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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年轻贵胄一辈有他们自己私下联谊的小圈,偶尔出来寻欢作乐,交换消息,都会聚在稻香坊。

    大多时候,坊内常客多是未婚夫妻、贵公子与美妾、要好的亲密朋友等。

    蔡逯新交的那帮朋友,常来稻香坊喝酒赌牌。冬月里,他实在拗不过朋友,被拽到了稻香坊吃酒。这次酒局,明面上是庆贺他留学归来,实则是给他介绍更多人脉。

    后坊厅停着各种酿好的酒,酒倒入玉盏,由靓丽的小娘子端到前坊厅,送到各位客人手里。

    户牖框边已然落了层雪沫子,坊厅里却热火朝天。大家把风帽斗篷扔到一边,打牌的、行酒令的、说八卦的,吵得蔡逯脑袋直嗡嗡。

    他坐在环形春凳中间,听朋友调侃道“不是吧,蔡衙内,都几个月过去了,还在想那位马场妹妹啊”

    这边一圈人八卦欲爆棚,问几个知情人“那马场妹妹是谁家的小娘子害得衙内这般失魂落魄”

    “京里每家每户有几口人,姓甚名谁,都在人口簿上记着,查起来易如反掌。可这位马场妹妹,怎么也查不到她的身世真是奇怪”

    “可不是你们都不知道,那段时间蔡衙内满大街小巷地跑,就差没去排水沟找人了结果呢,还是一无所获。”

    听到此处,大家一致认为有戏,不过也都懂“欲擒故纵”的道理,当着蔡逯的面,只能说“这不会是那小妹妹攀高枝的手段吧”

    又有人向蔡逯身边朋友问“那小妹妹长得有多美”

    朋友说记不清了,紧接着越说越小声,“过了这么久,估计连衙内他自己都不记得她是什么模样了。”

    这类花边八卦,大多是纨绔公子见色起意,掷钱抛时间,只为博得红颜笑。说是对谁感兴趣,其实只不过是想玩玩而已。

    大家认为蔡逯也是这般,于是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下一个妹妹更好。

    坊厅里灯不算亮,前台招待新客那边的灯光暖黄。这边说话的地方,只有一盏琉璃灯吊在头顶,灯光昏暗。

    蔡逯的半边身隐匿在昏暗里。

    玩笑间,大家抬眼看去,只能看到他翘着二郎腿,随性地躺着凳背,手里把玩着酒盏。

    他错开朋友递来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观望坊厅。

    还是没有找到她。

    那小娘子像片焯过水的野菜,穷酸,寡淡。

    却也耐嚼,嚼不烂嚼不透,只能反复品味。

    他真是疯了,才会想到来稻香坊找她。

    蔡逯起身,“听闻鲁大不仅会酿酒,调制新酒更是一绝。”话落,随意捞走两三朋友,“走,去调酒那边看看。”

    他是首次来,朋友却是稻香坊的常客,边走边朝他说“蔡衙内有所不知,坊内顾客越来越多,鲁大一人忙不过来,今年起就专门待在后坊专心酿酒了。前台自有小妹妹帮客人调酒。”

    朋友尽显浪子本色,“那帮小妹妹轮值当差,一声哥哥叫得人骨头都酥了。啧,真是别有一番风味。走运的话,小妹妹会被客人带走当小妾,以后飞黄腾达就不愁了。”

    越是往前台那处走,越是拥挤。走到一个地方,前面已经堵得水泄不通。

    蔡逯只好坐到一旁的高凳上观望。

    前面更吵,朋友却更来劲,一个劲地在蔡逯耳边嘟囔“看看,今日来了什么好货”

    在稻香坊,客人把当值的小娘子叫作“有滋味的小妹妹”,叫作“带劲的好货”,仿佛只把她们当作交易物品看待。

    当然,能来这里当值的小娘子,自然也不会祈求在这里寻到良缘。

    来之前,灵愫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她真来了,看见一堆垃圾货拖着长腔,叫她“妹妹”,她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舒了口长气,挂上一个无害的笑容。

    她说她姓冯,各位哥哥叫她“小冯”就好。

    她说,她有个悲惨的身世。

    家里老爹打骂老娘数年,上个月把她娘打死了。她爹撵她出门,娶了她后娘。她差点就要被牙婆卖到青楼,是鲁大救了她,教她本事,让她在稻香坊前厅招待客人,给客人调酒。

    “妹妹别怕,以后哥哥罩着你。”

    有人递去一张手帕。

    灵愫垂着眸,泪眼婆娑,接来手帕把泪拭去。

    她的脸素净得像一面刚砌好的白墙,只有唇瓣有点血色。眼下有片若隐若现的乌青,楚楚可怜。

    客人点了几样酒,她转身面向调酒墙,行云流水地取出几样调酒工具,动作优雅轻盈。

    那边嚷嚷着什么,蔡逯一句没听清。隔了老远,什么都没看见。

    朋友的脖子伸得老长,往前慢慢挤着,待看清那妹妹的相貌后,急匆匆地折到蔡逯身边。

    “不得了”朋友拍着酒桌,“那新来的妹妹,就是马场妹妹啊”

    只不过,七个月前站在草地里,朗朗大方的人,如今成了朵脆弱可怜的莲花。

    蔡逯“腾”地挺直了腰,“你没看错”

    朋友发誓“千真万确。我一句不落地听得清楚,她姓冯,让大家称她为小冯。”

    蔡逯放下酒盏,“你再挤过去看看。”

    朋友又急匆匆地去了。

    蔡逯这人也是奇怪。先前找人时,恨不得把天掀翻。如今找到了人,他反倒松了口气,继续不紧不慢地品着酒。

    他在狩猎,等着那位妹妹主动落进他的网,毕竟没有猎人会主动在猎物面前摆明身份。

    身旁另一位朋友很有眼力见,问“蔡哥,要不要清场”

    蔡逯扯了扯衣领,酒入喉肠,心如火烧。

    “清什么场”他反问道。

    傍晚时分,外面雪还在下,天已经暗了下来。小厮新添了几个吊灯,厅内顿时亮堂许多。

    朋友终于看清了蔡逯的动作。

    蔡逯仍然在狩猎,但已经悄悄凹了个漂亮的姿势。

    他的背挺直了些,握酒盏的指节排列有序,衣袍上的每个褶皱都恰到好处。这些细节铺垫出了一个梦幻场面。

    只要那位妹妹肯往这里看一眼,绝对会沦陷在蔡逯身上。

    “小冯妹妹,还记得我嘛”朋友挤过来搭讪。

    灵愫眼力不好,直截了当地说“不记得。你是哪位”

    朋友不嫌尴尬,继续搭讪“你记得蔡衙内吗”

    他手指了个方向。

    周边群众见朋友指向蔡逯,心想这妹妹看来是被蔡逯要走了,便都无趣地散了。

    灵愫眯了眯眼,诚实道“看不清。”

    又明知故问“蔡衙内蔡衙内是谁”

    就是那个和你在马场亲嘴的人怎么连这事都能忘

    朋友内心腹诽。

    “你当真不记得了”

    灵愫“他是想见我吗不好意思,今日前台是我当值,我不能绕过前台去找他,会很失职。你让他来找我吧。”

    朋友面露犹豫,“这”

    灵愫幽怨地看朋友,“我好不容易才能出来挣钱,这位哥哥,你不要断我的财路。我老爹打我骂我,老娘懦弱”

    见她又要说起悲惨身世,朋友赶紧叫停,“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

    僵持间,蔡逯走来。

    “真巧,居然能在这里偶遇。”

    他迈开的步子里仿佛藏着一股风,把坊厅里的喧嚣声都压了下来。

    蔡逯坐在她对面,“调盏酒吧,小冯。”

    他刻意把“小冯”念得缱绻,仿佛是在对情人温柔地低语。

    他一来,彻底把之前的歪瓜裂枣衬得不堪入目。

    任务目标长得赏心悦目,也算是一种乐趣吧。

    灵愫笑弯了眼,“原来是你,我记得你。”

    她问“你要喝什么酒”

    蔡逯“醉琼波。”

    鲁大曾跟她说过,醉琼波由几种烈酒调成,多用于新婚夜,行房事前饮下一盏,壮胆,助兴。

    灵愫搅好酒,推到蔡逯手边,“客人,您要的酒。”

    蔡逯品了品酒味,“你怎么倒了盏甜水”

    “是错认水,一种冷酒,小娘子家爱喝。酒味甘甜,酒色清澈,也可以解醉酒。”

    “是么。”蔡逯一饮而尽,“你觉得我醉了”

    灵愫顿了顿,忽地弯下腰,脸庞凑近蔡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说“客人,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醉意。”

    说罢,身又退了回去,开始擦拭酒盏。

    “你”

    措不及防的靠近,比烈酒更能让蔡逯心跳加快。

    吊灯摇摇晃晃,光圈撒在了灵愫身上。

    蔡逯庆幸光没照到他身上,否则他的红耳廓就要被她看得一清二楚了。

    “蔡衙内,”她轻声唤道,“你还有话对我说吗”

    她说“如果没话要说,那就请走开吧。”

    这话听起来很是无情,但搭配她清纯无害的笑容,并不会令蔡逯感到刺耳。

    她苦恼道“你坐在这里,旁边的人都不敢来找我调酒了。我在这里当值,每调一盏酒,就会多得一吊钱。”

    她像个闹别扭的小姑娘,“蔡衙内,你挡我财路啦。”

    恰好有人叫她,她先对蔡逯说了声“失陪”,紧接着掀起竹帘绕到另一隔间。

    叫她的是一个刚学完调酒知识的小姑娘,“小冯,后半夜能不能换我当值我临时有事,想把时间错开。”

    灵愫自然说好。

    再拐到前台,见蔡逯还坐在那里。

    “蔡衙内,我有事,要提前下值。”她化用了那小姑娘的话,笑道“没事了,你可以继续坐在这里。”

    蔡逯脑子发懵,见她盥了手要走,赶忙追了过去。

    刚追上,灵愫就停了脚,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天。

    坊外雪夜明亮,但回家的路却不好走。她要是单靠一双脚走回家,不知脚要崴几次。

    蔡逯体贴开口“我送你回家”

    她毫无防备,轻笑道“那就辛苦蔡衙内了。”

    蔡逯说客气,给小厮递过去一个眼神。

    须臾,一辆宽敞的马车停在了俩人面前。

    身下是羊绒毡毯,后背是靠枕,手里是暖炉,这样好的待遇,让习惯过穷酸日子的小娘子不知所措。

    最终她真诚地夸了句“蔡衙内,你人真好。”

    蔡逯意不在此,“你家在哪儿”

    她回道“呀,我忘了跟衙内说,我是要去麦秸巷的女子学堂。夜读完,我就歇在学堂。”

    女子十五及笄,可去官办的学堂读两年书,十七业毕,便不能再在学堂逗留。

    不过女子学堂一向是供应穷人家的女儿读书的地方,条件艰苦,常人难以忍受。但凡家里有点小钱,都不会去那里的学堂。

    看来她是真的穷酸,年龄也是真的小,顶多十六七岁的样子。

    蔡逯的眸色暗了几分,“那我送你回学堂。”

    下了车,他递给她一把名贵的油纸伞。

    灵愫眼眸一亮,“蔡衙内,多谢你。”

    他满是玩味,像一位小长辈贴心嘱咐小辈,“去吧,好好读书。”

    在他的视线内,她撑着伞,稳稳走在雪地里。可一出了他的视线,她便笨手笨脚地把伞收好,窝在怀里。

    哪怕自己受冷,也不愿让名贵伞受委屈。

    穷苦人家都是这样,越穷,越苛待自己。

    这傻姑娘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殊不知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蔡逯的眼睛。

    灵愫一旦读起经书,脑袋便如小鸡啄米似的往下点。

    长夜过半,巷外那辆马车终于驶走。

    “易姐,鲁大暂未对我方卧底起疑。”

    那位与灵愫在坊里换值的姑娘,正是她的杀手同僚。

    灵愫如释重负地丢掉书,窝在躺椅里,“鲁大是皇帝派来监视这帮纨绔子弟的眼线。皇帝怕这帮纨绔有二心会造反,哪曾想,这帮人都是草台班子。造反哼,他们连剑都不知道怎么提。”

    姑娘见她眼皮打架,好心寻来一张毛毯,盖在她身上。

    “易姐,今晚你当真要歇息在此”

    “是啊,就歇在这里,做戏做全套。”

    姑娘把炉火烧得更旺,将走时,忽然听灵愫说了句“把那把伞拿走,烧了。”

    待拿起伞,又听她问“你觉不觉得,他很像那谁”

    姑娘回头看她。

    灵愫交手垂眸,面容惆怅,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

    “那谁”已经很久不曾被她说出口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名字都是杀手阁的禁忌。

    姑娘琢磨再三,最终只是说道“易姐,往后,他会经常来找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