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棱上细雪还未消融, 远处平房顶上白茫茫一片。
光秃秃的樟树杈上站着相互取暖的海雀。一阵风吹过,鸟儿抖了抖翅膀一前一后飞到半空中叽叽喳喳。
前面几排平房里的孩童已经放冬假,等不及过年, 个一群簇拥着有鞭炮的孩子疯疯闹闹。
卢崇文和陆牧洋两口子还在上班, 一早儿走了。在床上病了三四日的伊曼, 踏实的醒来, 双眼里重新获得神采。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精神抖擞,昏天黑地的睡了几日,仿佛把她到来这个世界之后的所有疲惫都撵走了。
刚起床的她脸上还带着红晕,坐在客厅里正在啃饽饽的陆田忽然见她走了出来,放下二郎腿站起来“你怎么起来了感觉怎么样”
伊曼的气色明显比前几日好,白里透红, 神采奕奕。
陆田拉着她坐在沙发上, 没等伊曼回答又说“是不是饿了吃饽饽不不,我去食堂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你吃点好的。”
说着, 她就起来给伊曼冲了杯麦乳精“你先垫垫。”
伊曼梳着松垮垮的鱼骨辫, 身上穿着陆田的旧毛衣,有一种西子捧心的病后美感。
陆田腹诽,同样的毛衣怎么穿她身上跟穿自己身上不一样, 好像画报里的人似得。
不过这话她也就在心里想想,对这位苦命的小姑娘她还是很爱护。听说她为了反抗买卖婚姻, 不得已远走他乡,免不了更疼惜些。
伊曼昨天退烧,被陆田按在床上多躺了一天,今天说什么也不愿意再休息。见陆田啃馒头饽饽,干脆说“在家里憋了这些天, 不如你别啃窝窝头了,咱们去买点菜,我做菜给你吃”
“真的假的,你居然会做饭”陆田伸手试了试伊曼额头上的温度,犹豫着说“该不会跟我妈一样,只会做酸菜宴席吧”
伊曼笑着说“那你可小看我了,原先我家里条件好的时候,我跟我家的厨娘学过不少,你跟卢姨这几天没少为我费心,我也想感谢一下你们。”
如果只是为了感谢,陆田是不会让大病初愈的病号出门。但想着她到底在床上躺了这么些天,出门活动活动也好。难得今天是暖阳,报纸上说过几天就要有暴风雪,到那时候想出门都难了。
“行,不过你要多穿点。”陆田到自己房间里,翻出一件军大衣拿到客厅里让伊曼穿上,又指着麦乳精说“喝完再出门,待会到食堂吃个包子垫吧垫吧。”
伊曼抿着唇笑着说“知道了。”
她们俩说去就去,等回来以后,两个人的菜篮子都已经装满。
陆田不会做菜,但愿意买菜。她家开伙不多,攒了许多肉票、青菜票没用。
伊曼要拿钱,陆田说什么都不让她给。伊曼只有想着多做些好吃的菜来感谢她和她的家人。
“多新鲜的胖头鱼,咱们这边淡水鱼少,难得弄到,都要从台烟过来。”陆田挤在厨房里给伊曼打下手,询问伊曼“怎么吃”
伊曼早在路上就想好了,笑盈盈地说“能吃辣的咱们就做剁椒鱼头,不能吃辣的就做酸菜鱼头。”
“能吃辣的干脆把鱼身做水煮鱼片吧”
“行。”
陆田越过伊曼的肩膀,看她麻利地处理胖头鱼,干脆找了两坨大蒜蹲下来剥“架子下面的灰缸子里就有剁椒,我妈做菜我们不愿意吃,就拿着剁椒拌饭吃。”
也真够凑合的。
伊曼听了直乐,嘴巴里跟陆田说着话,手上不停。
热锅放油,爆香葱蒜,菜品一一下锅,屋里飘着醇香的气味。
中午下班回来的卢崇文走到楼下,止不住闻了闻。
家属村平房和红砖房前后挨着。
平房没有独立厨房,通常都在公共厨房里炒菜,在食堂帮忙做大锅饭的家属有不少是平房的,到饭点到处都是菜香味。
“往常倒是不觉得有多香,今儿也不知道怎么的,光是闻到味道,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肯定是三食堂的李师傅,不知道又拿什么边角料回家爆香呢。”
食堂边角料都是不要的,像是不大新鲜的菜叶、熬完汤剩下的骨头棒、鱼肠子鸡肠子之类的,只要手艺好,都能做成美味佳肴。在这年头也能解解馋。
“别乱说,我刚路过三食堂,人家李师傅就在窗口呢。再说,我觉得比李师傅做的味道香多了,他抠抠搜搜的,舍不得多放两勺油。”
“对,不像是平房的味儿,我倒是觉得像是咱们一号楼的味儿。”
“咱们一号楼能有什么味儿”有妇女干部笑着说“都是为人民服务,鞠躬尽瘁的味儿。”
她说完,大家都笑了。
住在红砖房里不少都是部队干部家庭,平时忙的团团转,家里开伙吃饭都成了奢望。
她们七嘴八舌的说,卢崇文心中也有猜想,不过不大可能,因为她觉得是她家厨房窗户里传出来的味儿。
等她回到家,看到饭桌上琳琅满目的菜,又见伊曼围着围裙在厨房里颠着锅。
陆田怕她埋怨,先说“小曼已经好了,说什么也不闲着。”
卢崇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看看人家,再看看你,没生病也不知道在家里干点活。”
陆田撇撇嘴说“再说我我就回学校去了,天知道这些天我怎么照顾小曼的。”
上次当着陆登的面叫伊曼嫂子,后来伊曼跟她说还是不要这样叫,怪不好意思,不如叫名字。
陆田这才开口叫她小曼。
忙跟晚一步回来的陆登卖了二斤苹果回来,提着袋子放在茶几上扫了眼说“老顾怎么还没来”
陆田莫名其妙地说“他来做什么”
陆登不敢说,装作没听到。
卢崇文拿着报纸往她头上敲了一下,眼神往厨房瞟了眼,压低声音说“没看都是他爱吃的”
陆田知道伊曼是为了感谢她才做的饭,正要解释,就听她妈跟陆登说“你去把人找来。人家姑娘都主动了,他还要我三催四请这么好的姑娘他再不抓紧,回头我就给介绍别人去。”
这话不是陆登第一次听,刚接伊曼的时候他妹就说过。
“别介啊,这么好的姻缘可不能因为我的懒惰而破坏。”陆登的腿脚在家里一向不值钱,他起身套上军大衣就往外走“我再出去瞅瞅。”
卢崇文赞许地说“这还差不多。”
陆登溜溜地拿着自行车钥匙下楼。
刚出家属村,远远看到一个高挑的军官往这边来。陆登一只脚踩着花坛上,停下车等着。
“你干妈说了,你要是再不来就让我把你捆上楼去。”
陆登欠不愣登地说“你媳妇大病初愈给你做了一大桌子菜,全是你爱吃的,光冲人家的心意,你也别掉着脸皮,小姑娘不容易,有什么话吃完饭好好说。”
他太了解顾争渡,面对女同志的示好,如同钢筋铁骨打造的冷血人,一切花招在他面前形同虚设。
顾争渡脸上表情不大好,这几天老是被他们打趣儿,怎么解释都不行。好不容易回来要见正主,他浑身上下冷冰冰的,就连风纪扣也系的严严实实。
陆登见他一脸克制的表情,不理解这样成天到晚见到女同志就板着面孔的男人怎么会那么遭女同志的喜欢,前仆后继,一窝子一窝子的,女人的心思,他真想不明白。
他推着车走到顾争渡身边,看似搭着他的肩膀,实际上是推着顾争渡往家楼下走,嘴里头还欠登登地说
“男人嘛,早晚有这么一遭。找个差不多的把日子过下去就行了,没感情也能培养嘛。你一个男同志挑挑拣拣,等过了三十,就是别人挑你了。你看你的战友们,有的都抱上孩子了,你再不结婚,我脸都没地方搁。”
顾争渡反手把他胳膊压在背后,冷飕飕地说“敢给我当爹”
“诶哟,疼啊,我这么操心还不是为了你好。”陆登混不吝地说“男大当婚,你身为革命军人,什么年纪就该干什么事”
“你真是吃错药了。”顾争渡被陆登气笑了,他松开陆登先一步走到楼栋里说“她给你喝了迷魂汤”
陆登本就站在顾争渡这边,说这些话就图个乐子。每次过年他家七大姑八大姨就爱跟他叨咕这些话,他憋在肚子里许久,总算有机会倒出来。
看顾争渡唇角阴恻恻地模样,陆登摆手说“嗐,我就是听亲戚们叨咕的多了,随口说说。”
顾争渡笑了下,走进单元门里往楼上去。
陆登说着也要往楼栋里走,身后忽然有个婶子喊他“陆营长,等等,我有点事问你。”
“赵婶子,有什么事儿您说。”陆登站在原地,抬抬下巴示意顾争渡先上楼。
顾争渡本就没想等他,准备往三楼去。
叫住陆登的人是住在前面平房的赵婶子,是顾争渡手下排长的妈。平日里接触不多。
顾争渡本来不在意,往上走了两个台阶,听到赵婶子的话,不由得止住脚。
赵婶子不知道他在上面,只知道陆登平日里嬉皮笑脸好说话,想着他不会冷脸,找了个机会凑上来说“听说你家那个亲戚是想找个战士结婚你看她一个农村姑娘,也就脸蛋长的好点,上哪里找好对象去。”
亲戚
陆登脑袋瓜一转,知道她说的是伊曼。
陆登对长辈多为尊重,特别是这类战斗力很强的妇女,他一时不明白对方的来意,皱着眉说“婚姻自由,这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我想问你个事。”赵婶子属于长脸,半辈子在地里干活,皮肤黝黑。哪怕在部队里待了半年,还是习惯扎着蓝头巾、佝偻着腰走路,看样子像是随时能找来个锄头耕地。
“这几日没见到那位姑娘,见到你妹妹叫大夫到你家去,是不是病了病的重不重什么病啊”
“就普通感冒,能有多大的事”陆登不喜地说“我不喜欢在背后说女同志的闲话,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就上楼去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上午我见她出门,跟你妹妹有说有笑,估摸着病好了。”
赵婶子笑的一脸褶子说“既然来相亲的,她身体瘦弱,看样体质也不好,以后未必好生养,不过我们家不嫌弃,舍出这张老脸,跟你打听打听,要是行,等晚上就到后面小花园”
听她的话,陆登眉头越皱越紧,好端端的约人家小姑娘去小花园,要是被谁撞见,怎么说的清
再说,要说嫌弃,也不知道谁嫌弃谁。她儿子再好,能跟顾争渡比一把岁数还是个排长,说不定哪天就转业了。
他察觉到赵婶子来者不善,难得地垮下脸,正要说话,楼道里忽然传来咳嗽声。
顾争渡在楼道里咳一嗓子,成功打断赵婶子的话。
他经常往这边来吃饭,赵婶子见着眼熟。看他从楼梯上面走下来,老脸一僵“顾、顾团长。”
要说033油盐不进的人,顾争渡排第一,没人排第二。
赵婶子听人家猜测,这位姑娘就是想要跟顾团长相亲的,可顾团长一直没出现。
她就觉得自己能捡到漏了,能住到陆师长家,那就说明小姑娘本身就有关系,要是能跟她儿子结婚,说不好以后还能对儿子有助力。
她万万没想到刚套近乎,顾争渡就从天而降。赵婶子一下拿不准顾争渡的态度,顿时吓得魂不守舍,就怕得罪他。
赵婶子巴结地笑了笑,脸色的褶子挤的跟菊花似得,顾争渡看也没看她一眼,冲陆登说“上楼。”
赵婶子望着他们上楼的身影,不自觉地咽了咽吐沫。
明明她儿子跟顾团长差不多大,可面对顾团长的时候却难以掩饰的紧张。对方是人中龙凤,与他们这种平头老百姓熬出来的家庭有着天生的阶级感。
听到赵婶子在下面跑开的脚步声,陆登笑嘻嘻地说“我发现你这个人还蛮好呢,知道帮你媳妇撑腰。”
“没有。”顾争渡敲了敲门,等着开门的功夫说“我就是不喜欢她说的话。”
赵婶子自己身为女性,说出来的话却难听,他只是听不下去。
婚姻是建立的感情上,女性并不是单纯生儿育女的工具。显然赵婶子跟他们想的不同。
陆登跟顾争渡都是同一所国防军校毕业,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我也觉得刺耳。”
陆田趿拉着棉拖鞋,跑到门口开门。
见到冷着脸的顾争渡,原本勾着笑的嘴角也耷拉下来。
她回头看了眼还在厨房忙活的伊曼,没着急让开身子,反而低声说“先坐下来吃了饭再说。”
进门就是客厅,客厅对面就是厨房。
顾争渡能看到在厨房里忙活的窈窕背影,屋子里弥漫着霸道的菜香味都是她的功劳。
伊曼穿着让他眼熟的旧毛衣,丝毫没有相亲的自觉,袖口在胳膊肘,嫌弃头发碍事,在脑袋后面盘起来用根木头筷子插上,然后拿着硕大的铁锅开始颠勺
顾争渡一时拿不准,这位女同志是真想跟他相亲的么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事实上,伊曼的确没有相亲的自觉,她压根不知道今天顾争渡会来。卢崇文要陆登找顾争渡来,没跟她说,还以为心照不宣呢。
顾争渡挪开眼,坐到沙发上。
陆田跑到厨房,小声跟伊曼说“顾哥来了,就在外面坐着呢。”
“什么”伊曼忙的不可开交,头也不回地塞给她两头大蒜说“再剥点做蒜蓉。”
陆田去到厨房很快出来,塞给顾争渡两坨大蒜说“赶紧剥,等着做蒜蓉呢。”
顾争渡一肚子的话被塞了回去“好。”
饭菜很快都上桌,热腾腾香喷喷,就连陆牧洋都被叫回来吃饭。
按照伊曼的意思,这顿饭实际上是为了感谢陆家人对她的照顾,这些天她一病不起,也多亏他们不嫌弃。
到底是革命军人家庭思想意识高,要换成别的人家别提觉得多晦气。
而在其他人眼里,都认为伊曼是给顾争渡做的。毕竟他们都知道伊曼是为了顾争渡才来的033,现在病好了,可不是要展示一下自己的厨艺,争取与顾争渡有个好印象么。
陆家一家四口坐在饭桌上其乐融融,泡椒鱼头色香味俱全、水煮鱼片肉嫩麻香、土豆排骨炖粉条香糯下饭,就连鱼籽也用来烧了老豆腐,还有蒜蓉粉丝虾,鲜香扑鼻。
陆田把饭盛好,一双一双的分筷子。
伊曼端着韭菜滑蛋站在桌子边,别的地方没位子,她顺势放到顾争渡面前。
绿汪汪的韭菜炒的很鲜嫩,吃了以后应该会让男人更加强壮。
顾争渡睨了一眼,抬头看向伊曼。
伊曼想了想,又把韭菜往他面前推了推。
顾争渡“”他不是这个意思。
伊曼没见到顾争渡之前,试想过见了面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真见到顾争渡,她一下愣神儿,反应过来时,韭菜已经推到顾争渡面前。
伊曼后知后觉,偷偷往顾争渡那边瞟了一眼。
他的头发修剪的很整齐,脸部线条清晰流畅,眉骨深刻,鼻梁高挺。抿着的薄唇和喉结下方紧扣的风纪扣,让他有端正而禁欲的美感。
他给她的感觉偏冷,与窗外还没融化的细雪似乎能融为一体。坐着的姿态端正挺直,正儿八经高门大院走出来的端正克制的帅。
家里有暖气,他把外面的军大衣和军外套脱了。
因为剥蒜的缘故,将衬衫袖口向上挽了两圈,手腕筋骨微凸,露出精壮有力的小臂,自然放松地搭在桌面上。
伊曼觉得有股酥酥麻麻的感觉刺到她的心脏痒痒。
她嘴唇莹润泛红,被陆田拉着坐在顾争渡对面,渐渐地像是喝了烈酒,脸也红了。
她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了,很想到卫生间用冷水洗把脸,清醒清醒,不能让美色上头。
这顿饭吃的伊曼心不在焉,脑子里想了许多。
等到吃完饭,陆登和陆田挤在厨房刷碗。陆牧洋和卢崇文两口子歇也不歇,把客厅让给伊曼和顾争渡,俩人回办公室去了。
伊曼知道顾争渡不想跟她相亲,在他们走后,也没扭捏,大方地坐在沙发上。
顾争渡能感觉到面前的姑娘跟曾经的都不一样,至少她会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眼神望着他。
吃饭前分明见到自己羞红了脸,这么快就能冷静的坐在他旁边。
她的眼底仿佛有细碎的星光,含着笑意率真地开口说“顾团长你好,刚才光顾着厨房没能跟你打招呼。”
对于伊曼而言,的确仓促,她还做好心理准备。然而人已经到了,她不能怯场。该说的话得说明白,该摆出来的态度也得摆出来。
顾争渡疏离客气地点点头,眼神不经意从装有车钥匙的外套扫过。
伊曼直来直往地说“我想咱们应该好好谈谈。”
顾争渡正有此意“的确需要。”他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伊曼甜甜地笑了,整个人如珍珠般柔润,说出来的话却让顾争渡意料不到“我觉得我们不需要火急火燎的确定关系,应该先互相了解一下。不要一错过终生错过,也不要一冲动追悔莫及。你说是不是呀”
小姑娘说话的尾调微微上翘,带着南方甜软的口音。
顾争渡不由地点头说“本就应该这样。”
伊曼又笑了。
既然不必先确定关系,顾争渡认为目的已经达到。
伊曼又说“我跟田田说了让她不要乱叫。”
顾争渡点头“好。”
放在膝盖上的手动了动,顾争渡知道,这位姑娘并不是想象中胡搅蛮缠的性格,相反进退有度,大方明理。
空气里像是浮着蜜糖,顾争渡觉得有丁点呼吸困难,他说完站起来“我走了。”
伊曼送他到门口,轻轻地说“你别有负担,今天的饭是给卢姨一家做的,我生病多亏他们照顾。”
顾争渡“不会。你做的很好吃。”
伊曼笑的眉眼弯弯“谢谢夸奖。”
他大步流星地下了楼。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站在小路口。凌冽的空气吸入鼻腔,让他清醒不少。
小金站在吉普车边,他从汽车班要了油桶,已经加好油。
他喊了声“首长,我给港口售票处打了电话,让人给咱们留了去台烟的船票,咱们抓紧时间出发啊。”
顾争渡“”他完全将这件事忘记了。
只知道自己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还以为人家给他特意做的饭。
刚才聊天似乎也被小姑娘牵着鼻子走了,竟不自觉地答应她相互了解。
可让他再上楼跟她说,“不需要了解,你直接走吧”这样冷情的话语,他却开不了口。
再说,她刚生过病,本着人道主义,也不能马上到海上吹风。更何况他还蹭了一顿饭,总不能吃完饭一抹嘴,翻脸不认人。
小金等他回话,他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让小金把车开回去。
陆登吃饱喝足从楼上下来,惊喜地看着路边停靠的吉普车。
“嘿,汽车班效率不错啊,知道把车送到我家楼下。”
顾争渡问“你借车了”
陆登指着吉普车说“这不就是我借的么难道你也借车了”
“没有。”顾争渡掏出车钥匙递给陆登“去吧。”
陆登发动吉普车,看了眼油箱探出头说“嘿,汽车班新班长够讲究,油都给我加满了。”
顾争渡面无表情地说“对,就是太讲究了。”
顾争渡走了以后,伊曼松口气。她关上门,来到厨房。
厨房里有她做饭时摘下来的菜叶子,窗户外面小海雀叽叽喳喳的叫唤,伊曼打开窗户将碗放到窗台上。
五六只小海雀围着碗一口口啄着碎菜叶,偶尔会眯着眼睛咽下去,看起来很享受冬季难得的青菜。
陆田进到厨房,从橱柜里翻出两个黄元帅苹果,在伊曼的面前晃了晃说“整一个”
刚吃完辣的,的确有些烧心。伊曼接过黄元帅说“我来洗。”
陆田嘴上说着“这多不好意思呀。”手上将苹果递给伊曼。
水池正对着窗户,伊曼走过来洗苹果,忽然看到楼下缓缓驶离的吉普车。
陆田在她后面也看到吉普车,没心没肺地说“欸,顾哥好端端的开车过来吃饭啊就这么两步道,他也舍得烧油。”
伊曼洗苹果的手顿了顿,而后继续搓苹果。
洗完苹果,陆田八卦兮兮地拉着伊曼坐到沙发上问“怎么样第一次见有没有感觉”
伊曼想想说“确实挺优秀的。”
陆田笑着说“你脸皮真薄,我们特意把客厅让给你俩,你俩就没说点什么”
伊曼摇摇头“就说不要着急处,先了解了解再说。”
“好呀”陆田忽然激动地说“你还是第一个没被他当面拒绝的,我看你有戏。”
是么
伊曼想起刚才那台吉普车,陷入了怀疑。
另一头。
顾争渡回到宿舍,路上遇到两三位关系好的同僚,纷纷跟他打趣儿。
“顾团长,去看媳妇去了帮我们给嫂子带好啊。”
“老顾啊,什么时候办婚礼,咱们把老政委的茅台酒弄出来喝了。”
“怎么不说话该不会真把人家送回去了吧我亲眼见到小金去加油了。”
“嘿,我就说老顾一定会把人送走,你们还不信。这回明白了吧,甭说多漂亮,咱老顾就是一视同仁。”
顾争渡“”他睨了一眼过去,嘻嘻哈哈说话的人顿时不做声,赶紧散了。
他回到宿舍关上门躺在床上,明明两天没合眼,却辗转反侧睡不着。
片刻后,他倏地坐起来。
张畔畔回来时,正好见他穿着作训服出门“难得休息怎么又出去了”
顾争渡闷声说“跑步。”
张畔畔望了眼窗外飘着的雪花,嘀咕道“这不是跑步,这是抽风。”
深冬的寒意越来越盛。
连日的雪又下了一整夜,窗户上结成一层冰。
早上起来,前排平房的门被雪没过,不少人困在里面出不了门。腊月的天,平房里没有厨房厕所,实在难捱。
卢崇文组织妇委会的家属们清扫积雪、送水送食物。从北面第一排平房开始,忙活一上午,没功夫吃饭喝水,还剩第四排和第五排平房没清扫出来。
“今天还好,雪总算停了,还有点太阳。”卢崇文把铁锹插进雪堆里,掏出手帕擦把汗。面前被人递了一杯热水。
“小曼你怎么来了”卢崇文接过冒着白汽的搪瓷杯,看着用围巾裹住小脸的伊曼,不知道什么时候,伊曼借了个火炉,在楼栋下面给干活的家属们烧热水取暖。
“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想多帮把手。”伊曼不是军属,不好参与到她们当中,只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好姑娘。”卢崇文昨天还把她跟顾争渡见面的事跟老姐妹说了,俩人都觉得他们有戏。感情的事,旁观者清,她们当长辈的把机会递出去,就看年轻人自己把握。
伊曼见卢崇文辛苦,把扔到一边的铁锹拿起来说“卢姨,你先休息,我过去。”
“行,你别太累啊。”卢崇文笑呵呵地看她加入铲雪的队伍里,小姑娘身量不高,娇滴滴的模样,干起活来却麻利有力量。
“小顾的小媳妇”吴婆婆是前面平房的住户,七十多岁,是老干部家属。因为嫌弃楼房上下楼麻烦,岁数大又是独身一人,更愿意住在平房里,也方便大家照料。
“哟,您怎么出来了”卢崇文大声问“谁给你背出来的王淑芬”
吴婆婆身子骨硬朗,就是耳朵不大好使,还以为卢崇文回答她的话,点头说“对,俩人一看就有缘分”
卢崇文搀着小脚老太太往楼栋下面走,乐着说“您啊怎么不在楼上待着,快来喝点热乎水吧。”
吴奶奶门牙掉了颗,镶着一颗银光闪闪的大板牙,笑起来很喜庆“是啊,我也想抱抱孙儿啦。”
卢崇文乐得不行,把吴奶奶安顿好“借您老的吉言啊。”
吴奶奶脆生生地说“欸小意思”
这把卢崇文逗得合不上嘴。
伊曼一干就是一晌午,热了就把围巾摘下来露出红彤彤的漂亮脸蛋。
一起干活的妇女同志们,这才知道原来干活猛猛的小姑娘是她。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马乃兰是妇委会的副会长,武警退役,留着短茬头,个头有一米七左右,眼神犀利有气场。
她干活累了过来歇口气,跟卢崇文说“看那边那几个拐弯的亲戚,抱团干活没她一个人干得多。回头我得敲打敲打那帮人,在部队最不需要的就是偷奸耍滑。”
“说的是。我知道小曼干活不是为了图表现,这孩子心思纯粹,单纯为了帮助别人。”
马乃兰当然看的出来“跟你年轻时挺像的,做事风风火火。个头也差不多,一晃眼,还以为年轻二十岁的你在我跟前站着呢。”
卢崇文笑着说“我不跟你说了,这姑娘病刚好,我让她上去歇歇,你看她累的满脸通红,别又生病了。”
“行,我守着炉子暖和暖和。”马乃兰摘下手套,哈口气,对着炉子搓搓手。
伊曼被卢崇文叫回家休息,她看着后面两排平房已经被收拾出来,于是走上楼打算把衣服洗一洗。
难得出太阳,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她泡好衣服,来到房间里打了个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卢崇文还在楼下组织家属把最后一点雪铲了,阳光照在雪堆上反射的刺眼。
马乃兰听到远处有汽车过来的动静,回头跟卢崇文说“肯定是顾团长来了,年年都帮着咱们铲雪,今年来晚了,没赶上槽子。”
卢崇文说“肯定是上外面救灾去了,一下雪村庄里面的老房屋很容易塌。”
顾争渡还真是救灾去了,从昨天夜里到今天早上,将遭雪严重的北面村子清扫一遍,好在情况不严重,刚忙完就跟小金一起过来。
顾争渡已经了解到家属村的情况,下车后与卢崇文说“这些天我让司务长将部队干粮储备增加两成,李师傅的三食堂也得备点货。今年风雪比往年的大,还请妇委会的同志通知各位家属,提前做好御寒囤粮的准备。对了,灯儿待会就回来了。他让我跟你说一声,等他一起吃饭。”
“知道了,囤粮的事开会的时候会提。你瞧瞧你的脸灰突突的,赶紧上去洗把脸歇一会。这里用不上你。”卢崇文心疼干儿子,也想跟伊曼和他创造独处的机会。
顾争渡回头看了眼吉普车,里头还有大半箱油,够跑到港口。
要是再不走,即将封海,得明年三月份才能开海。
“正好我找她有点事。”顾争渡往楼上走。
卢崇文皱着眉说“什么事”
顾争渡闷声说“小事。”
顾争渡来到三楼,敲了敲门,无人应门。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站在门口看了眼还是没人。
不对劲。
他往屋里走,发现陆田房间的门是敞开的。
“伊同志”
顾争渡话刚出口就噤声了。
伊曼大概累了,睡的正酣。身体没有安全感的蜷缩成一团,呼吸清浅。
长长的睫毛如同蒲扇,莹润的唇瓣微微张开,有几分恬静柔美又有几分倔强稚气。
她脸颊红扑扑的,身上盖的被子都快从床上滑下去也不知道。
顾争渡呼吸顿住,侧过脸,替她掩住门后退了出去。
顾争渡不知自己是怎么到楼下的,吉普车旁站着的小金诧异地望着他说“首长,人呢”
顾争渡闷声说“什么人”
小金无语地说“眼瞅封海,人就走不了了。”
顾争渡被他问住了。
小金还等着他说话,很是纳闷,他的首长怎么又恍神了。这个问题有些严重,毕竟之前没发生过。
陆登穿着雪地靴,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西院步行回来。
走进家属村兵民小路,他瞅着楼下傻站着的顾争渡,还有他身边的吉普车,傻乎乎地开口说“嘿,汽车班新班长真够可以啊,回回送车送的及时,回头得给与口头嘉奖啊。”
顾争渡反问他“你又要借车”
陆登纳闷地说“要不然送车做什么”
小金正要说话,顾争渡睨了他一眼,小金鬼使神差地把话咽到肚子里头。
顾争渡把车钥匙扔给陆登,垮着脸说“早点还车。”
陆登问他“早不了,要到北区做检查,得明天回。”
顾争渡心里忽然有些烦躁“走你的。”说完,迈开大长腿就往外头走。
陆登“嗬”了一声,上了车,扭头看到顾争渡走远了。
他探出头叫着小金“你过来。”
小金颠颠跑过来说“陆营长,什么事”
陆登说“你敬爱的首长同志今天咋了”
小金想了想说“呃可能世事无常,事与愿违吧。”
陆登伸出头胳膊搭着车门上,望着顾争渡的背影说“别跟我整文绉绉这套,好好说话。到底什么回事有点魂不守舍呢”
小金还真不知道他敬爱的首长在楼上发生什么事了,摇摇头说“我真不知道。”
陆登问不出来话,摆摆手让小金跑了。
晚上,北风敲打着门窗,敲得顾争渡心悸。
他睡在单身宿舍里。
张畔畔出差,就他自己。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不容易睡着了,着了魔似得,梦到自己疯狂的想要摘小野花。
在梦中,他只想摘小野花。
要问他摘来做什么
梦中的他不知道,说不清。
他费劲扒拉地采啊采、摘啊摘,好不容易凑成缤纷斑斓的一捧,一抬手,发现不是小野花,全他娘的是绿韭菜。
这几日,顾团长的火气很大。
训兵的时候是这样,做任务的时候也是这样。
张畔畔,别名胖胖,从上头部队回来,发现顾争渡最近走路老是看向路边,也不知道在寻摸什么。
“我发现他最近有点魔怔。”陆登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我说,肯定是岁数大憋坏了,他是下意识的想找个地方筑窝呢。”
张畔畔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陆登说的比喻挺合适。不过,他还是可以让哥们清醒清醒。
他们等着顾争渡忙完,找了个时间俩人来到他的办公室,照理说应该是去食堂吃饭,可他俩就偏要到这边堵着。
顾争渡放下审批后的文件,抬着眼皮隔着办公桌问“什么事”
张畔畔是个心宽体胖的人,跟陆登俩人是搭子,一个是营长一个是政委。看起来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人,其实胖乎乎的肚子里八百个心眼。
他琢磨一上午,差不多知道结症在哪里,特意拉着陆登过来,慢吞吞地说“有好事跟你说。”
顾争渡扣上钢笔帽,抬手瞅眼手表说“明年经费增加了”
张畔畔摇摇头说“私事。”
顾争渡问“别挤牙膏。”
张畔畔直截了当地说“老政委要介绍对象啦。”
顾争渡想也不想地说“不见。”
张畔畔听了以后不说话,一张胖脸慈爱的望着顾争渡。
顾争渡忽然来了火气说“你帮人家挖我墙角,臭不要脸。”
张畔畔挑着眉说“不是挖你的墙角,是挖你。”
顾争渡在兄弟面前没什么遮遮掩掩的,直截了当地说“知道我有相亲对象还要挖我,挖走以后她怎么办难道真让她跟赵排长相亲去”
这话说出口,顾争渡自己先呆了。
陆登仿佛被雷劈了,揉了揉耳朵,傻咧咧地转头望着张畔畔说“我是不是听错了老顾,你怎么个意思”
顾争渡板着一张死脸不承认说“没别的意思。”
张畔畔眯着眼睛盯着看了会儿,忽然笑出了双下巴“你可真有意思。”
顾争渡“”这话不像是什么好话呢。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