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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崇文十五年,孟春,塞北。

    在此时节,大梁境内早已家家户户喜上眉梢,庆祝冰消雪释,又迎新季。然而,在大梁以北,边塞的春意向来要来得晚些。

    拥雪关,乃是大梁与北方东桓族的边界中,最为险隘的关口。

    天光破开了连日阴云,晴日初升,可拥雪关却名副其实,席地皑皑积雪,直有数尺之深。

    一队人马正在雪地中缓缓前进。

    看装束,皆是大梁官制。

    为首的是一名弱冠青年,姿容修雅如竹,眉目如摹如画,一看便知是高门世族教养出的子弟。

    此人正是大梁谢氏长公子,谢陵。

    一队官差跟在谢陵身后,不禁舒了口气。

    谢陵性情温和,待人可亲,尽管是簪缨之后,却毫无纨绔习气。此次出使东桓,他们跟在谢陵手下,一切倒也顺利

    其中一位年长的官差却忽然勒马停下。

    他竖起耳朵,细细地聆听了一会儿空谷中的声音,忽然大声喝道

    “使君小心”

    一支白羽弩箭破空而来,如挟万钧雷霆,直冲谢陵而来

    谢陵见此情形,立刻一手握着缰绳,于马背上侧身,一边出手如电,剑锋一转将那支夺命箭挑开。

    然而,这只是危机的前兆。

    霎时间,剑刃破空声、惨叫声、骏马嘶鸣声响作一团。

    刺杀大梁命官的人数,竟有数十之众,各个武器精备,丝毫不像是以劫掠为生的游兵散勇,倒像是

    像是东桓族的军士精锐

    这个念头如雷霆般划过谢陵脑海,所幸这队刺客人数不多,待到最后一人被擒,谢陵喝道“留他一命”

    近年,两族边境虽然有摩擦,但是表面上一直维持着平衡。大梁的皇后是东桓公主,东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派军队袭击使团的。

    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谢陵翻身下马,正要去审问个究竟。

    谁知此话一出,那名刺客忽然抬头,双目中满是血丝,似乎已经连日不眠不休,如今更是如淬了毒一样望向谢陵,仿佛与谢陵有不共戴天之仇。

    他冷笑道“留我一命你藏了这么些年的秘密,如今即将泄露,你不杀我,恐怕是要祭出更狠毒的法子吧”

    制住他的官差怒道“你是何人,竟还敢胡说八道污蔑使君”

    谢陵亦怔然“什么秘密在下与你素不相识”

    这刺客似乎全然没听见,死死盯住谢陵,忽然发作,原来他的腕间还藏着一柄袖珍弩机,制住他的官差立时毙命

    此人恨毒了谢陵,招招要置他于死地,全然是阵前杀敌的路数。纵使谢陵君子六艺冠绝京都,可几时杀过人

    缠斗许久,谢陵肩、腹皆负伤,终于递出了致命一剑。

    喉间鲜血喷涌一线,刺客身躯倒下之前,双瞳忽然睁大,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你到底是谁”

    他声带已被割断大半,仍然在胸腔发出嘶哑的风箱声,喘着粗气,一手指向谢陵身后。

    谢陵踉跄几步,见此情状,来不及细想,反手向身后挥剑

    而他身后的那个身影,出剑比他更快。

    这是拥雪关难逢的一个晴日,日辉映在寒芒剑锋前,更映在那人的赤金面具之上。

    剑光挥落了。

    “兄长”

    “兄长”

    谢初盈冷汗涔涔地醒来。

    更漏声声,月色如钩。京都宫卫的暮鼓早已敲响,四下夜阑人静,只有谢府深处的归雪苑中,烛火忽明。

    侍女月华正睡在外间,谢初盈梦中惊叫时,她立时便醒了过来,点燃了油灯,捧着灯光急步走到谢初盈的床边。

    轻车熟路,镇定自若,没有半分惊疑。

    “小姐,又做噩梦了”

    少女额头上尽是冷汗,一时没有回答,只将被子拢得更紧了些。

    回想起小姐方才在梦中的哭喊声,月华试探道“小姐又是梦见了长公子”

    谢初盈拥着衾被,没有回答。

    这便是默认了

    谢府长公子谢陵,两年前被派往塞北,担任云州经略使;近日更是奉了皇后懿旨,出使东桓。

    许是担心兄长,这几日,谢初盈每晚都在噩梦中醒来,生怕谢陵有什么差池。

    月华心中叹了口气。

    毕竟这么多年来,长公子算得上是小姐唯一的依靠了。

    谢初盈乃是谢家二房嫡女,原本身份尊贵。可是,十五年前,一场巫蛊之祸搅得大梁腥风血雨,害得谢家二爷丧命,二夫人受了这等打击,从此变得疯疯癫癫的。

    起初,二夫人还能有清醒的时候,后来疯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连小姐也认不出了。有一次,二夫人甚至掐着小姐的脖子,厉声质问“你不是我的初盈,你是谁把我的女儿还给我还给我”

    正巧出去打水的侍女回来了,惊叫着冲过去掰开二夫人的手。

    直到三房掌事的三夫人赶过来,才制止了这场闹剧。

    整个过程,小姐竟然没有反抗,定然是心如死灰。

    因着这层缘故,谢初盈从小性情孤僻,谨小慎微,与谢府众兄弟姐妹都不亲近,到二夫人死后,更是孤立无援。

    只有谢陵,处处照拂这位堂妹。

    下人中,也曾有见风使舵的小人,见谢氏二房只剩个孤女,克扣过他们归雪苑的用度。月华气不过,正要将此事告到三夫人跟前,正巧撞到长公子从国子监回来。

    当天夜里,那小人便从谢府销声匿迹了。

    直到那时,月华才明白,长公子虽性情温和,但也有果决手腕

    小姐梦魇,十次里能有三次是因为梦见了幼时回忆;剩下七次都是因为担心堂兄在塞北出事。

    月华放缓了声音,轻声安抚道

    “小姐,您这是太过于担心长公子了。论谋略,论才干,论射御,公子哪个不是头筹更别说,大梁早就与东桓议和修好,皇后娘娘也是东桓公主呢,公子是大梁使节,东桓哪里敢放肆”

    月华自觉说得十分全面,可是谢初盈的脸色却不见好转,唇色苍白,睫羽低垂。

    她低声道“这些天,为什么总梦见梦见”

    朔风,白雪,满目鲜红的淋漓血色

    还有那个戴赤金面具的年轻男子。

    梦中,谢陵在与刺客厮杀,可谢初盈看得清楚,那个戴着赤金面具的男子,早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谢陵身后,右手摩挲着腰间剑柄,指间渐渐收紧,只待拇指一挑便横剑出鞘。

    只要他想,就可以一剑刺进谢陵后心。

    兄长小心

    谢初盈心急如焚,用尽力气,却也喊不出声。

    忽然,那男子抬眼,直直望来,仿佛与谢初盈对上视线。

    纵在梦中,一股森寒爬上谢初盈的后脊。

    赤金面具下的双眼,淡然无波,仿佛不是置身于厮杀之中,而是在做壁上观。

    可是,这双眼的弧度,谢初盈却熟悉无比。

    片刻,男子唇角微扬,缓缓摘下了面具。

    月华等了片刻,回答她的却只有沉默,月华不禁问“小姐到底是梦见什么了”

    谢初盈却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森寒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恐惧。

    面具之下,那张俊美脸庞和谢陵一模一样

    这副容貌,谢初盈熟悉之极。

    那是她名义上的堂兄,也是她孩童时期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

    谢初盈从没见过谢陵杀人的模样。

    兄长爱洁,修雅如竹,衣角连一丝血迹都不曾沾染过。

    可是赤金面具之下的眼睛,却全然相反。

    那种视厮杀如游戏、视人命如草芥的淡漠凉薄

    那副眉目间的冷郁阴鸷

    就连唇角的弧度,也像是嘲弄,哪里有半分温文、半分谢陵从前的模样

    简直、简直就像是夺了谢陵皮囊的修罗

    谢初盈的喉咙一阵发紧。

    她摇了摇头“不,没什么。梦都是反的,都是我胡思乱想月华说得对,兄长是不会出事的。”

    不会出事的。

    谢初盈将这话在心里再默念了一遍,才略微放下心中大石。

    月华顿了顿,忍不住道“小姐您与长公子怎么说也是同族堂兄妹,如今也已经十七岁了,等长公子回来,总该避一避,莫要教人觉得过于亲密了。”

    谢初盈迟疑道“我并无他意,只是这几日,做的梦实在有些怪”

    月华道“不论实情如何,只要有人觉得逾矩,就算小姐立身持正,也总要生出是非。就像两年前那样,我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当时若是走漏了风声”

    骤然被提起两年前的旧事,方才还满怀愁绪的谢初盈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哀叫一声,央求道

    “月华,求你了,别再提两年前的事了我当时年幼无知,兄长已经教训过我了,我再也不会乱来了”

    月华不禁笑出声,哄道“好好好,不提了。是长公子太偏疼小姐了,小姐才会舍不得兄长远走我先去给您熬一碗安神汤来。”

    说着,便步出内室。

    谢初盈这才起身,披起外裳。

    她望着月华离去的背影,低声道“不是兄长偏疼我”

    话说一半,谢初盈的声音渐小。

    “恐怕,是可怜我吧。”

    待到月华捧着安神汤出来,正要给谢初盈送去,忽然看见前庭院落中燃起光亮。

    一声哭叫划破朦胧熹微的天际,声音尖锐

    “长公子在塞北遇刺了”

    “砰”地一声,瓷碗碎裂,滚烫药汁泼了一地。

    月华下意识地望向卧房,谢初盈已奔了出来,呆呆站在门口,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p>