合上。
楼水鸣像是突然失了所有力气,浑身一软,对着那合上的入口跪了下来。
他们合二人之力,借剑阵之威,将宋芜封入剑冢之中。
可照水剑还在颤。
那孩子被笼罩在结界之中,仍旧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
剑阵所缺的灵力已被宋芜用来打通孩童死脉,拿不回来了。
安无雪看着失魂落魄的楼水鸣,望着天穹之上笼罩的结界已破,听着身周风声不止。
若是功亏一篑
那不止是照水城十年之功,还有无法修补的天柱和不断弥漫的浊气阵法撑不了多久,届时照水剑崩塌,宋芜出了剑冢,同照水城外的大魔里应外合
须臾片刻,他想了很多很多很多。
他想到了唯一一条路。
渡劫巅峰的仙修以自身醇厚灵力祭阵,可填此空缺。
他握着春华的剑柄,想到师弟还没有回他上一次的传音。
可惜了。
他此番祭阵,怕是再也
“首座。”
楼水鸣突然起身,缓步走到笼罩婴孩的结界之前,拿出了一块玉牌。
玉牌之上,刻着“宋不忘”三个字。
他已经给这孩子取好了名字,做好了命牌。
他将玉牌放在婴孩身上,随即走到安无雪的面前。
飞沙走石中,安无雪眼见楼水鸣猛地在他面前跪下。
“水鸣”
“我与首座相识百载,首座想什么,我想什么,我们彼此都能猜到一二。”
他红着眼,笑了。
“我错了。你说得对,我从带她来照水的那一日起便错了。”
“我若是希望她此生顺遂,就不该带她入局。我若是希望她与我形影不离,就该放手让她与我共同面对。我什么都想要,便什么都做错了。”
“我曾想,我只需让她在我这里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就可以,总有一天仙祸能结束,照水城能歌舞升平。是我痴人说梦了,这世上,没有人能完完全全护着另一个人一辈子。”
他给了宋芜太多美好,又给不了宋芜想要的一切。
最终害人害己,护不住宋芜,也害了照水。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首座,我不想再瞧见累累白骨了。四海万剑阵只落下第一把剑,两界还需要首座。是我种下的因,那便该由我来咽下这个果。”
“可我还有一个自私的不情之请”
“我知道。”
安无雪打断了他。
“照水剑下没有大魔,楼夫人同魔修死战不退而陨落,孩子先天不足,因此被带回落月修养。”
楼水鸣静静地听安无雪说完,放下自己的本命剑,抬头,对着安无雪笑了一下。
他在安无雪的目光之中,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他复又拿着灵剑站了起来,缓缓拔剑出鞘。
他说“请首座画下最后一道阵纹。”
远天,剑光闪动,有人御剑而来。
秦微不解的声音传来“剑阵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灵力不够”
他的嗓音戛然而止。
安无雪头也没回。
他看不见秦微此时的表情,不知落月的弟子和照水的修士正在想什么。
他将灵力灌入春华,剑锋晃动,勾连大阵。
楼水鸣执剑而动,剑锋划破他的脖颈。
鲜血泼洒而出,渡劫巅峰的灵力注入阵法之中。
照水剑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剑鸣。
风声忽止,东沧海若隐若现的浪潮声停歇。
巨剑破开阴云,日光撒下。
阵成。
他将他的发妻永镇此间。
西瓜炒肉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